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纽约直飞北京,飞机降落时,我说:下雨了。但是其实并没有下雨,据说那样昏昏沉沉无法定义颜色的天空来自空气污染。这不是我印象里的北京,从09年开始,我每年都经过北京回父母家,北京每一次都是蔚蓝的,干燥的,今年的北京,倒更像成都。后来我到了成都,却在那里看到了蓝天,尽管是浅浅的蓝。堂姐说:自512以后,成都天气变了,夏天居然可以吹到一点风。
北京的朋友告诉我:如果这里偶然有一天看到蓝天,电视电台都会通知大家出门观看。
从德国到纽约时,觉得美国像中国,从纽约到了北京,觉得...还是有点不一样。
后来我总结:主要原因是人太多了。
其实纽约的人也不少,不过也许北京更大些。我穿着平底鞋,做好走街的准备,像在纽约走那些横横竖竖的Avenue和street,但是在北京的街上,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饭馆倒是多,银行什么的也不少,缺的是有意思的小店铺。这一点成都也差不多,当然成都街边还有很多杂货铺,店主一家人坐在里面打着麻将,看见顾客才会起身招呼,一边还不忘打出一张牌。
北京的地铁比纽约好,四通八达,非高峰期时段,也还不是那么拥挤。有一次跟朋友去坐地铁,到跟前那辆车已经快关门了。她问我:冲不冲?我一边说:冲!一边已经一个箭步,跨将进去,她却因为等待答案的一秒钟犹豫,被无情地关在了门外。一车人都笑起来,善意的笑,我也跟着笑。我喜欢这样的快乐。
成都也有地铁,南北走向的一号线去年就通了车,我也坐过,不过这次坐得更多些。东西向的二号线已经在试运营,据说九月份就要正式通车。中国的大城市里地铁是最好的交通工具,路面上经常堵得水泄不通,根本原因还是人多。成都地铁比北京贵,按站收钱。在纽约习惯了搭乘公共交通工具和走街之后,这次在中国很少打车——如果从德国回去,大概会很不一样——成都的公交车改善很大,除了一些郊县车,所有大巴都有空调,并且在市内有特定车道,所以坐公车其实有时候比打的还快。车上让座的人也有,有时候还很多——当然这不是说没有不让座的人。几年前,我就觉得中国民间已经有道德回流的现象。但愿这个回流会持续,并且找到起源的河床。
(二)
每次回国,北京都是我最快乐的一站,每次在那里都会见到最投契的朋友,这一次更不例外。住在环保主义者刘家里,他夏天就靠一台风扇降温,因为我去,特意又买了一台。走之前他做炒方便面招待我,我们抓阄买东西,我运气不好抽到去市场买菜。那个市场是我小时候的市场,肮脏、嘈杂,但是生气勃勃,让我想起在广州打工时住的地方。这是我熟悉的中国,我喜欢,却仍然希望它会有所变化。
刘是个牛人,比如你问他:北京夏天最高温度是多少?他会回答:我怎么知道?我从来不关心这些,你关心了就不热了吗?
再比如你跟他推荐什么书,他会说:我不看,再好也不看。看了就写不出自己的东西来了。他推崇“个人之见解,独立之思想”,这句话让我受益良多。他算是一个名人,却整天宅在家里,写他的东西,摆弄音响算是在玩。创作本身是一件孤独的事情,这一点,也让我想了很久。
当然见到了媚,这个个头娇小却充满力量的女子,这次见到的她,像她的名字一样,明显地更加鲜艳娇媚,中国污染严重的空气没有损坏她,她挤地铁,搭公车,在流火一样的七月北京步履匆匆,忙东忙西。离开美国的大车大房子,她得到的是心灵的滋养,她一向渴望的东西,她的美丽,是从灵魂里开出来的花。
还有阿傻,这个文化潮人,按照常人的标准,数年前,当他初初海归时,他已经算得上是一个成功人物了。比起前几次,这一次他似乎心情更好,我觉得这跟他终于做成的那本杂志有关,那是他最想做的事情:在中国做文化并非易事,但是如果你坚持,未必不会找到一条路。
还有当然就是小九,初次见面就感觉亲如手足的朋友。因为亲如手足,就不能多夸,否则他更加没大没小。
在北京被问到去美国是否有大的写作冲动,我倒觉得,这样的冲动我每次回国才会有,而且很多。文化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这也是媚和阿傻他们回国的原因之一吧?
(三)
成都是每次回国的终点站,算不上故乡的故乡,父母奶奶在的地方,闺蜜在的地方,亲戚在的地方,中学同学在的地方。
在成都最大的遗憾是阿芳升职换去了别的城市,而我因为时间紧迫没能按照计划去那个真正的故乡看她,我们只在成都见了匆匆一面。但是阿岚因为换了工作,在家坐班,时间上很灵活。我们开车去吃藿香鱼,喝咖啡,在她新家的晒台上喝茶聊天。虽然这位同学开起车来真是让人痛苦不堪:她会走在两条路中间,对后面的一串串喇叭声充耳不闻;她还会在跟我讲话的时候把车减速到几乎停止。她喜欢一边开车,一边翘着左脚:这个动作我到美国开自动车之后才明白原来并非那么困难。她最糗的开车故事是左脚穿着一只时髦的高跟鞋,右脚却“为了安全”穿着一只平底绣花鞋,然后一瘸一拐地去加油站付钱。
我跟阿岚小学三年级就认识了,中学同校六年。她一直是文艺积极分子,上高中时还有低年级学生找她签名。我们其实一直是明里暗里的竞争对手,直到多年前,有一次在成都的一家餐馆里,她说:我们认识的时候,就跟你儿子现在一样大啊!
那一次,我们彻底握手言和。前年她和阿芳去德国,那两个星期,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间之一。
(四)
像一切海华,父母是我最重的篇章。
妈妈在一个下雨天陪我出行,回家后就得了重感冒,然后传染给老爸。老爸一贯固执,生病也不看医生,自己乱吃一堆药。这次我陪他去做检查,检查结果出来,他先递给我看,这个动作真让我心酸。同样,陪妈妈去买药,她也要问过我的意见之后才做决定。人老了,各种器官都处于退化状态,会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在那样大的一个世界里,他们多么需要一点依靠。
老爸说:这次回来你运气不好,碰到我们生病,不能给你做好吃的。
我说:正好啊,碰到你们生病,正好陪你们去看病。这话其实很别扭,我还想说以后生病就等我回来再生,但是想想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就没有说。
从来回去感觉都像做客,老爸总是在厨房里做饭,妈妈总是在打扫卫生,给我泡各种清火的茶。这一次,却是反客为主,我也有机会做饭给他们吃,把去年我买的吸尘器从箱子里翻出来打扫卫生,把染了油烟的厨房擦亮...他们第一次不再说:放下,让我来。尽管每次出门,妈妈还会叮嘱我:坐公车的时候站到车尾去,门口小偷多。尽管每次陪他们散步,我还有一种错觉,以为还是当年,被他们牵着手,跟在他们身后...
原来一直要等到父母老了,我在他们眼里,才真的长大了。
(五)
第二次去看奶奶的时候,我们叫了一辆车,把她从养老院接到外面城里吃饭。到了养老院,奶奶已经在等着我们,特地穿上我去年送给她的衬衫。饭间,奶奶突然摘下手上的戒指,要给我。我不知道怎么推脱,只能说明年吧。奶奶说:明年,还不知道见不见得到...
当年听说奶奶要去养老院,我忍不住在电话里放声痛哭,她却在那一头安慰我。从此,每次回家,只能去养老院看望奶奶了。虽然那是成都最好的养老院之一,虽然我知道她住在那里,有很多同龄的朋友,经常参加文艺活动,甚至时不时相片登上了本地报纸,虽然我还知道对于我父母和另外三个叔叔婶婶来说,养老院是奶奶最好的选择。但是我再也不回不去奶奶的家,东门的那间两层小木屋,早上我赖床起不了身,奶奶在床边说: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吃完早饭跟着奶奶去幼儿园,路上她经常会再给我买一个发糕...
东门的老房子早就拆了,奶奶辛苦一辈子,现在所有的东西,不过是放在养老院她房间门后大柜子里的那么一点。她颤巍巍地把我送到电梯边,我抱住她,她就哭了。
那个戒指,我一直看见它戴在奶奶手上,缠着一圈白线,为的是怕滑掉,如今戴在我手上,我才知道,那其实是一条两头收窄了的金圈围成,可收可放,想必应是当年爷爷奶奶家仅存的什么金器改做而成。这个戒指,如今戴在我手上,我把白线拆去,它发出一种沉淀的光华,不可方物,分明是奶奶生命的一个部分,嘱托我要延续,要好好保存。
(六)
阿楠去西藏玩,特意留下几天到成都跟我见面。
阿楠是我在德国认识的朋友,我和家里人去柏林经常住在她的某一处房子里,然后她会带我去Kann Strasse吃过桥米线。第一天晚上,阿楠的一个朋友也在。我们一起去锦里吃饭坐吧。暑假一到,宽窄巷子,锦里这样的地方,到处人满为患,多的是去西藏、九寨沟这些地方的过境游客。但是锦里仍然是美的,尤其是跟好朋友在一起的时候。阿楠不住口地说:生活,真TMD美好!
她和她的朋友一路夸奖着成都,让我这个不爱成都的人,顿时另眼打量起这座城市来:确实,比起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这个地方少了很多紧张,比起那些真正的二线城市来,这个地方却又更加都市化。其实我对成都的不爱,多来自成年以后的记忆,那时我和老石为了一张结婚证,在潮湿阴冷的一月走过一条条肮脏的街道,一脚的泥,冻得发抖。比起那个成都来,现在的成都干净整齐了太多。只是这个成都也不再是我小时候的成都了,新的小区,密集的高楼,我的东门成都早就不在了,我曾经最喜欢的望江公园据说也早就面目全非。我知道记忆在很多时候都是一场骗局,所以我拿不定主意更喜欢哪一个成都。
因为学会了走街,我也第一次注意到成都的街名。成都究竟是一个有着深远文化底蕴的城市,正因为如此,做出来的东西才不会过于媚俗。看看那些街名,比如锦里,那里曾经是为皇帝织锦上贡的地方;比如盐市口,骡马市,都暗示着这个城市繁荣的交易历史,还有义学巷、菩提阉、磨坊街、天仙桥...那些见证了我的家族沉浮起落的地址。
作为一个伪成都人,现在才第一次去看金沙遗址大概不算太大的罪过。金沙遗址真让我震撼:原来几千年前,成都这个地方还有象群出没!那时候的女人,披散着长发,长衣下穿着一条及膝短裙,腰间扎着一条腰带。博物馆展出的出土文物中有一个金盒,三千多年前,人类就有这样高超的技术,那个金盒圆润光洁,风华绝代,隔着几千年的历史,让人浮想联翩。
金沙博物馆本身的设计也很令人惊叹,网上搜了一下,应该是一个叫做“张琪”的设计师的作品。现在的中国是设计师们的天堂,在成都南面的新区,你就可以看见很多风格明显的建筑。
(七)
和同学聚会,吃饭。席间大家都在骂ZF,其实这次回去,我几乎没见过不骂的人。但是生活似乎并不因此受到影响,同学里面,发财的,升官的,买房子的,买车的,似乎大家都过得不错。乡下小姨家门前,一条大路已经修成,“火车一响,黄金万两”,估计不久后,他们一家人也要搬到城郊去住,正式成为城市居民的一员。我的两个表弟都已成家,自己在外打工,收入不算差,家里还买了车,即便是十年前,这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晚上跟父母出门散步,几年前河边栽种的树木业已成荫,好些枝条垂进河水中。据说本地新开了两个污水处理厂,所以河水不再像从前那么臭气冲天。河边仍然摆满茶馆,零零落落地坐了些茶客,打麻将,聊天喝茶。路上都是散步遛狗的人,空地上,一群群大妈大婶在跳舞,还有一对夫妇手拿粗长的鞭子,在抽一个巨大的陀螺。
这些景象,总会让人想到“安居乐业”这个词。一个朋友说:他看到路边这种群众自发组织的活动,比如跳舞的中老年人,会忍不住热泪盈眶。因为这种和平的景象,是前所未有的。
但愿它能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