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 (2)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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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威 风


    我们就来看西头吧。一个初夏天气的上午。

    地摊上已占满了,乌压压一片。地面有白漆划分的格子,管地皮的工商已驾临过,按格子收走了钱。衣衫褴褛的河南老汉叫卖嫩绿块茎的蟹爪兰、蔬菜似的兔儿花苞。衣着整洁而俏丽的江苏姑娘吆喝雪白而浓香的茉莉花、栀子花和鲜红的山茶花。东北的汉子带着女人,守着一盆盆大片绿叶的君子兰。他们皮肤白,衣服新潮(冷天是一律的皮袄),到吃饭时候,叫来炒菜、水饺,拿出白酒、辣火在摊旁大吃。白俄似的新疆人和黝黑的西藏人卖的是不伦不类的东西···

  最多是来自阿 Q 家乡的人,他们男女老少齐上阵,挑着扁担来的。巴掌大的有尖头的虎刺、瘦小细枝的月季、灰秃秃山芋似的铁树头、可疑的大蒜叶似的兰花苗---亨个老倌拿出彩照,赌咒说到春节开出的就是这名贵的花----过年还有九个月,鬼才相信!

   差不多是上午生意最活跃的时间了,来人稀稀拉拉的,洋人一个不见。多半是踢着拖鞋的附近市民,他们把这儿当公园逛的,不用买门票,而能观赏各地的花卉。他们的眼神和脚步稍有停留,摊主焦急地兜揽了:“爷叔,阿姨,你眼光好,我这花----”若有谁开口问一句,摊主激动得上前喋喋不休了。看客微笑的走开,摊主恶狠狠地瞅人背影咒骂,下诛语道:“还上海人呢,穷瘪三!”“没事来消遣老娘,四眼畜牲!”

   摊主们互相看看,都是“白板,没开张”,大声道:“上海人如今也没钱,叫什么下岗?”

   “对,下岗运动,人人要轮一次的。”

   “我晓得的,上海人把钞票都换成股票了,结果呢,只剩下零头!”

   “也是上国家的当。”

   “连买花的钱也没了?我们怎么办!”

   “你看他走路像个人,其实袋里是手纸,还不及你我呢!哈哈----”

    突然,交谈者的脸色变了,像有风吹皱了水面,一波波蔓延开:

   “不好!政府来了!”

   “乌鸦来啦?哪里?”
 
   “看呀,真是他!”

   “这讨债鬼,他会不来!”

   “政府还带了人---”

   “是眼镜。大家别慌,不理他呵!”

    连过路人也诧异地转脸望过去,什么人的名字会叫政府?什么人是乌鸦?


    迎面走来一个三、四十岁的瘦男子,黑西装和黑皮鞋,笑眯眯的,眼睛很亮,得意地四下扫射。嘴上和下巴留少许胡须,两只招风耳都嵌了香烟---别人孝敬的。黑上衣永远是敞开的,那块红布流里流气的系在皮腰带扣上(做工不错的西装是廉价的进口的旧衣服,但没人知道)。冒名牌的皮鞋和他一双眼一
样,贼亮!

    他带的跟班是戴近视镜的中年男子。臂上正规的套着助征员的红袖布。慈眉善眼的相貌。胸前挂一个脏稀稀的售票员帆布包。耳朵上没纸烟,手里捏一枝园珠笔。

    领头的小胡子姓卫,最早市场上都叫他小卫。因为他开口闭口“我代表政府---”,人家就叫他卫政府或政府,他欣然接受,洋洋得意。最近那跟班提醒他:上海话里卫、伪同音,有污蔑他冒充政府、揶谕他是汉奸的意思。他不相信,全不在乎。也不是因他常穿黑衣而叫他乌鸦的。那天去鸟店收税,正逢买卖一只黑羽的鹩哥,他惊讶道:“乌鸦也可以卖?卖这么贵?”哄堂大笑。从此有了这诨号,在金盆寺叫开了。当然,个体户们是当面叫他政府,背后叫他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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