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每个人心中卧虎藏龙
(2012-11-29 06:46:35)标签: 杂谈 |
李安节目播出后,一直忙别的事,心想大家能看到视频就够。但有观众写信来说不得不一字一字敲下视频,很抱歉。今天贴出。访问录制的时间是11月2日,电影还没公映,无法知道剧情,只能根据原先看小说的经验和对李安的些末了解来做这个访问。访问时长也很局促,这是很冒险的事,肯定不免粗浅。还好他对任何问题的思量均诚挚而有价值,使很多人写信表达共鸣。节目播后我出国,到现在也还没有看过电影,不好再多写什么,访问不长,未剪辑进去的内容也不多了,我摘选一些,用语录体的方式附在文稿之后,供大家参考吧。
再补几句,这次提问中,有三处于我有个人的意义,第一处是我问:“你不怕失败吗?”
李安说:怕,怕才有劲,怕人才会提高警觉。就像小孩跟老虎飘洋过海,他后来发现没有那个老虎他活不了,没有那种恐惧,没有让他一个警醒的感觉。他对老虎的恐惧是提了他的神,增加了他的精气神,所以那种提高警觉的那种心态,心理状态其实是生存跟求知跟学习最好的状况,所以有时候我也需要一点刺激,我就害怕这样的话,自己也惰怠了,很容易陈腐的,很容易被淘汰,
“你还会有这种担心吗?被淘汰的恐惧?”
“会会,对于观众对于期待你的人,也要有一个交代,也要很诚恳”
我采访前正是一个思想上不安的阶段,听这段时,他如此赤诚,于公于私我都感触。恐惧是人最强的感受,但也使人保持精神上的警觉,与之共存。所以才在节目结尾处才说了那段话。
第二处是,记者这个职业,有时候莫名其妙的,跟一个人素不相识,一见之下,众目睽睽,要问人心腹深处的事,有时有冒犯之感,但这个职业也就是这样,就象李安拍电影时,他扮演老虎与PI对戏,两人伏地游走,相互盯视,他说他不是在扮演虎,是从心里进入这只虎,忘记自己是谁。两人都要有一种专注和相信,眼神一分,四周灯光,摄影,声音全在眼里,幻觉就没了。所以他说太精明的人有时候做不成事情,是因为他们不再把幻想当真。
还有一处是问到他“你原来说过一句,说电影不是去拍已知的,在拍电影过程当中你会发觉自己的未知,这个电影让你发现自己的什么呢?”
他说他发觉就像PI一样,“我觉得我对信仰还是有一种向往,可是心里面还是有那头老虎,还是搞不定。”
“这个老虎对你来说是什么?”
“这个不能讲。”
“是你在《电影梦》里面写到的不断重复出现的那个元素吗?”我没直接问。
他也没直接答“你看我这个脸很平和很温和一个人,那为什么我拍电影会这么冒险,我想跟老虎有关系。”
“那种咆哮的欲望吗?”
“说不出来,像野兽一样,有一种野性。我常常会拍一些跟我完全没有关系的,拍女人,拍同性恋,拍《绿巨人》,拍这个东西,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有在拍电影这种精神状态里面我会有一些体验,我很想这个真的层面,这种情怀能够传达给观众,希望也能够引发他们心里面的卧虎藏龙吧。”
问与不问,答与未答之间,忽然落到这句,我心里也一阵悸动。
这个访问从技术上讲还有太多可以检讨的东西,不过它让我回到了好久以前做这个职业之初的某一种心情,就如访问将完时李安说的“没有一个真心诚意的一个交流,生活是很空虚的,人生是荒谬的,而深层交流不能明讲,只有靠艺术,靠电影,靠这些虚幻的东西,假设的东西,在里面交流,然后你感觉上没有那么孤单,没有那么无助”
当天日程安排几乎以秒计,访问时间一到,他被身边人裹挟而去,但被卷到门口时,他还是回过身来一一向大家道谢,对我说“其实可以再谈一谈”,我说嗯,会的。领受他对世界的一番好意。
【演播室】大概在2007年,我看了一本书,叫《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本书很有趣,它写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印度少年,和一头三岁的孟加拉虎,在遇到海难之后,共同在太平洋上漂流的故事。我还记得看完这本书后跟朋友说,这就是书和电影的区别,像这样的故事只能写成书,不能拍成电影,但是五年之后,这部电影要在下周公映了,而拍摄这部电影的人,是华人中唯一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李安。
【影像】船难镜头
【解说】船难,这是好莱坞电影常有的题材。
【影像】少年幸存
【解说】幸存,这也是西方大片惯常的情节。
【影像】掀开帐篷,里面有老虎
【解说】但是,一个17岁少年,和一只450磅的孟加拉虎共同在救生艇上,在漫无边际的太平洋上漂流227天,在互相威胁中共同求生。这不是科幻或者神话,这是一个从未被大银幕表现过的纪实题材,也是奥斯卡金奖导演李安的新作——《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部电影的同名小说,曾经被评价为“绝不可能拍成电影”。从头到尾,人与虎之间几乎连互动的对白都没有,所有的海上巨浪和老虎都需要电脑动画虚拟。曾经有多位导演试图尝试,先后知难而退,而李安之前的大部分影片,不管是讲述父子关系的《推手》《喜宴》《饮食男女》,还是同性恋题材的《断背山》,古装武打题材的《卧虎藏龙》,或者谍战题材的《色戒》,他一直被认为最擅长讲述社会关系,人与他人的相处。但这部电影中,一场海难把所有的人类都与少年派隔绝了,只剩下让人恐惧和敬畏的大自然、动物和自我。
【采访】李安
柴静:您为什么不去做您已经很熟悉,很有安全的事情,比如说你以前很多题材都是社会的关系,你在当中把握的很游刃有余,里面有你的人生经验,为什么要去做一个只有一个男孩和一个老虎基本上连对白都没有的电影?
李安:没有做过的才有意思,我打一个比较俏皮的比方。比如说在婚姻关系,你要很忠诚,拍电影不需要,越新鲜的越好,越没有做过越刺激(越好)。
柴静:跟您的年龄和处境(有关吗)?
李安:有关有关。跟我的心态有很大关系。做电影,职业做了二十年,入行二十年,就以我现在做的成绩来讲,我就是再拍烂片再十年还有人找我拍,可是我会担心说拍东西又没有意思没有挑战,我的那个斗志没有了。
【解说】老虎的每一只爪子都象刀一样锋利,它意味着威胁和死亡,为了和老虎保持安全的距离,少年派用船桨、救生衣和救生圈造了一只迷你的小筏子,用绳子把自己系在救生艇上,一开始,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把老虎置于死地,后来他意识到,自己的生路只有一条,就是保证这只孟加拉虎的食物和饮水,只要他不饿,自己就没有危险。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驯养这只老虎,而李安这次也面临自称有生以来最冒险的电影之旅。小孩、动物,水,这三样已经是电影界公认最难拍的题材,这还不够,他还挑战着尝试3D拍摄。
【采访】李安
柴静:你不怕失败吗?
李安:怕,怕才有劲,怕人才会提高警觉。就像小孩跟老虎飘洋过海,他后来发现没有那个老虎他活不了,没有那种恐惧,没有让他一个惊醒的感觉。他对老虎的恐惧是提了他的神,增加了他的精气神,所以那种提高警觉的那种心态,心理状态其实是生存跟求知跟学习最好的状况,所以有时候我也需要一点刺激,我就害怕这样的话,自己也惰怠了,很容易陈腐的,很容易被淘汰,那我当然不希望。
柴静:以你现在在电影届的这个地位和大家对你的敬重,你还会有这种担心吗?被淘汰的恐惧。
李安:会会,对于观众对于期待你的人,也要有一个交代,也要很诚恳,一直在不知道的状态,一种很新鲜很兴奋的状态,给你最好的一个发挥,这是你作为一个有天分的人欠观众的一个人情。
【解说】李安曾经在自传中写道:恐惧鞭策我不断的求改进。因为没有比“恐惧”更强烈的感受了。海洋中的少年在恐惧中学习如何制造钓竿,寻找淡水,在暴风雨的夜晚与鲨鱼缠斗,而李安在恐惧中也开始他这一趟未知的漂流。他说,我喜欢做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的事。
【采访】李安
柴静:以往你曾经说过,你说你摸着你的肠胃说,除非我这里有感觉,否则我不会去拍一部电影,拍这部的时候你有吗?
李安:有,当然有。
柴静:什么样的感觉?
李安:很奇怪,有一种,对信仰有一种好奇还有一种渴望,有一种想要去受苦受难的感觉,想要找点罪受吧,希望精神能够提升。
PART 2 纯真
【解说】在大海中,少年派根据从小在动物园长大所积累的经验,开始了驯虎的过程,他甚至通过把玩老虎的粪便来打击老虎的士气,慢慢的,老虎终于明白了在救生艇中,派是老大,而自己是老二。这个少年在很多读者想象中是很勇敢的面目,但李安说,他花了6个月的时间,在印度面试了3000多个少年,他寻找的是一张有点傻里傻气的脸。
【采访】李安
柴静:你曾经说过这个男孩刚来试镜的时候戴个眼镜,很驴的样子。
李安:人是缘分,真是缘分。
柴静:你在传记里提到自己的时候也很多次用傻里傻气这样的词语。
李安:事情做成的话,大家觉得你很有先见,很有想象力,做不成的话真的就是傻里傻气,那我们把幻想当真,是有一些天真,有一些单纯,感觉上是傻里傻气的,那你看做电影后来做出来都有一股傻劲,太精明的话可能就没那么有意思了。
柴静:我看到你在选择派这个少年的时候,你说过一个标准,你说我想找一张纯真的脸,为什么是纯真的脸,而不是坚强的或是聪明的?貌似这两个词更能帮人度过难关。
李安:所谓的天才不是说能演能逗趣,而是一种他愿意投入在一个,把自己相信一个状况,能够非常专注。
柴静:相信这个词这么重要吗?
李安:当然,电影就是相信,他不相信你看怎么会相信,他就是属于这一种,一试就试出来。
【解说】电影中一切皆为幻觉,太平洋并不存在,只是台湾旧机场里搭出来的大水槽,所有这一切,壮观的飞鱼群在空中画出的虹弧、闪闪发亮的海洋,跃出海面的座头鲸,包括孟加拉虎都不存在,它从上百万根毛发到运动的肌肉都是后期技术所为,这意味着扮演派的少年必须幻想出这一切。十六岁的印度孩子苏拉是一个学生,从来没有演过戏,试戏的时候,李安针对一份两页长的独白,给孩子们很简单的指示,而苏拉的专注力完全没有中断,念白念到最后,他哭了,苏拉身上浑然不觉的真挚打动了李安,那一刻起,李安说就是“这孩子了,我赌他”。
【采访】李安
柴静:但是在他演这个戏的时候,老虎也是3D做出来的,他等于要面对一个前面一无所有的一个世界,你让他怎么去相信?
李安:所以我觉得纯真很重要,所以他的故事的小孩是一个十六岁的,不是十二岁,也不是二十六岁,一般开始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开始动脑筋了,然后你把他透过这样一个年纪的角色去试炼,接受自然环境,还有神的实验,它的气质纯真是是很重要,然后他对我的纯真也很重要,因为这个本身它的相信,这个念力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就有一种说服力,所以我也不晓得,我想我自己本身的专注会影响了他。
柴静:这个专注是指什么?
李安:对电影的热诚,我也不晓得,反正一个东西我好像被占据,整个身体被占据一下,所以我在那个状况,其它不止它,其他的人自然而然就会进入那种状况。
【解说】在片场,为了调动派的情绪,李安曾经亲自扮演过那只老虎,来跟这个少年搭戏,两个人沉默对视,在船舷上伏地游走,在这个大水池搭起来的太平洋里,一个完全靠想象力构建的世界,只依据两个人共同的相信。苏拉是一个从不会游泳也没见过大海的男孩,他必须学习承受一切,在身上绑重物,在下水憋气5分钟来学习水中的生存。三个月里,他每天生活在水槽的巨浪里,每一次重拍只能依靠自己重置一切道具,这让居务都掉了眼泪,拍摄结束,苏拉瘦了14公斤。
【采访】李安
柴静:这个演员本身还是一个没有成年的孩子,为什么你后来说在拍的过程当中反而是他率领着往前走?
李安:就是那种纯真的力量。
柴静:纯真会有这个力量。
李安:他不愿意让我们失望,所以一般十几岁小孩你不能那么靠着他,他会调皮,他会脆弱,他不习惯,他们还在受人照顾的年代,他不习惯抗那么重的责任,所以他能够每天出来抗那个责任,他本身精神可贵,他对我们这些人是会有感染的。我们都拍很多电影,有些甚至都拍疲了,你看到他你会就不会疲,然后你要跟着他,其实你心里面的派都会出来,每个人心里面都有派的,那你就都寄托在他身上,这是一种共生的状态,所以他的状态就影响到你拍片的状态,所以其实大家都在做他,教他,可是相反的,相辅相成,他变成一种精神的领袖。
柴静:不是你吗?
李安:是我,我跟他后来等于感觉好像是一体的,我是给指令,可是他是被看的人,就是他每天进场,他的精神状况怎么样,对大家是有影响的,拍片我觉得最可贵的是一种赤子之心。
【解说】少年派慢慢学会驯服猛虎,但是不知道何时靠岸的漂流折磨着人与虎,而李安此时也陷入了无解的境地,这次他选择用3D来拍摄这个题材,想探索另一种可能,但这样一来,电影成本高达5000万美金,投资方认为,这个题材不属商业大片,没有收视的元素,经过一年半的挣扎,李安才拿到预算,拍完之后又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做后期,整个过程很煎熬。
【采访】李安
柴静:我看到你上午说,你做这个片子的时候,精神上曾经受过个很大的折磨,感觉就像你是派,在大西洋当中漂流,没有尽头的样子,那是因为什么?
李安:拍片嘛,很困难,看不到底,琢磨不到东西,不晓得未来会怎么样,当然有压力,你没有解决之道,或者看不到什么出路的时候,就像派一样感觉在漂流。
柴:你说过你曾经颓废的想要放弃,我看以前你拍所有电影的访问当中,没有出现过颓废这个状态。这次是怎么了?
李安:通常你说一年硬挺一下挺过去了,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不太好受。
柴静:你担心过自己可能到不了那个头吗?
李安:会,常常会有软弱的时候,不过第二天早上起来又是好汉一条,再往下拼嘛。
柴静:会不会有人劝你说,做艺术片就很成功,但是商业片,比如说《绿巨人》好像也没有赚钱。
李安:《绿巨人》我是真做烈士了,跟它拼了,而且我现在也不年轻了,比《绿巨人》也年长了十几岁了,(其实)年长也该放聪明一点。
PART 3 幻觉
【解说】好莱坞希望这个电影故事能够更多的倾向大众口味,就做单纯的冒险故事,讲一个男孩怎么征服老虎,怎么历险成长的故事,但是,真实的世界真的是这样吗?这正是李安最大的挣扎。在2010年,我在一场采访中曾经见过一位独自驾驶无动力帆船环游世界的人,这个叫翟默的人曾经向我描述他所见的海洋,那种象墨一样黑的晚上,象镜子一样平的海洋,孤独让人快要疯掉。从印度洋进入大西洋之后,有一条鲨鱼一直跟踪着他的船,一直距离十米左右。他最初很害怕,用方便面试图喂它,担心鲨鱼吃掉自己,但是后来,他却觉得跟这个物种之间产生了某种依恋。
【影像】《面对面》节目
翟墨:我驾着船吧,它老浮在那儿,总有一个东西,就是一个动物在跟你去,实际上就是说人和动物啊,可能从语言上无法去交流,但是从感觉上,可能是一种感应。我在看它,它可能也在琢磨我,其实这种是一种假想。
【解说】但这条鲨鱼跟踪翟墨的帆船一天一夜之后,突然掉头而去。
【影像】《面对面》节目
柴静:那它最后掉头而去的时候,那一瞬间你的感觉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
翟墨:有点空得慌,因为没人跟你作伴了。
柴静:你说这个让我想起一本书,叫《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李安正在把它拍成一个电影,这里面讲的一个故事就是说,在海上一个大的马戏团的船突然被风暴打翻了,这时候只有一个少年和一个孟加拉虎逃了出来,在这个小船上,在海上不断地漂流,经过了很多天,这个小孩子要不断地给小孩子喂食物,要跟它斗争,要驯服它,最后他们成功地逃到了一个荒岛上。很多年之后记者去采访这个已经成为老人的小孩,那个老人跟他说,其实那只虎从来没有存在过,那是我幻想出来的,因为比老虎更可怕的是海上的绝望。
【影像】书和插画(刻画幻想)
隐黑黑起 再出李安之前的那张困惑照片 停顿一下再进解说
【解说】少年派的挣扎,也是李安内心的挣扎,因为绝望对于李安来说,也曾经是一个最熟悉不过的词。李安年轻时从台湾去往美国,唯一的愿望是想当演员,而这在当时亚洲文化里是不被社会鼓励的事情,他学电影,自传中说自己“毕业快六年,一事无成,在家带孩子做饭,刚开始还能谈理想,三四年后,人往四十岁走,依旧如此,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理想,于是开始有些自闭。这期间,我偶尔帮人家拍片子,看看器材,帮剪接师做点事,当剧务等等,但都不灵光,后来我只好去做一些出苦力的事,拿沙袋,扛东西,其它机灵的事由别人去做。”他说那时的自己,唯一能和绝望对抗的,就是对电影的幻想。而即使现在已经功成名就,在电影之外,他仍是一个无用的人,只有在电影的幻觉中,才能寻找和表达自己。
【采访】李安
记者:你觉得你在现实中是一个无用的人,为什么用无用这个词?
李安:就没什么用了。我电脑也不会用,一般信用卡什么,一般生活上的事情我都不太灵光的,不是我现在做大导演了,我才不管这些琐事,我在年轻就这样子,迷迷糊糊的,不太灵光那么一个人,所以我想我可能活在另外一个空间的人吧,跟这个世界好像若即若离有那个感觉,不太容易专注了,人不是很笨的人,就是不太容易专注,所以不太灵光了。
柴静:那你在电影里的时候你是什么状态?
李安:好像换一个人,魂回来了。我的工作人员觉得我是很有主见,蛮坚强的,然后很专注,然后他们任何大大小小的事我都管,control freak(控制狂),什么都要管他们,从最大事想的东西,到小事每个细节我都管,//而且我很多东西听不懂的东西,跟电影有关我就一下就懂了,这样,然后拍完电影又忘了,我最怕拍个电影的时候是那个东西的专家,拍完了访问就不记得了,讲不出个所以然,很尴尬的。
回电影
【解说】李安说,他和电影里的派,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曾面临挣扎。在少年派小的时候,他曾经想要喂养笼中的老虎,跟他建立感情,但父亲给他“上了一课”,让他亲眼看到被关在笼子里饿了三天的老虎,是如何吃掉山羊的,父亲用这种血淋淋的方式让他知道,绝不能对现实心存幻想,否则就会死掉,这只是幻觉。而李安从小也被父亲教育,电影是一个依靠幻觉为生的职业,当他以《喜宴》拿下金熊奖时,父亲还希望他改行。所以,故事到底该如何收尾,是靠情感和幻觉支撑,还是功利以求生存,这是李安和PI都必须回答的问题。
【采访】李安
李安:这个父亲,他是教他很多生存的守则,你不能有幻觉,因为他父亲是一个无神论者,你不要相信那些东西,你不要相信动物有灵魂这些,你不要相信,你想的话会被它咬死,所以他后来靠父亲这些教训在海上能够存活//所以这个东西我跟我父亲,父子因为都是男性,阳刚的对抗,本身有一种张力在那边,这个是比较戏剧性的。
【解说】所以,电影里的故事该如何收尾,老虎的存在,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少年派在海上漂流中为了对抗绝望、为了活下去而制造的幻觉,是李安必须回答的问题
【采访】李安
柴静:当年我看小说的时候就想过,如果它拍成电影的话,到底是哪个结局,更接受绝望还是更接受恐惧,哪样更可怕,你在拍的时候,你会更倾向于相信什么?
李安:所以那是那个片子最难做的地方,我重拍了好几次试不同的剪法,我主要挣扎就在那个地方。
柴静:也许制片人会劝你,你不要管他了,你就给他一个通俗的故事,一个冒险的故事不就够了吗?
李安:对,可是那就是不够好。//我职业做了二十年,入行二十年,我从小没有停过,就是脑子喜欢编东西,很喜欢幻想一个人,就是做梦,白日梦也分不清楚,我很重视精神力量
柴静:在这个片子里面的时候,你的态度是什么?
李安:就是一个男孩子的成长,从一个男孩变成男人,他需要面对的东西//当然它跟老虎的戏好看,可是他的张力跟他的雄性的生存跟成长有很大的关系。
柴静:你想传达的是什么?
李安:一种情怀吧,我这个人比较多愁善感,所以说我觉得成长本身有痛苦在里面,也就是纯真的丧失,小时候觉得很纯洁,受到保护,像它的家里动物园一样,可是他一出到海上以后不是动物园,是一种野性的东西,是一种抽象的一个世界,在精神上面是抽象的,在物质上面是一种野性的东西。
柴静:好像你的大部分电影都在讲纯真的丧失?
李安:对,纯真不光是丧失,你对纯真的怀念本身是一种情怀,我觉得那种怀念不能够丧失,我觉得纯真在心里面的内心深处,还有你最珍惜的这种友情,跟人的关系,我觉得要保留住,那是种精神状态,那是种赤子之心,我希望不管你生存环境怎么样,那个纯洁的心一定要有一份,我觉得挺宝贵的,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纯真对我来讲很重要,我希望在那个方面我永远不要长大。
【解说】这部影片是今年纽约电影节的开幕片,但李安一直到开幕之前的三天才脱手。
【采访】李安
柴静:那是很挣扎的过程吗?
李安:对,非常焦虑,前三天我后来就是释放了一下,看到后来我就哭了,我觉得好像会work,好像可以。
PART 4 心中的卧虎
【采访】李安
柴静:你原来说过一句,说电影不是去拍已知的,在拍电影过程当中你会发觉自己的未知,这个电影让你发现自己的什么呢?
李安:很难讲,真的很难讲,我发觉就像派一样,我觉得我对信仰还是有一种向往,可是心里面还是有那头老虎,还是搞不定。
柴静:这个老虎对你来说是什么?
李安:这个不能讲。
柴静:是你在《电影梦》里面写到的不断重复出现的那个元素吗?
李安:你看我这个脸很平和很温和一个人,那为什么我拍电影会这么冒险,我想跟老虎有关系。
柴静:那种咆哮的欲望吗?
李安:说不出来,像野兽一样,有一种野性。我常常会拍一些跟我完全没有关系的,拍女人,拍同性恋,拍《绿巨人》,拍这个东西,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有在拍电影这种精神状态里面我会有一些体验,我很想这个真的层面,这种情怀能够传达给观众,希望也能够引发他们心里面的卧虎藏龙吧。
【解说】传记中李安说过,我可以处理电影,但我无法掌握现实,在现实的世界里,我一辈子都是外人,在东方文化里长大,我习惯了协调,但接触西方的艺术后,又产生了对冲突,抗争和梦境的渴望。李安说,在生活中,他是隐忍的俞秀莲,但在内心里他是率性的玉娇龙,在电影的结尾,他让玉娇龙一跃而下,隐入不知处的云深,李安说,她是我梦中那份让人心惊的浪漫情怀。
【采访】李安
柴静:表面看上去大家都觉得你是一个好好先生,你甚至不愿意说得罪人的话,你觉得锐气会带给人麻烦的,但是你的电影当充满了不安、挣扎,甚至是愤怒的东西,那你觉不觉得你会有点矛盾?
李安:我想每个人都有,只是说我有那个天分,我具体化,我能够拍成电影,我想每个人都有,他不见得有能力表达出来。
柴静:那你觉得拍完这个电影,你心里面这个孟加拉虎离开了吗?
李安:就是佛家讲的因果关系,你要离开最好连想都不要想,越想越深…
【结尾演播室】李安说,每个人心中都卧虎藏龙,这头卧虎是我们的欲望,也是我们的恐惧,有时候我们说不出它,我们搞不定它,它给我们危险,它给我们不安,但也正是因为它的存在,才让我们保持精神上的警觉,才激发你全部的生命力与之共存,少年派因之得到生存,李安因之得到电影的梦境,而我们,按李安的说法,我们因之在这场纯真的幻觉中,得知自己并不那么孤单。
因为时间关系未剪辑的场记里,我挑选数段他的语录放在这里:
1 看到这个书的时候,我本身有一种想要受苦受难的感觉,它其实不只是检验信仰这个事情,它也在检验讲故事这回事,用讲故事的东西给人生一个定义,给人生一个意义,所以这件事情对我来讲是挺有意思的,因为我就是个拍电影的人,说故事的人,这是我的天分,我的倾向也是我的事业,也是我跟认识这个世界跟大家结缘,也是我跟我自己相处的工具,其实是一个幻觉的东西,这个幻觉到底是重要,还是你可以理性思考的东西重要,这个很有意思,因为你不去思考的话,只是迷信,很愚蠢的一件事情,不是很可取的,可是你没有的话,光思想,思维只能到一个限度,你不做那个跳跃,你什么都要证实,都要验证,都要相信的话,你的生活是很空虚的,怎么讲,我觉得是很荒谬的,人生的存在是很荒谬的。信仰是什么东西,这些虚幻的东西,到底有没有实质的意义,还是说那才是实质的意义?我们能碰到的东西是一种假象,是一种谎言?就是这个辩证关系对我来讲跟我做的这一行,跟我的心态有很大关系。
主持人:你在决定拍电影之前,见过一个在现实生活里在海上漂流76天的人,为什么你说跟他一块出海之后才决定拍这个电影?
李安:我让自己进入状况,听听他的感受,漂流那个作者在海上漂流了76天,是什么感觉,出海的时候他跟你讲,讲海的东西,讲他的精神状况,当你到那么严酷的状况你整个体制、思路都会变的,听他讲那些东西,我觉得很有启发性。
主持人:是什么东西说服或者触动你?
李安:我觉得他最动人的地方是他决定接近上帝,属于一种精神状态,当他到岸以后他慢慢那种东西没有了,就跟普通人一样,爱恨憎恶喜好,什么都一样,吃东西他吃第一口饼干的时候味道简直是到神水里面,过了一个礼拜慢慢就跟以后老百姓,大家一样,没有什么两样,他属于一种肉体极端的就是被剥削以后,一种很极端的状态,这个东西很有启发性,然后我自己去了印度一趟,去接受他们宗教文化,很有意思,慢慢接受,一边旅游,一边思想,我就想到两个东西。一个就是说我想到怎么样去检验想象力的一个结构。
主持人:怎么讲?
就是有第一人称,你有感受,还有一个第三人称在讲这个故事,同一个人,我用现代的派,成年的讲他的感觉,所以他有理性跟感性我觉得都可以兼顾,我有一个框架出来,我觉得有点希望了,然后我想到3D,因为我想既然是无解的一个东西,那可能你再加一度空间,可能就有解,可能看到那个圆周率不是一个无理数嘛,那无理数怎么样找到解答,看到那个圆就想出一定要另外一度空间,我就想到3D,我就想可能做3D,增加一种可能性,观众的感受,看水看东西,可能它处在一种不同的空间,那只是空想,《阿凡达》出来九个月以前的事情,我也不晓得,只是自己这么幻想,然后慢慢我就去找答案学习。
我这么大年纪,我不是空想,我一步一步的学习,然后到某一个程度就可以提出一个创见,这是我想做的,我还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工作,我把飘洋过海这个七十分钟中途航行这个阶段,把它全部视觉化,我做了一套卡通,花了一年,然后到每一个镜头都把它做出来流动有音乐有表演,其实我这个片子还没有拍以前我就演练过一遍了,然后它就有说服性,我要多大,我怎么做,怎么做的具体的方法怎么跟专家讨论,然后可以找可行的方案,一步一步的然后慢慢做这个时候,男主角找到了,小孩,十六岁。
我不是一个对人咆哮,就是对人吼吼叫叫,或者怎么样,或者想个方法让人家怎么样,我不是这样子的人。所以我自己本身的专注会影响到我周围的人。我对一般演员说戏拍戏的时候,不止是演教,也有一种身教的作用在里面,我自己不自觉的。其实我跟他讲的话,如果别人去讲一下可能没用,可能我就这么过去这样讲,我不晓得什么东西,会影响他们,他们也是有求好的心,不是说被动受教,他们也在追求,只是说我们一起在一个气氛里面去追求一个我们想象的东西。
“你是说这个影响不是来自于导演这个地位的权威?”
“有的时候不是你讲的东西,而是你相信什么东西,所以我跟相信你要专著你要投入,要相信那个幻觉,它本身有种精神力量,有一种气质,印度人讲,就是一种因果关系,一种因缘,一种气息,一种振动,一种频率,说不出来的。”
“对对对,我想父亲对我的影响很大,他是比较传统的,他做搞戏这一行总是没面子,后来我拿到奥斯卡他还开玩笑说拿到了满意了吧,当然我受到很多社会的尊重,带来很多荣誉,光耀门楣了,这个他也很有面子,所以基本上做电影没面子的事情,他也释怀了,我想他不让我当初拍电影,总是在我们社会尤其旧社会里面对做这一行的人印象不好,总觉得比较戏有子,行为不太规矩,不是那么正经,这是他们老人家的观念,可是我后来我想我慢慢得到他的尊重,我看起来除了拍戏,我回家我还是过很正常的生活,我想我这方面他也就接受了,我想这个比我的在电影上的成绩,是更能让他接受的一点,也不容易,那么干了三四十年。”
我常常觉得导演是二级演员,三级演员,最好得到是被人家拍的,差一点没到那么好的话,就想象该怎么做。导演跟演员相当不同的,因为演员是被看,所以比较本能性的,导演你需要有一种观察力跟分析力,当然也要有创作的本能在那边,不过我们的观察比较重要,所以我观察的东西,我自己本身不管是二流还是三流演员我提醒他,他做的好不好,问题在哪里,我会感同身受,他哪里有矛盾,他这边紧我这边就跟着紧,我可以感同身受,这点对于演员还挺有效的,我可以学给他们看,可以讲给他们听。”
不是我刻意要坚强,你说要做一个事情,你说言必行,行必果,对不对,总要一个结果,我说过要做,拿了钱带这么多人,我讲一些活灵活现讲一些事情,没有实验出来没有办法交代,这个东西会驱策我,一直努力下去,而且你自己的幻想没有兑现到荧幕上的时候很不满足,你人生不行的,你做实验往下做,这是很自然,我想很多拍片的人都是这样,是片子在拍你,不是你在拍片子,我们都是好像奴隶一样,是片子的奴隶不是片子主人是这样拍多以后觉得片子在拍你,不是你在拍片子。”
就像那个书一样,它本身不是一个孤僻的东西,它本身是个对人有期望,有指望有精神力量,而且你拍这样一个东西,你花这么多钱,你希望对社会大众有感染,不是指着精英人物在那里做思想训练,不是那么回事,有的故事是这个样子,让你做烈士,好像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我自己也琢磨到底什么样,因为我自己也不是拍主流,基本上有些片子拍拍变成主流。”
我们这一代拍电影的人,处在历史上面很有利的地位,中西交结,文化的交结,我们正好有机会发挥,这是很难能可贵的机会,我们要把握,我们要创作,我们要激发下一代的创作力,然后对世界我们要展现我们生活的那种精神状态,我们的文化状态,让世界人能够更了解也能够对他们有种启发,我觉得我们正好可以做,很多人有天分不见得能做,有机遇,有时机来做,我们这一代是很幸运的,这代人中国导演是很幸运的,要把握机会,不能够妄自菲薄,要好好的把握机会做最好的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