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无法投递》-- 鲁敏作品(三)



                             

陆仲生是那种名士派教授 , 规矩、体面、优雅,彬彬有礼。头发纹丝不乱皮鞋纤尘不染,傍晚绕着图书馆散步,矜持的只跟熟人打招呼。

“聚众淫乱,强奸少女” ---- 儿子的罪名,使天都塌了下来。周围的人都慈善的紧紧闭上了嘴巴。但是陆教授知道他走过去的一分钟之内,他们鄙夷的目光立刻尾随过来。

妻子蓝英坐在儿子的房里悄无声息。他们失去了交谈的愿望。他开始给儿子写信。

“再过二十分钟,不,只有十八分钟,你就要走了。即将阴阳两隔,说些什么呢。真可笑,别的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只在拼命地回忆你小时候洗澡的样子,白白胖胖地躺在木澡盆里,咯咯乱笑,肥嫩的手拍打起水花。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一转眼,你都要死了。这是什么样的抛弃啊,还没等我们年老!

丹青,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圣诞那个晚上,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从事发到现在三个月,被挑在刀尖上的三个月,孩子,我们只见过两次面,旁边总有肃目瞪眼的看守,根本没有机会好好说上一次话。我没有机会责问你,你到底干了些什么,怎么竟跳出个死来 …… 多么巨大的梦魇,万劫不复!
  对不起,儿啊,我写不下去了。你母亲第三次昏过去,我知道,一定是快到十点四十了,差不多就是你 “ 上路 ” 的时辰了。我的胸口像破了个大洞一样地冷风呼啸、痛彻心骨。
  永别了!”(摘自《此》)

                                  
直到丹青真正的走了,那个晚上陆仲生才睡了个囫囵觉。蓝英开始在屋子里四处游走,像一个灵一样的轻巧,没有了肉身的分量。他们仍旧无法交谈,也,无需交谈。

活着,只是一种表象,一种惯性。天黑尽了,没人开灯,太阳升起时,亮光里的人形是不透明的黑色。蓝英走到哪里,陆仲生就跟到哪里,像另一个灵。

儿子真的走了,理智才重新回到脑子里。陆仲生下了很大的决心,走进那间阳台改建的儿子的房间,四处逡巡。在那本《罗丹艺术论》在那本《世界名画二十一讲》里,夹着很多的人体裸体素描。陆仲生愤怒的举起那些画,老泪众横。

“瞧瞧吧,你到底在学什么东西?我真想拍着桌子问你:大学里,你都交了什么朋友?从哪里搞来这些不堪入目的画册?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画裸体素描?

然后,等怒火过去,我会抱着你的头喃喃地道歉、热泪交流 …… 哦,孩子,事已至此,我不必再假装。如果你活着,我一定会大发雷霆、当头棒喝 —— 这反应完全是模范父母的条件反射,对子女在性上的任何苗头,都必须无情地喝斥与痛骂,好像这世界纯洁得像刚剥皮的鸡蛋,没有一根阴毛!但现在你都死了!我还不能说点实话吗!孩子,我不会责怪你打你耳光,也不再会装得那么清高正经。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一切,关于青春期,惊蛰一般的刺痒,令人发狂的欲望,无法解释的抓挠,它的力量大到可以颠覆整个世界 …… 我怎么能因此而怪你?这不足为奇,不足为罪。全世界所有的成年男人,如果他有记忆,如果他发育正常,他们全都可以成为你的同盟军与辩护人 …… 世界上,每一个国度,每一个时代,每一个人都会有青春期,只是,同样是从青春期出发,为什么,独独你会走上死亡的那条路 …… 谁能告诉我呀!”(摘自《此 》)

                     
     签名售书                                                                       鲁敏


陆仲生被强制支撑的生活愿望 , 突然在一瞬间全部溃散。

他保守着他和儿子之间男人的秘密,坚决的不让妻子蓝英染指。他时常的在儿子的房间坐着,悄无声息的坐着。那种半死亡的沉寂里,他能感受到儿子就在不远处,他们交谈、叹息,亲密的互相打量,彼此间都毫不避讳。

蓝英突然就出现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终止了这种甜蜜。

“忘了吧” ---- 蓝英的嘴唇不动,声音像是从肚子里发出的。陆仲生厌恶的看她 ----- 形容干枯,头发稀薄,衣服里面装的不是身体,而是一个纸盒子似的,毫无生气。这是一个刚刚失去孩子不久的母亲啊,陆仲生突然觉得一阵阵的悲凉,他抱住了妻子 ----- 恨不能放声大哭。

终于,在巨大的悲伤里,他们相遇了,他们看见了对方,看见了彼此的鲜血淋漓。天幕之上的陆丹青笑了。他知道他们已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活着的日子喘气着在进行。两年之后,陆仲生夫妇年界 50 之时,意外的收获了一个女儿。有点羞辱,有点激动,很多的力不从心,更多的担忧焦虑,周围的视线又重新聚齐。陆氏夫妇筋疲力尽。但是,终于,他们身上有了温度,有了生的气息。

丹青此时,才把眼睛挪开,转向那个一样牵动着他神经的 ----- 斯佳,她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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