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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影意识到这是个无底洞。就算薛明现在想一次性解决,一笔给足她们娘儿俩未来的保障,但他没有把通货膨胀的因素考虑进去,将来这些钱购买力会大幅度降低,而正常情形他和廖影的收入则会增长,到那时他就会是另一种心态,依然觉得他们娘儿俩的费用不够。将来他儿子考大学,结婚,或者出国留学,他这个做父亲的会袖手旁观吗?
还有他的父母,以前健康年轻的时候帮他们带大了孩子,如今正步入多病衰老的年纪,又没有完善的医疗保障也没有什么钱,到时候还得全都仰仗他。前不久他的父亲跑到上海来做一个心脏手术,他这个“事业成功”的儿子责无旁贷地给父亲找到了最好的医疗资源,花费是六万,薛明知道他和廖影的存款没有这个数,所以不好跟廖影提,因为是意外的大事,又是治病的救急,他只能硬着头皮回去跟他妻子要这个钱,被他妻子狠狠挤兑了一顿,说“你既有本事找别的女人,就该有本事不要向你老婆孩子要钱”,“你的新欢不是真心爱你的么,那就应该节衣缩食地跟你同甘共苦,怎么还能厚着脸皮向人家的原配要钱”。最后他妻子虽然把钱给他了,但这倒给廖影提了个醒:他不可能总是回去跟他妻子要钱,而她和薛明一起生活,今后将要永远背负着他一家老老小小的经济负担,没完没了。合着她妻子占据了他全部资源最好的部分,而她则刚好赶上了只有付出没有回报的时段。
他就意识不到这一点吗?也许只是他不愿意面对。廖影倒还不至于认为薛明是有意拖延,再怎样她也是知道他对自己的感情的,然而至少他也是做事缺乏决断,拖泥带水,这永远都是埋伏在他们之间的炸弹。
“你嘴上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至爱,但是你的所作所为却又是另一回事,哪个男人会牺牲自己至爱的利益去弥补别的女人?哪个男人会舍得他的至爱受委屈?我的能力本来就比她强,本来就该物质上过得比她好,为什么现在反而过得比她差这么多?你凭什么牺牲我的利益呢?你不觉得这样下去,本质上相当于你们一家一直在剥削我吗?等于我一直在给你们一家三口打工吗?也许不止三口,还有你的父母,她的父母。”
“怎么会用‘所作所为’这样的词来指责我呢?我们之间有问题也不该用这样的沟通方式啊,你是知道的,我从一开始就对我们俩的感情是认真的。我从来都认为,不管从感情上还是实际上,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他语气明显沮丧起来。
“一家人,首先经济上得是一家,家庭的意义是什么?最重要的一个标志就是经济是一体的。你从头到尾都是在把你挣的钱当成自己的,并没有当成咱俩这个家的。如果真当是咱这个家的钱,你凭什么自己做主,把我们一家的钱给了外人?”
“我们不要偷换概念好吗?你明知道她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外人,她现在已经根本没有能力出去赚钱自立了,这里面有我很大的责任,你是知道的。”他真的感觉沉痛,上来抱住她。
他确实跟廖影讲过,他从农村来到城市,读大学,毕业后靠着他妻子家在当地的关系才留在了上海,起初的打拼是艰辛的,靠的是他妻子全力的支持,生了孩子,她辞职在家专门带孩子,不能不说是一种牺牲,虽然她原先的工作并没几个收入。无论如何他和他妻子是共患难的情分,虽然她不是他理想的伴侣,但是要他翻脸不认人,他也做不到。
可是那怎么办?就算他和妻子离了婚,事实上也依然会在经济上对她负责到底,这跟实际上的一妻一妾有什么分别?----不管谁是妻谁是妾。
“你是要养她们一辈子对吗?你这样做,跟那些包养二奶的男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完全没想到廖影能说出这个话来,他完全不知道廖影有这样偏激的一面,她的思维体系转化成语言,像刀子一样句句割人心。
“你怎么会有这种比较的念头?这能是一回事吗?我跟她没有感情的牵绊,只是一种责任,甚至仅仅是经济上的照顾而已,这是我能补偿她的唯一方式。”他本来以为这方面根本无需解释给廖影,她是明白的。
“我当然理解你的出发点。可是大部分包养二奶的男人也都是对原配早就没有了感情牵扯,完全也只是经济上的照顾而已。都是一样的,不是吗?究竟‘感情牵扯’的定义是什么?你不会简单到把跟不跟一个女人上床作为有没有感情的唯一标准吧?”
“小影,我们之间的感情,是能跟那些人相提并论的吗?你在心里是这么看我们的感情吗?”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谈话已经越来越走向危险了,他有点悚然一惊的感觉,只能过来紧紧握着她的手。
廖影不知怎么就推开了他。“不要一棍子打死人家包养二奶的男人。你怎么敢断言人家就没有真感情?你怎么就敢说人家不负责任?你觉得你我之间是真爱,但是在外人看来,也不过就是一场婚外恋而已,就像我们看别人的婚外恋那样。而在你的敌人看来,我们可能干脆就是一对偷情的狗男女,你可不要自以为是,以为全世界都认为我们是真爱,别人都是乱搞。”
大多数男人跟女人说理时都很难说得过,因为男人的逻辑和理论是一套体系,而女人则是另外一套,很难对得上路,并且女人说起自己的理来,都是铮铮作响,铿锵有力,男人若能招架得住,那也就不是男人了。“好吧就算他们也有真感情,我们之间的感情也是独一无二的,你是知道是有本质差别的。”他还在试图往回拉,只是语言苍白无力,是因为他对她这些尖刻的话措手不及,完全没有预案。
“本质差别其实就是因为实力不够。你若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一样也可能连婚也不需要离,直接娶我做二房。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有钱包养得起,而你包养不起,只好强调感情至上。”廖影自己也知道,她说出了这句话有多打击他,他们之间就是覆水难收了,然而她已经停不下了。
“既然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而你又要完善你的道德,你就回去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如果你想要好的爱情感觉,你就不能两全。你可能会说,真的有这么严重吗?不可以两全其美吗?不能。 想要两全其美的贪心最后肯定是两个都不美的结局,不可能什么好处都占全了,这个道理你肯定懂。”
当两样东西给你选时,你不可以两样都要。他必须想清楚这个问题,做出选择。
“小影,你用这种最后通牒似的语气让我特别害怕,你的话怎么这么冷酷,对我也这样刻薄无情?我觉得我要失去你了……”
在薛明这边看起来,廖影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一出口就是滔滔不绝的尖利与刻薄,但在廖影这边,这却是她沉淀了一年的委屈,是一点一滴积累而成的思路精华要点。也许不该忍耐这么久才开口,如果一开始就说,也许不至于集中爆发到这个地步。
廖影借休年假的时间,回老家陪孩子,临走前她对薛明说,两个人趁这个分开的时段都好好想清楚,在这段时间,两个人不要互通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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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连续四天是阴天了,一到阴雨的天气,廖影的心情就格外灰败。走在路上,尤其是走在有泥泞的路上,廖影突然想明白了。对于她,放下只是个粉饰的词藻,真实的状态原来是:厌倦了。厌倦同样的反反复复,厌倦车轱辘话来回纠缠,本质却是没有耐心了。
还伤神还赌气还不满还掰斥道理的时候,那是因为还在乎。 想一想,为同一个人同一个事伤脑筋的时间也够多的了,所以就不想再说,不想再伤神,就必须放下了。她看透了一个事实,不管她和薛明彼此有多相爱,他都不可能马上斩断跟他妻儿的联系,就算她愿意等,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就算他离了婚,经济上也不可能彻底断了联系,这是个会拉拉扯扯一辈子的事,往后的烦恼恐怕只会更多。
放下是唯一的解脱方式,其它简直无路可走。 放下可真不容易,真放下和只是形式上的放下区别是很大的,但是也只有到了真放下的一步,所有的死扣才能哗啦一下子全解开。 要不然,只是形式上的放下,事实上是更在乎,连走在路上,神思都是被忧郁所笼罩的。 钻进牛角尖实在是痛苦的体验,而且是不值得的痛苦。 其实就是一念之差,非得经过几轮折腾,才会突然在某个点上,灵光一现,咣啷一声―――放下了。可遇不可求。走出来的一刹那,廖影体会到了一个词:恍若隔世,寂寞,也在这一刻扎扎实实地感到了。
然而放下也有放下的好,不再那么永无止境似的困顿与痛苦,是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廖影想起香港女作家李碧华说过的:世上之所以有矢志不渝的爱情,皆因为时间相当短暂,方支撑得了。一切事物之美好在于“没时间变坏”。这便是爱情: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蚊蚋、蟑螂、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
廖影没有回上海,她通过电话辞去了工作,反正回美证已经到期,要维持绿卡的身份她必须要回美国待相当长一段时间,她带着女儿回到了洛杉矶。临走前她给薛明发了一条短信,只有四个字:走了。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