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裘索到马爱芜的单位把她叫出来一起在大学里面的小餐馆吃午饭。最热闹的时间已经过去,只有收碟收碗的声音还在喧哗。马爱芜说:昨天听你上广播了。
裘索一笑:我们就靠这个宣传才能让大家知道我们的存在。
马爱芜哂笑着:能有多少领养家庭,值得社会这么关注吗?跟美国人似的,占总人口百分之零点几的小部分特殊人也要跳出来惹人注目,闹腾的。安安静静过日子又怎么啦。
裘索也笑:这可不是什么吸引眼球的花招,你不进来不懂我们的难处。跟你说吧,你不理解还嘲笑我们,对牛弹琴,所以只能跟同类的人交流。再说,我们现在造声势,还有下一步的任务呢。
马爱芜一副难以苟同的样子:说实在的,我觉得你们这些积极投入的人士都不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有富的有穷的,有幸运的有不幸的,不管你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差别永远存在。
裘索沉静地说:我没有你那么宏观,只能看见眼前活生生的个体,还有我自己。如果说差别永远存在,那么我就是那个跨越了差别的幸运儿,我希望更多的人获得这个幸运。
马爱芜一时无话,默默地嚼了一会儿才说:我是个很冷酷的人对吗?
裘索善意地笑:你有一点法西斯的痕迹,相信适者生存,也许因为你被这种观念培养长大,生活中没有足够的温情。唉,今天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有个新发现,你看。
裘索掏出来一封信,写得工工整整,一看抬头,给裘爱国的,落款是马春福,时间距离马春福去世不过两个月。再看细节,一目十行过了大多数内容,只有最后一段使得马爱芜仔细读起来。看完信,马爱芜往后一靠,长嘘一口气:到底是叔公,历练了一辈子,把我们看得透透的。
裘索放好信:有一种智慧叫做年龄的智慧,不到那个年龄就是不明白那里面的事。我准备做东,十一那天请三家的所有老小到我那儿一聚,了解了解老人的心意,也有一个事情想跟大家宣布。
马爱芜嗤笑:到底是当官做干部上来的人,一开口就是宣布什么的。好的,我也不逼你先告诉我,到时再听你的宣布。我就不相信这家里还有什么事能让我振聋发聩。
裘索含笑起身:这顿饭让你请客了,多谢。
马爱芜开玩笑:我可没说我要请客哦。
点这么便宜的菜当然是你早就准备请客的了,我不打算坏了你做好人装大方的计划。
马爱芜也起身笑道:这种冷话是我的专利,你居然也敢用。
裘索莞尔: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熏陶了这么多年,不敢用也顺嘴就溜出来了。
两个人嬉笑着走到前台去付款。
十一那天,三家果真聚到了一起,酒足饭饱,杯盘狼藉之际,裘索站起来说:今天请大家来一是为了家族隔三差五地应该聚一聚,二是我最近发现一封信,爷爷写给爸爸的,从来没给别人看过,但我觉得很有意义,应该让大家知道,既了解老人的心意,又帮助我们认识自己。现在我给大家读一读信的内容:
说到教育子女,我有一段伤心话从来没跟你提过,如今想说说。自从去了美国以后我又结婚生了女儿,夫妻两个都算能干的人,为家庭创造了很好的经济条件,买了大房子,带游泳池和网球场的那种。每年都给女儿办生日聚会,请人来表演,买最时尚的蛋糕,十七个生日都办得很隆重。万万没有想到,女儿选择在十八岁生日的前夜跳海自杀,生日聚会已经张罗好,她没有留下一个字。好像是为了折磨我们,女儿精心选择了日期和方式。她的母亲再也没有恢复,离开那伤心的房子,独自一人居住。扪心自问,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直到看见第三代的孩子,似乎开始明白一点点:父母给的太多了,孩子也痛苦。裘索太平和,因为裘爱国的爱;马晓宏太柔弱、无欲,因为母亲的掌控和溺爱;只有马爱芜,像一头受伤的小兽,警觉而又机智,因为她必须在丛林里保护自己。留学的机会实在想留给马爱芜,她肯定能用到极处,可是命运作梗,她体力垮了。给她一个机会,她一定行。让马晓宏去留学就是启动了他逃亡的旅程,从此他知道这世界有这么大,他不必留在中国父母的身边,他可以逃到各个角落去。
信读到这里结束了,裘索抬起头来看着众人,大家似乎迟钝了,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吴国英脸拉得老长,表情很难看。马爱芜瞥见她这样,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还是不管不顾地先说了:裘叔已经给我一个机会,就是把华介绍给我,我自己先得疗伤,才能顾得上别的。什么留学、去美国住那房子都不如一个美满的家庭来得重要,裘叔才深知我的痛点。
马敬忠碰一碰于是真:儿子都是让你给毁了,叔料事如神,就知道他得浪迹天涯。
于是真又委屈又难过:天底下做妈的不是都这么爱孩子吗?我怎么就爱错了呢。
马敬业自豪地说:搞了半天还是我们做父母最成功,培养出来的孩子最优秀。我当年就跟你们说过,有知识的人就是不一样。
吴国英冷冷地:叔是贬低我们,做父母不合格,歪打正着才出来这么一个优秀的孩子。
马敬忠看着众人:看来培养人才太容易了,无为而治就行,放养,丢到丛林里让他自己保护自己去。
于是真不甘心地说:就是丛林里的小动物也得靠母的保护好才活得下来呀,做母亲的必须精心养育,叔怎么跟开玩笑似的。
马敬业一根经地认定马春福站在他的这一边,非跟大家争论是他最成功:时间是检验真理的最有效武器,笑在最后的人才是掌握真理的人。叔明白这个道理,你们不明白,因为你们没有文化,起点太低。
这一下,激怒了何止一个人,大家一起上,包括马爱芜和吴国英,马敬忠抢先上前质问:叔跟我们一样,没上过大学,没靠看书学做人,他怎么就明白,他起点就不低了?
马爱芜阴阳怪气地说:还笑在最后呢,谁笑在最后了?我都笑不出来,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笑的。
于是真拉着马敬业的袖子问:现在还没到最后呢,我是不明白,你明白什么了?我们家晓宏周游世界两年多了,不知道怎么出息呢,怎么就叫做笑在最后啊?
李婉茹看墙倒众人推,有些不忿,出来说:不要吵啦,都是一家人,自己明白就是了,何必为了一句半句的争个你死我活?
吴国英冷笑道:都明白,就他不明白,吵一吵,让他明白明白也是好事。就怕吵到最后,一辈子都搭进去了,还是不明白。
马爱芜说:何止搭进去一辈子,至少两辈子。做父母的要是不先弄明白了就自封父母,耽误的可不是两辈子人吗?我看,别的都要考核才能上岗,做父母是最重要的事业,也应该考核,才让生孩子。
李婉茹笑着拍手道:哎呀我的马爱芜啊,亏你想得出,谁有资格去做这个考核啊?
裘索说:新加坡鼓励有大学文凭的人多生孩子,这个标准你恐怕难认同吧。
马敬忠也笑:我们家还就是叔有这个考核的资格。
马爱芜大声说:要真考核,这里有资格做父母的还真没几个。
刚才欺负马敬业一人都挺尽兴,被马爱芜含沙射影一说,就都不吱声了。马敬业平时在口齿上对付一个都难,如今被众人夹枪带棒一顿贬损,竟然没有还嘴的余地。好不容易等到这个空挡,马敬业重新拿回主角的地位,气哼哼地跺脚诅咒说:世不容我,我,我不如化清风而去,离开这个龌龊的世界,好像马晓宏和叔的女儿,那都是明白人。
众人听见,嘲笑得更厉害,马敬忠首当其冲:大哥,就这点子尊重还假装给你留着,看在你一把年纪的份上,不要做得太绝哦。
于是真还急了:把我们晓宏跟叔的女儿放在一起,算是什么呀?我们晓宏好好的,还没怎么着呢,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啊,咒我们是不是?
马爱芜切了一声:还化清风呢,一股子浊气还差不多。
吴国英上前劝他:一点都不自律,非要惹人家,吵不过还惹别人干什么?
马敬业躲开吴国英,一边退一边说:你,你们欺人太甚,我就要自杀给你们看看,古人说老而不死是为贼,老都老了,我还怕什么。
说罢跑上阳台,一个脚搭在围栏上,一边念念有词。众人移到阳台上去围观,后排的裘索问马爱芜:他不会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