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读书笔记<三>皮埃尔篇

女人如果要找个好好过日子的丈夫恐怕没有比皮埃尔更合适的了。

 

一个胖胖的,迟缓的,善良的,敦厚得似乎有点愚钝的男人,亲切得像记忆中故乡的黄桷树,大气稳重,毫不张扬,树干粗壮可依偎,枝叶茂密可遮荫。年轻时女人生活在想象的激情中,或者恃宠而骄,或者纵死无怨,想方设法要把感情大戏做到极致,对于温吞水一样的皮埃尔们通常视而不见,一边坦然地享受这“好友”无微不至的关怀,一边憧憬着罗曼蒂克的美梦。可一旦“好友”转身离开,女人便若有所失,好像自己错过了什么。也难怪,年轻的时候总要大把地挥霍一下,无论关乎时间、友情还是爱情,不然如何记得自己也曾年轻。只是觉得那些早早收心,寻到皮埃尔一样的丈夫的女人更有福气,从此大可放心将自己的手合上对方的手掌,一起握住两人未来的幸福。

 

所以带着快乐的心情读完全书,满意地看到娜塔莎嫁给皮埃尔,过上了凡俗平淡的生活。

 

娜塔莎不修边幅,她的衣着、她的发型、她那不合时宜的谈吐、她的嫉妒心(她嫉妒索尼娅、嫉妒家庭女教师,嫉妒每一个女人,不论她美或丑)都成了她周围人们的笑柄。大家都认为皮埃尔对他老婆的管教服服帖帖,事实上也是如此。娜塔莎婚后一开始就提出了她的要求。她认为她丈夫的每一分钟都应该属于她和家庭。娜塔莎的这一崭新观点使皮埃尔大吃一惊。皮埃尔对妻子的要求虽然感到不胜惊讶,但也十分得意,完全照她的话去做。

 

这一幕颇有喜剧效果,活生生的俄国版“三从四得”。试想如果娜塔莎嫁给安德烈,即令托尔斯泰有心,怕也只能以“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生生打住。想象中,触到安德烈的手是纤细冰冷的,而皮埃尔的手却是宽厚温热的。皮埃尔的软弱、困惑、探索,转变都是如此真实、可亲,让人没有丝毫距离感。读着他的经历,如同看到自己一路蹒跚寻寻觅觅的身影。

 

当皮埃尔离开他的朋友走出大门时,已经是深夜一点多钟。皮埃尔在途中回忆起来,今日晚上必定有一伙赌博的常客要在库拉金家里聚会。豪赌之后照例是纵酒作乐收场的节目又是皮埃尔喜爱的一种娱乐。

 

“如果到库拉金家去走一趟该多好啊。”他心中想到。但是立刻又想到他曾向安德烈公爵许下不去库拉金家串门的诺言。

 

但是,正如所谓优柔寡断者的遭遇那样,嗣后不久他又极欲体验他所熟悉的腐化堕落的生活,他于是拿定主意,要到那里去了。他蓦地想到,许下的诺言毫无意义,因为在他向安德烈公爵许下诺言之前,他曾想库拉金许下到他家去串门的诺言。他终于想到,所有这些诺言都是空洞的假设,并无明确的涵义,特别是当他想到,他明天有可能死掉,也有可能发生特殊事故,因此,承诺与不承诺的问题,就不复存在了。皮埃尔的脑海中常常出现这类的论断,它消除了他的各种决定和意向。他还是乘车到库拉金家中去了。

 

读到这场景的时候就暗暗笑了。 那种内心纠结又欲罢不能的状态何等面熟;拿定主意再寻借口的举动何等自欺,找到的借口何等荒谬且振振有词。被托老娓娓道来,犹如冷不丁遇见对上暗号的同志,知道大家原来都是组织里的。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抵御不住诱惑的皮埃尔娶了貌美的海伦,并很快为此付出代价。他为了浪荡的海伦决斗,决斗之后又为自己的行为无比羞耻。“闻过而终礼,知耻而后勇”,一个社会亦是如此,最怕丧了羞耻之心,任由荒淫奢华,作奸犯科,鱼目混珠之流公然招摇,以社会典范的光辉形象为众人追捧。虽然此时的皮埃尔看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是紊乱的,毫无意义的,令人厌恶的,但这恰恰是他生命转机的开始。只有“行到水穷处”,方可“坐看云起时”。

 

皮埃尔在旅行途中遇到了一个共济会员,一番谈话好像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他“怀着革新的喜悦,想像那个他认为惬意的、安乐的、无暇可剔的、注重德行的未来”。他加入共济会并且热心地投入到各种活动中,“热烈地期望彻底改造缺德的人类,使自己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并且身体力行,建立学校和医院,解放农民。

 

但他经历了又一次的失望:

 

“我的共济会师兄弟以鲜血发誓,他们愿意誓为他人牺牲一切,可是他们不为贫民捐出一个卢布,他们施耍阴谋,唆使阿斯特列亚分会去反对吗那派的求道者,为一张道地的苏格兰地毯和一份草拟人也不明涵义的、谁也不需要的文据四处奔走。我们都信守教规——恕罪、爱他人,为此在莫斯科建立了四十个教区的四十座教堂,可昨天就有一名逃兵被鞭笞致死,在宣布极刑前,那个爱与恕的教规执行人,叫那名士兵亲吻十字架。”皮埃尔这样想着,这种普遍的、已被众人公认的虚伪,不管他怎样习以为常,但是它每次都像一件新鲜事物,使他觉得诧异。他想到,“可是我怎样才能把我明了的一切讲过他们听呢?我尝试过了,总是发现他们在灵魂深处也像我一样对一切了若指掌,只是想方设法不去看它罢了。但我藏到哪里去呢?”皮埃尔体验到他具有许多人的、特别是俄国人的那种不幸者的能力:能够看出并且相信善与真的可能性,可是对生活中的恶与伪却看得过分清楚,以致不能认真地生活下去。

 

为了忘怀这些问题,他浸沉于他所碰到的各种乐事。他经常进入形形色色的交际场所,纵情地饮酒,收购图画,建筑亭台楼阁,博览群书。

 

活得清醒,特别是如作者所言,“对生活中的恶与伪看得过分清楚”,确实是一种痛苦,这种痛苦有点像一个人忽然获得了分辨音乐里的杂音的能力,于是就失掉了享受音乐的乐趣,也许较先前懵懵懂懂的状态更糟。不过虽然皮埃尔再次纵情声色,但他的生命不会重新回到原点。因为一个人一旦开始内心的寻求,那扇通往心灵深处的厚重的门就此开启,来自其间的声声召唤必不容人再次沉睡。

 

这内心的力量牵引着皮埃尔,让他经过战火、战俘的洗礼,以至于脱胎换骨(娜塔莎语)。

 

在战俘营里,皮埃尔遇见了普拉东,一个纯朴快乐的农民,一个以单纯、自然、顺畅的方式生活的农民,善待周围的每个人,接受临到的一切境遇,没有执着,没有思虑,就像一朵花那样与它生长的环境协调地相依共存。这种生活方式和皮埃尔曾经经历的那些虚伪、造作、浮华大相径庭。皮埃尔在被剥夺了生活的享受甚至身体的自由的时候,竟然从草根生活中体会到上帝的存在,因为上帝原本隐居于简单、平凡、细微之处。

 

正是在这段时期,他得到了过去曾经努力追求而又追求不到的宁静和满足。他从死亡的恐怖中,从艰辛困苦的生活中,从通过普拉东身上所懂得的东西中,才找到了这种宁静的内心的和谐。

 

他现在有了信仰,不是信仰某种规章制度,或者是某种言论,或者是某种思想,而是信仰一个活生生的可以感知到的上帝。上帝就在你的眼前,就在这里,它无所不在。他在当俘虏时认识到,在普拉东心目中的上帝比共济会员们所承认的造物主更伟大、更无限、更高深莫测。他觉得像一个人极目远眺,结果却在自己的脚跟前找到了他所要寻找的东西。

 

现在他已经学会在一切东西中看见伟大的、永恒的和无限的了。他欢欢喜喜地看他周围那永远变化着的、永远伟大的、不可思议的、无限的人生。

 

皮埃尔似乎找到了心灵的终极满足,因此他与周围人的相处也有了根本的改变。

 

皮埃尔在他和所有人的交往中,有一个新的特点,这就是承认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方式去思索、去感觉、和去观察事情;承认不可能用语言来改变一个人的信念。每一个人所应当具有的,这种合乎情理的特点,在以前曾经使皮埃尔激动和恼怒过,而如今却成为能同情别人和激起兴趣的一种基础。人与人相互之间在生活中的观点不同,甚至于完全相反,这使皮埃尔感到高兴,引起他显现出嘲讽的、温和的微笑。

 

皮埃尔所展示的境界令我备受鼓舞,因为这正是我心向往之而未得的。虽然我知道,因为不同的家庭出生,不同的成长环境,不同的思维方式,不同的价值取向等等,每个人对待事物的看法不尽相同。但当我认为自己正确的时候(多数情况下我都如此认为),就摒弃了客观的角度,觉得唯有“愚不可及”才能解释不同意我的人。和过去的皮埃尔一样,我也为此激动和恼怒,力图通过辩论和求证将对方拉到“正道”上来。其实,一个人成长的唯一途径是自我否定,旁人越俎代庖只会起到相反的效果。每个人都在走自己的路,从自己的角度观察世界,并将这种观察以特定的方式表达出来。人与人没有高下之分,只有个体差异,就如玫瑰与百合的不同,春天与秋天的变幻。如果千人一面,万众一心,众口一词,该是多么乏味。世界因差别而精彩纷呈。

 

津津有味地去了解、体会和包容旁人的想法,这是皮埃尔教给我的。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