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器识与胸襟
诗源既明,复论诗基。我们来看下面四则材料:
一
晦庐居士文席:惠书诵悉。诸荷护念,感谢无已。朽人
剃染已来二十馀年,于文艺不复措意。世典亦云:“士先
器识而后文艺”,况乎出家离俗之侣!朽人昔尝诫人云:
“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即此义也。
二
大约才、胆、识、力,四者交相为济。苟一有所歉,则不
可登作者之坛。四者无缓急,而要在先之以识;使无识,
则三者俱无所托。无识而有胆,则为妄,为卤莽,为无知,
其言背理,叛道,蔑如也。无识而有才,虽议论纵横,思
致挥霍,而是非淆乱,黑白颠倒,才反为累矣。无识而有
力,则坚僻、妄诞之辞,足以误人而惑世,为害甚烈。若
在骚坛,均为风雅之罪人。惟有识,则能知所从、知所奋
、知所决,而后才与胆、力,皆确然有以自信;举世非之
,举世誉之,而不为其所摇。安有随人之是非以为是非者
哉!其胸中之愉快自足,宁独在诗文一道已也!然人安能
尽生而具绝人之姿,何得易言有识!其道宜如《大学》之
始于“格物”。诵读古人诗书,一一以理事情格之,则前后、
中边、左右、向背,形形色色、殊类万态,无不可得;不
使有毫发之罅,而物得以乘我焉。如以文为战,而进无坚
城,退无横阵矣。若舍其在我者,而徒日劳于章句诵读,
不过剿袭、依傍、摹拟、窥伺之术,以自跻于作者之林,
则吾不得而知之矣。(《原诗•内篇下》,《原诗一瓢诗
话说诗晬语》P29,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9月1版)
三
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
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千古诗人推
杜甫。其诗随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无处不发其思君王
、忧祸乱、悲时日、念友朋、吊古人、怀远道,凡欢愉、
幽愁、离合、今昔之感,一一触类而起,因遇得题,因题
达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为基。如星宿之海,
万源从出;如钻燧之火,无外不发;如肥土沃壤,时雨一
过,夭矫百物,随类而兴,生意各别,而无不具足。即如
甫集中《乐游园》七古一篇:时甫年才三十馀,当开宝盛
时;使今人为此,必铺陈颺颂,藻丽雕缋,无所不极;身
在少年场中,功名事业,来日未苦短也,何有乎身世之感
?乃甫此诗,前半即景事无多排场,忽转“年年人醉”一段
,悲白发、荷皇天,而终之以“独立苍茫”,此其胸襟之所
寄托何如也!余又尝谓晋王義之独以法书立极,非文辞作
手也。兰亭之集,时贵名流毕会,使时手为序,必极力铺
写,谀美万端,决无一语稍涉荒凉者。而義之此序,寥寥
数语,托意于仰观俯察,宇宙万汇,系之感忆,而极于死
生之痛。则義之之胸襟又何如也!由是言之,有是胸襟以
为基,而后可以为诗文。不然,虽日诵万言,吟千首,浮
响肤辞,不从中出,如剪彩之花,根蒂既无,生意自绝,
何异乎凭虚而作室也!(《原诗•内篇下》,《原诗一瓢诗
话说诗晬语》P17,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9月1版)
四
然以上所举诸家,皆片鳞只甲,未能确然成一家言。且其
所谓欧洲意境、语句,多物质上琐碎粗疏者,于精神思想
上未有之也。虽然,即以学界论之,欧洲之真精神、真思
想,尚且未输入中国,况于诗界乎?此固不足怪也。吾虽
不能诗,惟将竭力输入欧洲之精神思想,以供来者之诗料
可乎?
以上四段材料,都是讲的思想、识见、胸襟对于诗人的重
要性。对于一个优秀的诗人来说,器识胸襟是文艺创作的
根基,正如情感是文艺创作的源泉一样。没有这个根基,
也就不可能写出真正的好诗。
第一段材料,是弘一法师写给他的朋友,金石家许霏的一
封信中说到的一段话。据《新唐书》记载,初唐四杰王杨
卢骆皆有文名,有一个叫李敬玄的人向裴行俭推荐,裴行
俭认为,“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如勃等虽有才而浮躁
衒露,岂享爵禄者哉。炯颇沈默,可至令长,余皆不得其
死。”在中国这个一个信奉儒家集体主义的国度,最怕的是
“露才扬己”,你只有“夹起尾巴做人”,才能获得升迁。裴行
俭所批评王勃等人的,恰恰是他们之所以成为诗人的东西
。我们这里所说的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指的是一个人必须
先在人格上演进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才可能写出好诗。
只有那些真正是从哲学的高度去理解这个社会的现代知识
分子,才可能是这个时代的真正诗人。
第二、三段材料都出自清代诗论家叶燮的《原诗》,第二
段开头仍是讲器识的重要,自“然人安能尽生而具绝人之姿
”以下,则谈了如何养识的问题。具体到诗文一道,就是既
要广泛阅读前人的名作,复当覃思其义,变成自己的东西
。第三段材料提出了一个胸襟的问题。胸襟是一个什么东
西?就是诗人的历史感与使命感。诗人面对历史,要像耶
稣一样,敢于宣称 “我是全世界底王!”我们来看第三段材
料中提到的两首诗:
乐游园歌(晦日贺兰杨长史筵醉中作)
杜甫
乐游古园崪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公子华筵势最高,
秦川对酒平如掌。长生木瓢示真率,更调鞍马狂欢赏。
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阊阖晴开佚荡荡,
曲江翠幕排银榜。拂水低回舞袖翻,缘云清切歌声上。
却忆年年人醉时,只今未醉已先悲。数茎白发那抛得?
百罚深杯亦不辞。圣朝亦知贱士丑,一物自荷皇天慈。
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
兰亭集序
王羲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
,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
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
,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
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
,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
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
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
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
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
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
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
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
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
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
感于斯文。
同样的还有李白的《古风》:“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
。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
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鳞。
文质相炳焕,众星罗秋旻。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
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一个年轻的士子,以成为孔
子那样的圣人为目标,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气概!
第四段材料,讲的是什么是现代知识分子的人格。梁启
超认为,欧洲之真精神、真思想就是现代知识分子的人
格。那么什么是欧洲之真精神、真思想?一言以蔽之,
就是崇尚自由、崇尚个性。诗的本质是自由,但是有一
类诗,它在本质上是反自由的。这类诗如黄巢的:“他年
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宋太祖的“未离海底千峰
黑,才到中天万国明”,都曾在历史上获得很高评价,被
认为是有“气”的作品。我却认为,这所谓的气,不是自由
,而是自由的反面。英国保守主义思想家阿克顿勋爵说过
,自由的本义:不被他人奴役,自由的反义,奴役他人。
黄巢、赵匡胤的诗,正反映了他们要奴役他人的心声。同
学们请想一下,菊花本有菊花的时令,桃花也有桃花的时
令,这些都是由它们的本性所决定的,你又如何能够要求
别人顺应你的意志,去戕贼自己的天性呢?即此二句,可
见黄巢这个野心家是多么蛮横。
宋太祖的这两句诗,有着一段悲凉的故事。这个故事见于
宋陈师道的《后山诗话》。当年,北方宋政权派出精兵强
将,把南方南唐政权的都城金陵给围住了。李后主就派大
臣徐铉去宋朝廷议和。徐铉是一位学者,他以为可以像春
秋战国时代,靠着雄辩来折服别人。他不知道,春秋战国
时代,各国主事都是贵族,因此都还比较讲道理,而赵匡
胤根本就是一个流氓出身,跟他哪有什么道义可讲。徐铉
到了赵匡胤的跟前,说我主有圣人之能,所写的《秋月》
诗天下传颂,你单凭武力征服我们,我们南唐人不会服气
的。哪知赵匡胤听完后一脸不屑,说这是寒酸秀才的话,
我才不写这样的诗呢。徐铉就说,你说起来倒轻巧,你自
己写写看!徐铉这话说完,北宋朝廷上那些官员一个个都
吓得不敢出声,他们知道赵匡胤的厉害,以为徐铉肯定没
有好果子吃。谁知这次赵匡胤竟然没有生气,说诗文呢,
我是不屑于写的,不过当年我还没有发迹的时候,经过华
阴县,晚上就睡在华山脚下,醒来得句云云。徐铉一听到
这样两句,觉得真是气势磅礴啊,于是拜倒在地,不敢再
争辩。赵匡胤的这两句,和后来同样是流氓出身的明太祖
朱元璋的“鸡叫一声蹶一蹶,鸡叫两声蹶两蹶,三声唤起扶
桑日,扫尽残云与淡月”真是异曲同工!残暴的专制者连写
出来的诗都是惊人地相似!他们的反自由就表现在,只能
自己拥有无上权力,而其它人要么就得沐浴在他的光芒下
——“未离海底千峰黑,才到中天万国明”,要么就得被彻底
消灭——“扫尽残云与淡月”。后世的专制暴君,往往以这两
个人为榜样,自比太阳的光辉,其心态如出一辙。
载自秋菱的博克,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