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说,在去土耳其之前,我对这个国家的文化和历史所知甚少,也不太感兴趣。只是曾在书上看过,世界上数量 最大、种类最完整的青花瓷被收藏在 托普卡皮博物馆里。为了满足那份青花的诱惑, 2008 年秋天我才特地在欧洲之旅行程上加了伊斯坦布尔。
奥斯曼突厥征服了拜占庭帝国后,把原先俯瞰金角湾的卫城改建成了一个宫殿群 ------- 托普卡皮 ------- 供苏丹和他的后妃们居住。从宫墙到庭园, 托普卡皮 都和北京的紫禁城有几分神似,但远没有中国宫城那样宏大、整饬、精致、庄严。
托普卡皮:土耳其的故宫博物院
托普卡皮见证了奥斯曼帝国最辉煌的岁月,历代苏丹在此统治了将近四百年,直到十九世纪中期,在欧洲殖民主义的步步紧逼下,奥斯曼国力日衰,朝廷上下决心向西方学习,苏丹和他的后宫搬进了一座欧式风格的皇宫 ----- 多玛芭策宫( Dolmabahçe Palace )。从此,托普卡皮不再成为奥斯曼的政治中心。
金碧辉煌的多玛芭策宫
土耳其独立战争后,苏丹被驱逐,宫殿全部被收为国有, 1924 年托普卡皮改建成博物馆,专门展示奥斯曼帝国时期的珍宝收藏。如今和伊斯坦布尔旧城一起,被命名为联合国世界文化遗址。
尽管从地理角度讲,托普卡皮在欧洲,但整个宫城的构思布局和建筑风格,带有强烈的亚洲特征。尤其是亭台楼榭的圆房顶,让人不由想起蒙古包。穹庐样的建筑也许是突厥民族游牧时代记忆的一种反映吧。由于将近一百五十年没有人居住过,托普卡皮早已不复当年的风采,从前的琼楼玉宇,如今黯然无色,汉白玉石阶也坑坑洼洼的,宫苑内古树横斜,宫墙上枯藤缠绕,尽管游人如织,也掩不住秋日庭园中的淡淡凄清之意。
和一般博物馆不同,托普卡皮的收藏都陈列在宫殿里。一殿一宝,房子本身和收藏一样价值连城。但世界上最著名的青花瓷收藏,从宋代到清代共有 一万七百件,却被 摆在当年的御厨房里。 2008 年秋天时,中国瓷器的价格已经炒成天价了,青花瓷更是国际投机客的目标。当我推开朴素高大门扉,走进毫无装饰的御厨房时,心中暗暗嘀咕,这些突厥人是不是不懂行情呀?怎么把宝贝藏在灶火间,简直是明珠暗投。
然而一进门就觉得仿佛踏进了几百年前一个午后空闲的厨房,屋里没什么装饰,只有几十排木架子,上面摆满了数百件形状尺寸各异的青花 盘子,碗,碟子,酒壶 ,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似乎随时在恭候灯火黄昏后宴会上使用。这里完全没有通常博物馆里陈列古瓷那种蹑手蹑脚、屏声静气的谨慎,所有的展品只是简单地按时间顺序摆着。从元代的质朴厚重,渐渐变成明代的飘逸流畅,又变成清代的精致奇巧。 拭去国际炒家的拜金尘嚣,青花瓷食器的本来面目是如此美丽而实用。
明代青花
用惯了瓷器的中国人,大多不知道这种器物在世界贸易历史上的地位。瓷器精美耐用,但一直到十八世纪末,世界上没有人能够达到中国人的瓷器制造水平。欧洲人当时最多能够制造上釉彩陶,无论造型、色彩与强度,和中国瓷器有天壤之别。尤其是青花瓷的制造,因为需要对颜料和火候的严格把握,成为令世界各国匠人魂牵梦萦的顶端工艺。
苏丹和太后专用的龙泉青瓷,据说能试出毒药
阿拉伯人认为白与蓝完美地象征了伊斯兰精神,从元朝开始,就从中国大量订购青花瓷,由于他们是中国和欧洲贸易的中介,青花瓷也成为欧洲人心中美感的极致。奥斯曼人征服中东后,他们控制了通往亚洲的商路,让青花瓷变得更加难得。从中东到欧洲,各国从商人到王室,以拥有中国瓷器,尤其是青花为荣,而亚洲各国,无论是日本、朝鲜、还是越南,全都在拼命山寨中国的产品。但是把中国的正宗青花瓷和其他国家的山寨品放在一起,对比颜色、造型,高下立判。
五百多年来,青花瓷是世界贸易中的顶级奢侈品,以致后来欧洲各国不想再高价购买中国正版货了,纷纷自主开发瓷器生产,终于在十七、十八世纪出现了技术突破。我曾在圣彼得堡彼得大帝的卧室里,惊讶地发现他的壁纸居然是青花瓷制作流程。一代雄主把青花瓷的制作当成是国家最高机密的,可见其魅力和价值。两个多世纪以来,欧洲的瓷器制造业全方位山寨中国瓷器的造型图案,一直到十九世纪初英国的瓷器公司才开始发展出自身的风格。除了瓷器外,十八世纪的欧洲,尤其法国,还对中国的哲学、政治感兴趣。直接推动了启蒙运动的兴起。
欧洲的山寨货:法国青花
当时的我并不懂得青花瓷在世界贸易中的历史意义,只记得 走在一排排靛青雪白瓷器间,心渐渐沉静下来, 仿佛见到旧识般,一种森森细细的喜悦,悄然笼罩了全身。 青花瓷静默的美丽,一如真诚的 承诺,千年不变。当时迫于时间,匆匆走过, 只能暗暗许愿,有一天再回来 潜心欣赏。
2012 年秋天,当我再次来到 托普卡皮的御厨房前时,却只见大门紧锁。也许只是博物馆临时整修,也许是他们意识到了那些瓷器在拍卖会上的价值,开始珍藏秘敛,总之没能看到青花瓷。 遗憾之外,倒又觉得只要有青花诱惑着,我将会重返伊斯坦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