不管是女佳人还是男佳人，作为佳人被感知的前提条件是“被看见”。如果不被看见，是不是就一定不算佳人了呢？当然不是。但至少是一个未被发现的佳人。
我见过不少佳人。但是，世界这样大，一定有更多的佳人是我所未曾见识的。才貌双全，诚然是理想的境界。但在未曾谋面的情况下，容貌占的比重大大减少，而才华的价值则被提高许多。这样一来，“才子”就脱离于“佳人”而存在，成了光芒四射的独立个体。
网络时代，我很容易就随大流，称呼人们做“美女”“帅哥”——反正这两个称呼，现在已经基本成了“女性”和“男性”的同义词。但是称呼别人作“才子”、“才女”，我是非常慎重的。有才不是油菜，有才华也不是油菜花。在任何时代，才华都是应该被挑剔、同时也被尊重的。
在这里要解释一下我所认识的“才华”。我的理解是狭义的理解。经商才华、赚钱才华、做官才华，这些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所注重的才华是知识渊博+鲜明个性+对生活的敏感细腻的体会+文章写得好。说白了，就是文人的才华。当然，在此之外，如果同时也具备经商才华赚钱才华做官才华，那是锦上添花；如果没有，也无伤大雅。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不能怪我对才华的理解太过狭隘。我当然要寻找跟我一条船上的人。如果有人表示异议，尽可以自己去写一篇《才子佳人》出来，把才华定义为盖房子盖得好或者杀猪杀得好。当然，我对盖房子盖得好或者杀猪杀得好的人并没有不敬之意。我大舅就是个木匠，房子盖得呱呱叫。但我大概是不会称他作才子的。
我所欣赏的才子或者才女，有一个共同点：文笔精妙，而且，要有些雌雄莫辨的感觉。所谓雌雄莫辨，就是说女人要有一定程度的豪爽，男人要有一定程度的细腻。那些莺莺燕燕，哭哭啼啼，伤春悲秋，爱得死去活来，婉约得让人着急的女性文字，我是不喜欢的（中学时候除外。那时见识浅、免疫力低下，跟着琼瑶穷摇）。同理，那些满纸糙言，毫不含蓄，对任何事都做不在乎状，满脸胡渣子、粗犷地露出胸口青龙纹身的男性文字，我也是不喜欢的。
女人要有一定程度的豪爽，男人要有一定程度的细腻。这两句话里，重要的是“一定程度”。如果没有这个限制，女人就会变成男人婆，男人就会变成娘娘腔。这比安分守己地做婉约女人或安分守己地做粗犷男人，更让人受不了。
豪爽也好，细腻也好，最重要的前提是“文笔精妙”。一个人可以有千般的潇洒或者百转的柔肠，如果表达不出来，那也是白搭。在我看来，对文字的驾驭能力，是舞文弄墨者首先要具备的条件，甚至超过了情感的真挚和学识的丰富。“文贵情真”，这句话是不全面的。情真的文，未必就是好文。真正的文字大师，可以在心中无情时也写出情来，甚至可以让许多矛盾的情感和平共处。在描绘欢乐情景的时候让你惆怅哭泣，在记述哀伤故事的时候让你会心微笑。Racine有十几二十个私生子，但并不妨碍他描写忠贞不渝的爱情；福克纳平静安详地生活在一个小镇上，笔下的喧哗与骚动却热闹得似乎要跳出纸面来。
当然，传世的大师就不必说了。我们现在谈论的是身边蝼蚁般忙碌的人群中偶尔托腮咬笔凝思的玩票级才子才女。大隐隐于市，蝼蚁也是可以文笔精妙的。文笔精妙，这只是四个字而已，却是非常高的标准。把文章写得通顺的人不少，写得精妙的人却不多。而大部分人，只在“通顺”左右徘徊而已。在这个有才等于油菜，有才华等于油菜花，美女和帅哥满天飞的、轻佻喧嚣的时代，能安心写出没有错别字的、没有语法错误的、通顺的文章来，其实也算不错了。但精妙的文字与通顺的文字的区别，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来。通顺的文字最多只能做到通顺，如果力气稍微使得过了，雕凿的痕迹就显露无遗；而精妙的文字看似随意，实则下功夫。低调而不低俗，简约而不简单，言有尽而意无穷。插科打诨也好、感慨人生也好、平静叙述也好，格调必然都很高。严妆淡妆都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当然，我之香奈尔，未必就不是别人眼里的臭豆腐。不过现在是我写文章，自然要根据我的好恶来评判。百晓生作兵器谱，也并没有提前征求天下人的同意。
在我眼里，才子和才女是这样一些人：你看他们的文字时，根本不去想象他们长的是什么模样。他们的文字已经离开他们而存在，遗世独立，鲜活灵动。就像层层叠叠、色彩斑斓的秋叶，吸引你的眼睛，让你无暇顾及树叶掩盖下树干的形状；就像时装模特在T台上走过，目的是让你记住身上穿的衣服，而不是模特的眉眼容貌。
真正的才子或者才女，必然明白文字不过是游戏。情感虚假时，文字诚然是游戏；就算情感真挚，文字依然是游戏。生活永远在文字之外，最大的哀愁和欢喜，又怎么写得出来。才子和才女们所做的，也不过是尽量捕捉浮光掠影，把这游戏做得完美而已。我这里所说的游戏，绝没有贬义。如果以慧眼、慧心和热忱去做游戏，这样的游戏就已经超出了严肃或者不严肃的范畴。它们虽然只是一些方块或者一些字母，但是让你心弦颤动，让你眼眶湿润。它们就像你小时候得到的一个魔方、一粒糖果、一本连环画，在大人眼里微不足道，也并不能决定你人生的衣食丰足，却被你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好像郑重其事地捧着整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