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纸鸟 第三章 (4)

星期六下午六点多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穿上皮夹克,拿着早些时候买好的一束花走出门,沿着街道向着星巴克的方向走去。从路边的小公园走近路穿过的时候,里面的雪还没有人踩过。公园的路灯惨白地照在一片白茫茫的铺在草地上雪上,雪平平整整松松厚厚的的,草地像是铺上了蛋糕上的一层白色cream,几颗雪松挂满了摇摇欲坠的雪朵,像是大胖北极熊。因为白天下了一天雪的缘故,公园地上的积雪有半尺多,我每一步踩上去,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从小公园的出口走出去时,我把铁栅栏上的雪用手扫了一把,攥在拳头里。雪湿湿的,一下就攥成了一个雪球。我把雪球向着远处的一颗大胖雪松砸去,雪球没有砸到雪松,在雪松旁边飞过,悄无声息的消失在雪松后面的黑暗里了。

踩着咯吱作响的路上的积雪来到了星巴克门外,从窗户里就看见里面灯火通明,有很多人在里面。拉开门一看,果然人很多,不但桌子都坐满了,而且桌子和桌子之间的走道里都站满了人,就是在门口也挤满了人,几乎无法往里走了。看见我拉开了门,站在门口的几个人挤了一下,侧身给我让出了一小块可以站着的地方。

我翘起脚,探头往前看去,只见咖啡馆的一角上腾出了一小块空地,两个黑色的三脚架上支着麦克风,一个电子琴。绿子坐在电子琴后面的一个椅子上,身后是一个黑色的音箱,椅子上挂着一个灰黑色的格子外套。她背后的墙上挂着几幅线条分明的简洁的水彩画。绿子把麦克风拉近自己的嘴,边弹琴边唱了起来。我从端着热咖啡的人群的缝隙里挤到前排,跟她挥了一下手,让她知道我来了。她微微点了一下头,笑了一下,用眼睛跟我打了个招呼。

她的两只细长的手在琴上抚动,十指轻巧的在琴键上跳跃着,长发顺着消瘦的脸旁垂下来。翘翘的鼻子,浓黑的眉毛,细细的嘴唇,两只黑色的大眼睛闪着灵光。她穿着一个黑白色的连衣裙,上面是一寸宽的黑白相间的横格纹路,到了腰部变成窄细的横格,瘦长的腿上是一条黑色的丝袜,小腿上是一双长筒黑靴子。连衣裙顶上是敞开的,露出光滑的颈部。一条白色的围脖和一双黑色的皮手套放在旁边的一个小圆桌上。

她身边的一个小桌子上放着一个纸箱子,上面一行黑色的字写着“DONATION BOX(募捐箱)”。两个女孩坐在募捐的桌子背后,其中一个女孩穿着一个开口很大的上衣,乳房的曲线在里面时隐时现。

咖啡馆里的橙黄色的吊灯射出柔和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化了淡妆,显得比往日更加妩媚。人们在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们的演奏,她的声音很柔和,琴声和歌声缓缓地飞到咖啡馆顶上的椭圆形的栗子色的隔音板上,消失在那里。我走到墙边,把皮夹克脱下来放在一个靠墙的挂钩上,一手把买来的花藏在身后,倚靠在卖咖啡的柜台边听绿子唱歌。身边的木质柜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立式花瓶,里面有几只黄色的小花在娇艳的开放着。

我向窗外望去,看见玻璃窗外有一男一女站在街道上聊天,男的嘴里叼着一根烟,在点头听着女的讲话,女的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羽绒服,黑色的紧身裤,背着一个黑色的皮包,脚上是黑色的半高腰皮靴,黑色的头发,带着一副精致的眼睛。地上是积雪和洒在街上防滑的盐粒,还有一些半透明的冰。对面是个停车场停放着几排车,车顶上覆盖着白色的雪。对面不远处一间餐馆的顶上闪着红色的霓虹灯字,房顶上冒着一缕白色的烟雾。街道上是深灰色的被车碾过无数遍的雪泥。

一阵掌声过后,绿子从旁边的一个桌子上的端起一个杯子,喝了一口冰水,把手放在电子琴上,弹唱起了歌曲。

 

她的沙哑的迷雾般的嗓音抓住了听众的心灵,幽怨的歌声在空气中弥漫,仿佛一个相识已久的客人,敲开了我的心里的紧闭的门,让我想起了一段故事: 一个独自旅行的男孩在长途汽车上偶遇了一个女孩,他们在路途上聊得很开心。女孩也是独自旅行,到了终点站下车的时候,他们约好了第二天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但是那个男孩不知为什么没有赴约。等到那个男孩终于赶过去了时候,女孩等不到男孩,已经离开了。男孩后悔地在咖啡馆的前面流连,很悲伤的期望还能见到那个女孩。以后他日复一日地在咖啡馆里等着那个女孩,痴心地想着那个女孩有一天还会来到这个咖啡馆。

她在高脚凳上挪了一下身子,长头发垂了下来,几缕头发遮住了眼睛。她用手指轻轻拢了一下头发,眼睛向我的方向瞥了一下,嘴角带着微笑。

 

绿子一口气弹唱了有五六首歌之后,有一个男的乐手上去替换了她下来。她抬起头来,看见我在边上等她,就跟身边的一个女孩说了几句话,走到我的身边来。

你弹唱的真好。我一边小声跟她说,一边把藏在身后的花递给她。

谢谢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花说。其实只是叫你来听听,你不必买花的,又不是什么正式演出。

你琴弹得真棒。我依旧小声说。专门学过的吧?

从小在音乐学校里学的。她撩了一下垂下来的头发说。我爸妈小时让我去学钢琴和吉他,其实我喜欢吉他远胜过钢琴,但是他们让我两样都学。

真羡慕你。我说。

有什么可羡慕的,练琴很枯燥很无聊哦。她说。其实我小时候很恨练琴的,一有机会就偷懒,有的时候就装病。有一次我的手在学校被球砸了一下,我就说手指头疼,其实没什么事儿,但是我每天都用邦迪把手指头缠住,假装手没好,这样有一个月没弹琴。对了,一会儿我们乐队演出完要去酒吧喝酒去,你跟我们一起去吗?我们每次演奏完都要去酒吧喝酒去。

我想了想,觉得他们乐队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跟他们在一起,他们可能会觉得别扭,我自己也可能会不自在,就说:

可惜去不了了,最近期末考试开始了,下个星期还有几门考试,一会儿还要回去复习功课。你们去好好喝酒吧,等以后有机会再跟你们出去。

那太遗憾了。她眼里带着失望的眼神说。

绿子跟我聊了几句,就走回去跟乐队的人坐在一起去了。我穿上皮夹克,推开星巴克的大玻璃门,顶着风雪向寓所走回去。雪越下越大,雪花直打到脸上来,把脸冻得生疼。我把皮夹克的领子竖起来护住脖子,手揣在兜里,一步一步的向着来时的路走去。经过小公园的时候,看到来时在小公园里踩的脚印已经快被新下的雪给掩盖没了。公园边上的路灯罩子被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雪,路灯照射下来的灯光下,雪花在漫天飞舞,像是扑向篝火的飞蛾一样。

走到寓所前的时候,突然不想进门。我在寓所前的房檐下站了一会儿,又坐在台阶上看了好一会儿雪,忽然觉得自己很孤单,在一个异国他乡的周末雪夜自己孤零零地坐在一个门口。我想起了家。已经是十二月份了,过不了几个星期就该过新年了,我想起过年的时候母亲总是做很多好吃的,那些一碗一碗一盘一盘摆在桌上的酒菜在我眼前显现出来,让我觉得肚子饥饿了起来。忽然有些后悔,觉得还不如刚才去跟绿子他们一起出去喝酒吃饭。

想到此,我决定去找绿子跟她们乐队一起去喝酒,于是我站起来,向着星巴克方向走去。我想也许他们现在还在星巴克里没有离开。走过一处树下时,一阵风吹来,把树上的雪吹落下来,落了我一头一肩膀的雪,连眼镜上也沾了不少雪,把视野弄得模糊不清。我用带着手套的手眼镜摘下来擦了一下,重新戴上。一些雪落到了脖子里,凉飕飕的。我裹紧了衣服,顶着风雪继续往星巴克走,又一次穿过小公园,这是我今天晚上第三次穿过它了。我走到星巴克附近的时候,看到街上一辆汽车歪歪扭扭的停在一边,前面是一辆横过来的汽车,车门被撞得瘪了进去。一个穿着厚厚的衣服的警察正在跟一个司机站在路边谈话,他身边的警车上闪着耀眼的蓝光。

推开星巴克的门,我看到里面空荡荡的,绿子她们的乐队已经走了,只剩下几个喝咖啡的人零散地分坐在几张小桌上。我问星巴克的一个熟识的服务生,绿子她们去哪里了,那个服务生说只听见她们说去酒吧喝酒,没说去哪一个。

我觉得心里有些失落,很后悔刚才没跟绿子她们一起走。犹豫了一会儿,我决定去碰碰运气,到酒吧聚集的Byward Market去找她们。我踏着雪走了半个小时,走到了灯红酒绿的酒吧区,开始一家一家的酒吧进去找她们。可能因为是下大雪的缘故,酒吧里面的人不多,我只需在门口看一眼就可以看出她们有没有在里面。我走了两趟街区,每间酒吧都进去探头看一眼,一直也没有看到她们。

我走得有些累了,就站在一个汽车站的棚子下抽跟烟,休息一会儿。一个身上斜挎着学生背包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走过来,问我能不能给他一根烟抽。他个子高大,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身子单薄,长得有些像跟我住在一起的那个哲学博士。我从烟盒里给他拿了一根烟,他从自己身上掏出打火机来,点上烟,抽了两口之后,小声问我说,你想要大麻吗?

我很惊异的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他一点儿也不像卖毒品的,倒像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博士。过了几秒钟我才缓过劲儿来。他继续跟我说:来一点儿吧,抽了你会感觉很舒服的。

好吧,我想了一下说,什么价钱?

十块钱一克。他看了一眼周围,小声说。你要多少?

二十块钱的吧。我说。

跟我走吧,他说。不能在这里给你,在这里我怕警察看见给抓住。

好吧,我说。

我把烟吸完,把烟蒂在地上碾碎,跟着他走。他带我穿过几条小巷子,来到一处大雪覆盖的无人的院子里。院子里黑魆魆的,没有人,到处都是雪,显得很安静和恐怖。我有些害怕起来,怕他是个传说中的坏人。他伸出手来找我要钱。我掏出钱包,从里面拿了一张二十元钱的钞票递给他,他把钱收好,从兜里掏出一个三寸长的透明小玻璃管一样的管子来,里面有一些黑黑的大麻膏一样的东西。他拿出一个小棍子来,把里面的黑黑的膏状东西捅出来,掏出一个小刀切下了两小块。

你有纸吗?他问我。

没有。我拍拍口袋说。

他看了一下院子,见墙边的邮箱上有张广告纸,就拿了过来,撕了一小条广告纸下来,把膏状的大麻包在里面,递给我说:

赶紧收好。

我把大麻放到烟盒的空隙里面,问他说:这个怎么吸啊?我以前看见的是像烟叶那样的可以卷起来吸的,没见过这种膏状的。

这个简单,他说。你可也把它和烟混合起来吸,也可以用pipe吸。

Pipe?我问他。我没有Pipe,你有pipe吗?

他把那个半透明的玻璃管一样的管子让我看,说:

就是这样的pipe,我吸一个给你看啊,你就知道怎么吸了。

说完,他把一小块大麻膏放到管子里,用木棍捅了捅,让大麻膏停在管子的一头。他拿出一个打火机来,把嘴凑在管子的另一头,用打火机点上大麻膏。黑色的膏状物燃烧起来,一团浓浓的白色烟雾充满了管子。他把白色烟雾都吸进嘴里,憋了一会儿,吐了出来,说了一声:

真是好东西,你要不要来一口呢?

不要,我摇摇头说。我回去慢慢自己吸好了。

你想不想要妓女?他小声问我说。想要的话我认识几个,我可以带你去。

不想。我摇摇头说。

想要男妓吗?他继续问我。

我不是gay,我说。不想要。

你是双性恋吗?他接着问。

我觉得他的问话越来越不靠谱了,就想离开,于是说:不是,我要回去了。

没关系,以后你想要大麻再来找我,他笑笑说。我晚上经常在这一带。

我们走出院子,分头向两个方向走去。夜已经深了,街道上很安静,偶尔有一阵寒冷的夹着雪的风吹过,把街边的树上的雪吹得掉了下来。我刚出了院门没多久,就看见一辆警车从街道拐角碾着雪拐过来,警车开得很缓慢,里面开车的警察看着我。我继续在街上走去,心里有些紧张,怕警察要我停下来问话,也许警察知道这个卖给我大麻的人经常在这里做交易,所以在这里盯着抓人,也许这里面是一个圈套。但是警车并没有停下,只是开得极慢的在我后面跟着。我低着头在街上继续走,装作什么事儿也没有的样子,也没有敢再看警车一眼。

警车跟了我一段,从我身边终于提速开过去了。我舒了一口气,想幸亏刚才走得早,不然要是让警察看见我跟那个毒贩子在一个院子里,说不定要惹上一些麻烦,没准儿因为身上带着买来的大麻会被告上法庭。想到此我决定回寓所去,我有些胆小,总觉得身上带着那点儿大麻有做贼心虚的感觉,怕遇见警察。于是我离开了Byward Market,踏着雪向着来时的路走去,在又一次经过那个覆盖着积雪的小公园的时候,心里不禁想起这是今晚第四次经过这里了,也想起了绿子,不知道此时她在哪个酒吧里正在和谁饮酒呢。想到这里我有些悲哀,心里有些寂寞和难受,像是有一只小虫子在咬我的心,咬得我的心里一丝一丝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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