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哔哔的电子闹钟声在黎明的沉寂里格外刺耳,把刘诗章从美梦里拽出来,也惊醒了怀中的妻子。诗章试着动动胳膊,却发现妻子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闹钟继续在响,就像利剑刺进诗章的心,让人难以忍受。他终于挣脱出右手,转身去摸小桌上的闹钟。由于用力过大,把闹钟扫到地上,插头从插座中飞出,总算不叫了。诗章回过右手,抚摸着妻子。他能感觉到胸前的湿漉和妻子的低泣,自己也不免鼻子发酸,再躺一会吧。
不知过了多久,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伴随着母亲的低唤。诗章赶紧奋力掰开妻子的手:妈妈在叫!妻子一惊,抱得不那么紧了。诗章乘机脱出被窝,披上外衣:来了来了。
这才是早晨6点,妈妈已经准备好早餐,小米稀饭,包子还有小菜:趁热吃吧,不要误了飞机。所有的行李都在这里,再想想还需要什么。
都收拾几百遍了,诗章边吃边咕噜。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到美国再买就来不及了。他爸,小青,你们也快吃。
一月的早晨,臃肿的棉衣毛衣也挡不住刺骨的寒风。诗章和妻子父母拖着两大箱两小箱,转了三次公交,路上遇到大堵车,到机场时已经10点了。侯机室里人真多,像是全国人都要赶飞机。赶紧去托运行李,换登机牌。大小箱子的尺寸重量早已量过,都正好在航空公司规定范围之内,很快就办好了。通往登机口的安检口排了很长的队,诗章连忙挤到队尾。妻子父母在队伍外站着看他随人流慢慢往前挪,差不多过了半小时才到安检口。把背包放上X光机,自己再过安全门。不料那安检员把背包在X光机上来回扫描,然后就有另一个安检员过来让诗章把包打开,所有的东西翻出来。
这瓶里是什么?
鸡汤。
不能带,扔掉。
为什么?
飞机上不许带,这是规定。
妈妈亲手做的鸡汤,诗章舍不得:那我把它喝在肚子里不行吗?
诗章把东西放回背包后,就拿着那瓶鸡汤大口大口地喝。妈妈隔着玻璃墙看着他,你慢点喝。诗章心里堵得慌,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口。平时就嘴笨,现在更难有话。半天才说到,美国那边都很好,你们不要担心,我到了一后就给你们写信。然后怔怔地望着亲人,好一阵才下定决心:你们回去吧,我走了。说罢,转身就走。
诗章。。。父母妻子同时叫道。
他不敢回头,让他们看到自己狂奔的泪水,更不敢面对亲人们的强装笑颜。再也不敢回想父母的慈爱妻子的柔情,他擦干眼泪,鼓励自己,我该高兴才对,我就要到一个新世界了。
那会是怎样的一个新世界呢?他呆呆地坐在登机口边的长椅上,沉浸在自己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天地里,全然不顾四周的喧闹。
突然冲进一小队公安警察:大家静一下,我们是市公安局的,来找黄晓丽。谁是黄晓丽?!
一时整个大厅鸦雀无声,人人惊恐地四下张望。
谁是黄晓丽?!带队的公安又喊:我们知道你在这里,你跑不掉的。搜!
这时就听一个颤抖的声音:我是黄晓丽,你们找我什么事?诗章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面色苍白,不停地哆嗦。
你就是黄晓丽!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回国串联,污蔑党中央。你以为跑得掉?就是到了美国,我们也能抓住你!
哭什么哭?你现在的胆子到哪里去了?跟我们回去交待清楚再说。快走!
一挥手,跟来的几个警察就迅速上前,把姑娘及行李塞进电动车,飞驰而去。哭喊声消失后,人们才从惊慌中醒悟,窃窃私语中都在尽量掩饰自己的恐惧。
怎么回事?
小姑娘蛮可怜的。。。
好容易开始登机,人人争先恐后,生怕就上不了飞机。空姐们皱起眉头:大家不用抢。。。
诗章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登机的,空姐喊了好几次才回过神。慌慌张张地把登机牌递上,不敢看空姐责备的眼光。找到座位坐下后又发起呆来。过去几十年的生活一幕一幕地重现在脑海,父母兄弟,妻子,老师,同学,亲朋好友,学校,家乡。。。多少值得回忆的东西。乡恋,难道这就是乡恋?还没有离开故乡就开始了?
又想到民运,游行,自由,官僚和腐败。可怜多少人民的热情,勇敢和牺牲。那候机室的一幕,实在太让人绝望了。黄晓丽可能就是我们中任何一个人,没有人能有一丝反抗。民主和自由,真的就是那么遥远?
民主自由,美国,我要到美国了!诗章慢慢兴奋起来,那会是什么样的地方?至少骂政府骂领导不会被抓起来吧。都说美国是富裕的地方,我得先挣钱寄回家还债。唉,这次出国,可花了爸妈不少钱。给学校交的培养费就是五万,飞机票一万,买衣物行李至少一万,再加上四个人到上海和在上海的花销,可能得八九万吧。实在不忍心就这么花光父母几十年的积蓄。现在手上75美元也是拿父母的钱在银行按官价换的。诗章坚决不许妈妈到黑市里换钱。75美元足够了,反正我到美国就有奖学金。
遵照师兄师姐们的建议,诗章临行前就跟H大学学生会联系过。接电话的叫辛婕,非常热情:没问题,我们会派同学到机场接你,还会帮助你联系住宿。接着还介绍了很多本地情况。到时候不要乱走,就在出站口等。。。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飞机上昏暗的灯光和不停的颠簸终于令他进入梦乡,他又回到妻子的怀中,又回到久别的故乡。爸爸妈妈微笑着走过来:快摆好桌子,你哥哥嫂嫂就要到了;又恍惚在外公外婆家,聆听外公的传奇故事,品尝他的厨艺;乡间农舍的炊烟,夹在竹叶清香中,沁人心脾;更有禽声鸟鸣,小伙伴们的欢笑游玩声。。。
突然一惊,我怎么还没有上飞机?!
睁眼一看,自嘲:我这不就在飞机上嘛。又继续模糊起来。
迷迷糊糊中只听空姐大声宣布:目的地就要到了,请大家做准备,填入境卡。诗章终于舒了一口气,想站起来走走。不料脚下像是踩在棉花上,走起路就像个醉汉,直到下飞机还是歪歪扭扭的。
迈着一脚轻一脚重的步子随人潮下飞机取行李过海关,朦胧中晃过几个金发空姐的微笑,直到被带进一个小屋面对一张严肃的黑脸,诗章才开始回到这个世界。
穿制服的黑人检查官不断地指着诗章的I-20,大声说了半天,诗章还是没能明白。只是瞪着那一张一合的嘴,心里发慌,口中支吾着I’m sorry。。。那检察官终于停下来,不断的重复“见女儿舍看的,见女儿舍看的”,然后扔下诗章的材料冲出房门,大声嘟囔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检察官和一个中年妇女走进来。中年妇女看起来像是东方人,自我介绍叫张太,从台湾来,可以为诗章做翻译。诗章总算是有了救星:太好了,谢谢你。指指检察官,我不晓得他在说什么?
检察官说你的时间不对,不能让你入境。
诗章更懵了,怎么不对?
学校要求1月2日前报到,为什么你今天才来。
诗章涨红了脸,我们学校是2月1号开学,今天才1月23号。
张太又看看桌上的表格,怎么会呢?那I-20上明明白白写的1月2日。
诗章一把抓过表,指着报到日一栏,2月1号,当然不错,你们怎么回事?
张太有些气愤,年轻人,这是1月。。。突然反应过来,哦,天哪,他把1/2/1990看错月份了!
张太收起笑容,对检察官讲了一遍。检察官无奈地摇摇头,又说了些什么,拿笔在I-20上写几个字盖了一个红戳。张太才对诗章说,检察官先生准你入关,但是只有30天,你必须让学校留学生处证明你仍然可以入学,否则30天后你就不能留在美国了。现在你可以走了。
诗章千恩万谢,总算入关了。
走出机场,阳光照在身上,才觉得发热。在上海穿的几层长袖长裤在这里就显得太多了,赶紧回到厕所脱掉几层,再回出机口等人来接。
想想是很奇怪,今天中午从上海出发,居然今天早晨9点就到了,这时间真是倒着走。诗章开心地想着,一边留心过往的车辆。尽是些小汽车过来过去,学生会派的车也是小车吧。这些车子都没有标志是哪个单位的,怎么知道哪个是学生会的呢?
眼看着一同出来的人纷纷走光,就剩自己等在街边,好几个出租车司机过来问要不要,诗章一一谢绝,慢慢等吧,兴许人家马上就到了呢。又想,怎么可能呢?走之前还跟学生会打过电话,他们知道我今天9点到啊。可能想不到我这么快就出关吧。
胡思乱想中3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是没人来。诗章开始着急起来。这时在旁边看了他好一阵的东方人模样的出租车司机走过来,看你等了好久,我都跑两趟了,还没人接,要不要我送你?诗章看看四周,无奈地点点头。
司机把大小箱子搬进车后,让诗章坐到前面,边开边介绍自己是越南华侨,来H市十几年了。。。诗章还是第一次在高速公路上坐车,看着整洁的马路,宏大的立交桥,真象在电影里。这就是美国,世界上最发达的地方。
半小时不到,车就停在H大学生会辛婕说的地方。那是一幢五层楼房,前面有二十多级台阶。司机把箱子卸下:就这里了,我也不多收你钱,二十块就是了。再见。
诗章付了钱,看着出租车远去,就把箱子一个个往上搬。那一楼大厅中央陈放着H市的巨大模型,很引人瞩目。正看着,有人在背后说,你就是新来的刘诗章吗?
是,是。你是。。。
我是学生会的辛婕,我们在电话里讲过话。哎,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张波呢?他不是去接你了吗?
我不知道。我是坐出租车来的。
不是说好他来接你的嘛。你没等他们?
我在机场等了三个多小时,没看到他来。
哦,一定是他在忙黄晓丽的事不能来。
什么?你们也知道黄晓丽?
她是我们H大学自联的,这次回国探亲,没想到被逮了。
怎么会呢?难道有人告密吗?
这倒不一定。晓丽出国前在中科院X所工作,发现了很多所领导贪污行贿的事,当时不敢声张,出国后才给中科院写信检举。没想到他们官官相护,居然把晓丽的检举信和收集的证据又还给X所的人。再加上晓丽在H大积极参加民运活动,上次还领队到领事馆请愿,当时肯定留下了记录。这一次也算是秋后算账吧。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在机场被抓,我还亲眼看到。
这不,晓丽妈妈连夜打电话通知我们,看看我们这边有什么办法。张波他们肯定在跑这事。。。哎,不说了,还是先把你安顿好。走吧。
诗章随辛婕来到四楼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有几个床垫,看样子都有人住。
辛婕报歉地说:这是学生会的。这几天来的新同学不少,没租到房子前就都在这儿挤一下。你就只能睡沙发了。
没关系,谢谢你了。
东西放下后我带你到你们实验室,见你老板。
见到SS博士后才晓得大事不妙。开学已有二十天,SS博士以为诗章来不了,就把那Teaching Assistantship给了另外一个本系学生WN。这就意味着诗章就没有生活费来源了!Sorry,博士耸耸肩:我的课必须得有人做TA。不过,如果你能注册的话,还是可以作我的博士生。
辛婕忙带诗章到留学生办公室,见到负责人JN,一个慈祥的老太太。辛婕知道诗章的英文口语不流畅,就代他向老太太说了一遍。老太太笑着表示理解,幸好还不是太晚,先去注册吧。你的托福超过600分,就不用上英文补习课了,我给你写张条子给注册中心。专业课则要SS博士帮助你决定,但首先他要签字同意你就读。至于费用嘛,你很幸运,WN以前就有免学费,所以你们系应该还有一个免学费的名额。你再到学校WorkStudy看看,能不能找到半工半读的机会。移民局那里有我们办公室去联系,你不用担心。
老太太接着详细问起中国的情况,她还知道得真多。她有一半中国血统,现在又有这么多中国学生,自然对中国非常关心,尤其是民运活动。她也知道黄晓丽的事,现在正想法联系美领馆,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诗章感受到她的关爱,就毫无保留地向她和辛婕讲述了自己办理出国手续的种种遭遇。当他说到县共安局干部的话“你在国外说话做事还是要小心,就算你以后不回来,你的家人都还在中国”,老太太深表同情:你们在哪里都不容易。诗章说:不过世上还是好人多,我们学校就给每个学生写的政治证明是“该生在动乱中无异常表现”,没有那张纸,是绝对不可能出境的。
诗章从留学生办公室出来,谢过辛婕,就一个人回实验室请SS博士签字选课,然后去注册中心。注册中心又让他去找每门课的老师签字,在校园里跑了好多圈,这才终于注上册。他还到WorkStudy去过,可惜校园里没有合适的工作,只好以后再问问同学们有没有校外工作的消息。
眼看就是下午六点了,这才感到饥肠辘辘,自从下飞机后还没有喝过一口水。到美国头天就把奖学金丢了,只剩55美元,得省着用。然而饥饿难当,还是到学校餐厅花5块钱买了份饭。饭虽美味可口,但这差不多是人民币20元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高消费生活,诗章心痛地想。摸摸口袋里仅剩的50美元,生活的压力从我到这个理想之国第一天就开始了。生存第一,不像在国内,父母学校政府把一切都给自己安排好了,这里什么都得靠自己,靠朋友。这就是自由的代价吧。
不管怎样,我总算是H大的博士生了!
诗章回到学生会小房间,也没精力多跟同学们交谈,只觉得筋疲力尽,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明天,还会有什么样的挑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