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长兄
(一)
我的胞兄庆云(1929一一1989)出生于嘉兴祖父家中。在他出生之前,已有了我的长姐明霞,还有一位名德全的长兄。听姆妈说,这位名德全的哥哥长得相貌堂堂,祖父视若珍宝,可惜,他只活了一岁多,就不幸早夭了。所以庆云胞兄出生后排行老二,姆妈父亲和大阿姐都以小名阿弟称呼他,而庆云兄以下的四个弟弟妹妹,均一向称他为阿哥,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仍这样称呼他。
我和阿哥年龄相差五岁,但从小他在我心目中,就像一个成熟的长兄一般。从我懂事起,我记忆中的阿哥一直是衣衫端正整洁干净。夏天,放暑假后,我们几个年幼的小学生,在家里就自由散漫,毫无顾忌地赤脚爬地,衣衫不整了,唯有阿哥,他按照一贯的作风,多热的天气,他也鞋袜衣裤,穿戴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姆妈有时心疼地问他:阿弟啊,侬阿热啊?衣裳脱脱一歇伐!他仍摇头,不肯脱下衬衫。在我们众姐妹群中显得十分突出。姆妈由此对这位从小就律己很严,外表作风一丝不苟的儿子有更多的好感。因姆妈自身就是一位端庄严肃的人,她最讨厌小孩子蓬头脏脸,拖着鞋皮在家里甚至走到外面去。但是暑假中,天气实在太热时,是允许我们赤脚穿拖鞋的,只是从不许这样上马路。但是阿哥坚持着他的好习惯。
家里有一只红木写字台,左边有四个抽屉,父母让我们兄妹四人各占一个。只有阿哥的抽屉永远保持着清洁整齐。他的抽屉内容也最丰富。有他经常不离手的一本寸半见方的封面烫着金字的英文袖珍字典,有数学课上常用的三角尺圆规,蘸水钢笔,小墨水瓶,还有他特别喜爱的手工用的模型纸小剪刀,刻刀,彩色笔等等在我幼小的眼睛里如同一座宝库一般的精美收藏。每次当他收拾整理抽屉时,我就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慢条斯理的有条不紊地把每样东西放到合适的角落和地方。在一旁做针线活的姆妈也不时斜眼看阿哥的活动,嘴里虽没有说一句称赞的话,但眼神里流露出来的赞许的眼色我是能感觉到的。
阿哥不但对自己的衣着物品保存得有条有理,也在一些家务劳动方面,表现出他一丝不苟的天性。每次饭后,擦桌子是他的专利。他对这张红木四方桌特别爱护,每次擦时总要反复细擦,台面和四边边角都要仔细反复地擦,直到那张红木台子的桌面擦得精光贼亮为止。几十年后,姆妈每每谈起阿哥的性情,就要提到他不知多少遍的擦红木台子的故事,姆妈边讲边叹息,总是一唱三叹,情不自己地带出她对这位长子的深情!
阿哥遗传了父母亲身上的艺术天赋。他从小在父亲的潜移默化影响下,喜爱练习书法。那时小学有书法作业,我们有一本共同的字帖,柳公权玄秘塔拓印帖就是阿哥首先临摹用过的。直到我小妹妹长大后还曾在家里那件红木大橱的底层抽屉里见过这本字帖。阿哥的书法工整端秀,笔下还有一种潇洒之气,就像他一生的衣着风度一般,端庄整洁,又颇潇洒!
阿哥给我童年留下的几个深刻有趣的印象是,他在课余时间,喜欢买来各种刻着虚线的绘有美丽可爱图画的较厚的模型纸,他按照虚线把一块块纸片剪下来,耐心地一片片抹上胶水,再按照图样粘贴起来,不一会儿一座有立体感的,里边有大楼,树木,动物,运动场地等等内容的校园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有时他做成的是一艘轮船,或一座装置复杂的大楼,每次都看得我发痴发傻,如身临其境。后来,他玩腻了做纸模型了,又买来一套小小的铁皮锅、炉、七彩小蜡烛和模子等等材料,利用暑假的空闲时间,在一张红木凳上,铺上罩布,然后摆放上这些宝贝,然后,他先点燃着小炉子,架上小锅,一步步地陆续地把各种颜色的蜡烛化为蜡水,再把蜡水浇到他事先选好的模子里,合好,晾凉,几分钟后,模子凉了,他再把模子磕开,一个个奇妙可爱的形象就跃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哦呀。白雪公主!还有,颜色模样各不相同的脸上表情有趣的七矮人!在阿哥旁边围观的姆妈,大阿姐等人都看得啧啧称奇,尤其是我,简直惊讶兴奋极了,也对阿哥的艺术天才崇拜之极!后来,听姆妈多次回忆说,阿哥从小就喜欢白相洋囝囝,两三岁时,嘉兴的早上,有小贩沿街叫卖"糖馒,三分,糖馒,三分••••••",父亲就亲自拿着三个铜钱去买一个糖馒头给阿哥吃,然后又去挑着类似货郎担的小贩那里花一个铜板买一个当时称为"赛珞罗"做成的小洋囝囝,阿哥就上下左右地端详摆弄,那洋囝囝的材料本是一层又薄又脆的化学下脚料做成的,经不起阿哥的反复折腾,不到一天,就支离破碎了。父亲因为在阿哥之前已经失去了一个长男,对这个新得的儿子自然娇贵无比。为了让阿哥开心,父亲天天不厌其烦地去给他买一个洋囝囝,供他研究捉摸,拆卸,"蹂躏"。也可见,阿哥对艺术的天性和兴趣早在娘胎里就形成了。
后来,随着阿哥的年龄渐长,童年的天真游戏已不再能满足他心灵的要求了,他的爱好和兴趣在不断扩大和变化。有一度,他对画工艺画很有兴趣,他常常用他那只圆规一圈一圈地画出变换着的各种图形,再用不同的颜色画出一张张水彩的工艺画。我也受他的影响,学着他的样子,画出过几幅不错的水彩工艺画,受到美术老师的夸赞,还让我参加年级的美术比赛,但没有得奖。 稍后,阿哥又对书法绘画产生了浓厚兴趣,他的书法越发遒劲潇洒了,得到父亲的欣赏。有一次,父亲受朋友之托,接受了一件大活。一位孝子要给先人树碑立传,他请人先写好稿子,又素知父亲的书法一流,就转辗托人请父亲在一块庞然大石碑上书写并篆刻。父亲接受以后,就让阿哥在碑上写字,这说明阿哥的书法已有一定造诣了,父亲才放手让阿哥一展才艺。果然,阿哥十分努力,写得雄浑飘逸,字字生辉。但不知怎么,快要完成的时候,阿哥竟一不小心,把那块石碑摔成两截。一件眼看即将完成的杰作,就这样顷刻化为废物了。父亲绝没想到这样的结果,一时气急,竟动手打了阿哥,在此之前,父亲从不舍得碰过阿哥一手指头,吓坏了的姆妈也不敢相劝。几天后,这件无奈的扫兴事才偃旗息鼓,不再提起。
不知为何,阿哥喜欢并善于工笔艺术。有一阵,他喜欢画印有孙中山头像的钞票或国民党临时发行的金圆券。有时他自己到楼下房东家的客堂间里的红木台上,把事先准备好的扇面和画具一一展开,然后一笔一笔耐心仔细地画来,色彩造型,几乎跟真的钞票一样!阿哥真是我家难得的一位艺术人才。和父亲一样,他并没有在美术院校受过专门培养和深造,完全是出于天赋和兴趣爱好,自学成才的。我记忆中,阿哥是在著名的万竹小学和敦化中学完成他初期的教育。后来升入和父亲就职的同一所圣芳济中学读完高中。故阿哥的英文基本功也颇为扎实。
(二)
在阿哥上圣芳济中学之初,也给我留下了十分清晰和有趣的记忆。
我家出于经济条件的限制,一家八口,不得不跼居一室。每个人的动作都能影响全家。阿哥自上了圣芳济,因为路远,不得不早起。天色尚暗时,他就悄悄起床,开始上学前的一切准备工作。他开了一个小灯,把煤油炉(我们叫做洋风炉)点上小火,坐上一只小小的钢种扁锅烧泡饭,这是他简陋的早点。然后,他洗脸刷牙,穿衣,换上上学穿的皮鞋。最让大家难耐又无奈的是,他对镜梳发,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那梳子和头发不住地发出的磨嚓声在万籁俱寂的清晨,显得特别刺耳。梳理好他那一丝不乱的头发以后,他又拿起鞋刷,一遍又一遍地擦皮鞋,唰唰唰的声音似乎没完没了。我们这些幼小的小鬼,被吵醒了,一转身又睡着了。素有耐心的姆妈,是不会怪她心爱的儿子的。只有父亲,他每天刻字或看书到深夜才睡,天亮之前,正是他睡意犹浓之时,此时,被阿哥梳头刷鞋发出的阵阵噪音吵得他无法安睡,又无可奈何,只能不时发出阵阵叹息。直到阿哥一切收拾停当,匆匆吃完他烧热了的泡饭,才拎起书包出门和关好房门走人,家里才重新安静下来。此时天已大亮了,第二批准备上学的我们也纷纷起床活动了。辛苦而缺觉的父亲也不得不起床上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在这样辛劳往复,不知不觉中失去了年华和健康! 当然,也怪不得阿哥,他之所以这样早起,也是为了省下坐电车的车钱,早点步行到学校上课。阿哥又是天生的一丝不苟的性格,他决不会带着未经梳理好的头发和穿着蒙有灰土的皮鞋去上学。直到晚年,在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哥时,虽然身躯不如当年挺拔了,更瘦弱了,但一丝不苟的精神一如当年,西装或普通着装永远是笔挺的,头发皮鞋也永远是一尘不染的,风采派头不减当年!
可叹阿哥早生了几年,他没有我的幸运。在他从圣芳济高中毕业后,作为长子又是品学兼优的男孩,父母对他充满了期望。为了让阿哥到大学深造,父亲卖掉了他辛苦积蓄储存的一根"小黄鱼"(即一两重的小金条)和姆妈的几件金首饰,把阿哥送到当时的上海私立大学光华大学英文系上一年级,到阿哥上完一年级后,父母因无法继续支付那昂贵的学费不得不让阿哥停学了。为了保证下面四个弟妹能继续上学,也为了减轻父亲身上的重担,父母决定让阿哥参加工作。经过金祖同叔叔的介绍,父亲结识了当时上海一位建筑界名人洪青,并在洪青先生的指导下,经过短期培训考察,洪青介绍吾兄去沈阳的东北建筑设计院做一名见习设计员。1950年,阿哥终于离开父母去那遥远生疏的沈阳独闯江湖了。不久,他以他素有的刻苦勤勉的精神从见习升为正式的技术员。
1951年二姐参军北上,后来去了沈阳中国军医大学学习。1952年,我考上天津南开大学中文系,不久,庆余弟也考入南京大学历史系。看到我们三个小儿女相继进入大学深造,父母亲的内心里常常会产生一种悔疚之情。他们深为不能坚持让这个有着深厚天赋又好学向上的长子继续完成大学学业而自责,也为阿哥过早参加工作而委屈。
阿哥从小身体单薄,突然来到北国冰封的沈阳,四顾茫茫,饮食生活皆不习惯,尤其对那高粱玉米,他的肠胃很难适应,留下了终身的肠胃慢性疾病。更不幸的是,阿哥天生一副艺术家性格,单纯天真率性,不懂世故。当年,他还在少年时期,抗日战争胜利后,上海来了一批批美国士兵和海军水手,他们不懂中文,在逛商店时会临时找个翻译帮忙。阿哥是法国教会中学圣芳济的学生,英文口语毫无问题。有时也临时为那些年轻水手充当翻译,那些年轻水兵看见阿哥英文很好,又年轻纯洁,有时会给他一点美元作为酬劳,有的水兵还和阿哥结成朋友,给他留下了美国家里的地址,邀请阿哥他日有机会时去美国访游。(听说阿哥一直记得那个名叫克里夫的青年水手家里的地址)后来,阿哥去了沈阳,逐渐交了一些朋友。有一次,他和同科室的一位他误认为的好友,去饭店吃饭,并喝小酒,酒酣耳热,一时高兴,不经意间阿哥谈起了当年他在上海曾给美军当过临时翻译的一段有趣经历。不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个阴险的小子竟马上汇报给了党支部领导。从此以后,吾兄便被当作有敌特嫌疑的有历史问题的人来对待和怀疑。而完全不知内情的天真热情的我哥,还积极申请入团呢!可见,五十年代初,人们对这所谓的"新社会"还在"热恋期",它已露出"画皮"的实质了。后来吾兄渐渐觉察出党的领导对他的怀疑和冷淡,他也不再向党团组织靠近了。他只好自觉地谨慎地发愤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听吾妹说,阿哥在专业上成绩出色,曾多次获得过设计奖。但是在政治上依然得不到党的信任。一直以来,天真幼稚的我,不知道一直远在东北的阿哥遭受到过什么可怕的政治待遇,我也从未想到过我这才气洋溢的兄长有什么政治历史问题!
我的阿哥是热爱艺术热爱生活热爱家人的不拘小节的艺术家性格的人物。我在大学三年级放暑假前,阿哥慷慨地给我寄来旅费,让我买火车票回上海探望父母亲,也是这一次,幸得阿哥的资助,我及时回家,最后一次享受父爱,并出乎意料地送别了我们的不幸早逝的父亲。
我结婚后不久,阿哥利用探亲假顺便到天津来看望我,真让我喜出望外。那时,我的小家也只有一间蜗居,一张大床。不拘小节的阿哥,就和我们夫妻同卧一铺,他就睡在我夫旁边,大家谁也没觉得别扭,而且睡得很香。早晨起床,言谈不羁的阿哥,看着我细长洁白的大腿像欣赏一件艺术品般地再三端量,然后说,你的大腿很好看。那时,大家都年轻直率,襟怀坦荡,一旁的丈夫也并不生气,还颇有同感和得意。然后,我们一起出吃饭。 在辽宁路的一家回民饭馆吃了阿哥喜欢吃的羊杂汤,和松软香脆满是芝麻的麻酱烧饼。那时,是在三年大饥荒到来之前,物资还算充裕,物价也便宜。一碗羊汤才收一角钱,而且内容丰富,味道鲜美。他又要了几碟炒菜和冷碟,吃得酣畅淋漓才散席而去。回家路上阿哥还对那顿汤饼饭菜称赞不绝。吃过饭以后,我又领他到劝业场,小白楼,黄家花园一带溜溜。阿哥喜欢看钟表古董和艺术品一类东西,看到亨得利钟表店里那些高级精美的男女手表,和劝业场里富有天津特色的古董店,黄家花园和小白楼一带的西洋建筑,他都颇为称道。一再说,天津这个地方不错,我还要再来。当天,阿哥又热情地邀请我们夫妇一起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合影。这是阿哥和我留下的一张唯一而无比珍贵的照片!至今我还珍藏着。
不料,到了1962年,他结婚后,带了我嫂嫂同来天津看我时,再也吃不着那价廉物美的饭菜和羊汤烧饼了。天津也已经满目疮痍。我只能带他们去天津大学的唯一的一家公共餐厅去排了半天长队才吃到一人限量一碗的馄饨!
此后,阿哥也有了女儿,家庭的负担渐渐重了。除了忍受饥饿之苦,社会上的政治气压也越来越低,我们之间的通信日渐少了。我只从姆妈或妹妹那里听到一点阿哥的事。在那个极左的专政年代,阿哥本来专业水平很高,也曾多次因成绩出色而获得过奖励奖状,但是东北设计院党的领导嫉贤妒?,又无中生有,认为吾兄有政治历史问题,把一个完全能胜任建筑设计任务的技术骨干,从省一级的东北建筑设计院下调到市一级的沈阳城市规划设计院。文革中,独裁者又提出所谓的三线建设,一大批重要企业纷纷迁往四川内地。我嫂子所在的造币公司东河公司也受命迁往四川旺苍。阿哥也不得不随同去了成都,被安排到成都城乡规划设计院工作。那是一个人事关系复杂,排斥异己的单位。他在那里更不受重视,而是受到排挤。评定职称时,吾兄这样一位富有才华和经验的老建筑设计人员竟连个正工程师的职称都没得到。阿哥对此自然气愤不平,可是又能到哪里去说理呢!后来,成都的造纸厂正在大搞基建,急需设计人才,阿哥就去了造纸四厂工作了。在那里,他继续发挥自己的才能,任劳任怨地作出贡献。
那个年代,生活物质条件不好,工资永远不涨。阿哥已经有了三个女儿,他不得不利用出差和探亲机会到上海去采购尽可能多的衣食杂用东西。据姆妈说,每次临走时,大大小小的东西(也有同事委托的)装满了几大包,阿哥买了一条扁担,把大小箱包放在两头,然后他像一条毛驴一般,弯着腰,伛搂着背,跳着扁担,先坐公共汽车再走一大段路才登上火车南返。我想,那时的阿哥怕是顾不上他一向注重的端正笔挺的外表了吧。
在腥风血雨的文革期间,大家都自顾不暇,彼此联系不多。那时信息落后又统治森严,即使偶尔通信,也不敢谈及政治。所幸的是,吾兄有了当年说话不慎的教训,后来就沉默寡言了。他在文革期间,甘当"逍遥派",不参与任何一派的无聊夺权打斗,因而侥幸没有被打入政治深渊,仍然被当作落后分子对待。但是,后来我听我弟说,阿哥不是一个平庸的只懂技术,不懂政治的傻瓜。他象一个置身场外的观众,对当时中国和中共的黑白颠倒的运作和国情政权的本质远比我们身在其中的人看得清楚。他早在文革期间,一次和我弟见面时,就悄悄地对弟弟说,中国的未来一定会发生巨变。事实果然证明了吾兄的预言!也足见我哥对政治的远见和洞察力之深!
1989年,北京发生了六四学生运动,阿哥也极为关注。不幸的是,就在六四学生运动流血失败以后不久,吾兄就因病又得不到及时的救治而与世长辞了。 自从文革以后,我和阿哥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听到的常常是阿哥因病去上海治病或借机让二姐开点假条,延长他在上海治病的日子。只有一次,正好我去上海出差,阿哥也因病住在二姐供职的上电医院住院部,在二姐的带领下,我去看望了他,他一脸憔悴,精神萎靡,我只送了一点糕点给他,探病时间有限,不能多说什么,就匆匆告别了。 听说,那几年阿哥常常住在姆妈家里,姆妈对这个多病且渐渐老弱的儿子是又疼又叹。也只有又老又穷的老娘的破窠,永远是阿哥在上海的落脚之地和避风的港湾。老母子俩,常常可以毫无顾忌地悄悄说些贴心的话。阿哥有时还幽默地和老娘打趣。有一次,阿哥故意背对姆妈,悄悄数他钱夹里的钱,姆妈则不直接正面去看,而是斜眼偷看,母子俩像在互捉迷藏。后来,阿哥跟我们风趣地说姆妈"啥地方有青光眼!"
(下)
阿哥因着衣装端正看似严谨老成,其实他是一位性情中人。他说话诙谐幽默,对生活充满情趣。 我小时候,在搬进狮子弄之前,不记得是在什么地址的住房楼上,有一天我在楼梯上扳了一跤,从楼上摔到楼下,正好楼下不知谁家放了一张破桌子,桌角上有一枚钉子,我的脸直冲桌子而去,钉子插在我的右脸眼下半寸左右,立时满脸鲜血,我大哭起来。姆妈闻声,赶到楼下,我已不知人事了。后来听说是姆妈把我擦干净脸,用香灰敷住鲜血,又贴上橡皮胶,直到伤口自动封上,长出新肉来。伤口是终于好了,但我的脸上留下了一个难看的伤疤,再也不会消失了。本来面貌丑陋的我,这时更显得狰狞了。渐渐地,随着我的长大,那道伤疤也在渐渐长大,他长得像一只小小的眼睛,明显地在我的颧骨旁露着。我毕竟还小,还不懂得痛苦羞愧,甚至忘了自己的伤痕。后来,全家搬到狮子弄,我也快上学了。有一次,阿哥像发现了奇迹,觉得我脸上有三只眼睛,就给我起了一个绰号,叫我"三只眼"。从此,一到吵嘴时,便以这个绰号来取笑我。一次,我生气得抓起一把煤灰要扔到阿哥身上,阿哥见状,吓得往楼下快步逃跑。以后,他不再这样叫我了。
其实阿哥是个对大阿姐和弟弟妹妹十分亲爱友好的人。 有一年一个冬天的深夜,狮子弄北门20弄那里,突然着火,火势随着风势越来越大,惊动得连住在九亩地开明里的大姐一家都吓坏了。我的大姐夫匆匆赶来我家救护。就在这样一片混乱之中,年幼浑沌的我,竟然仍熟睡不醒。阿哥连连推我叫我,我还是毫无感觉。急得阿哥没有办法,最后,他使劲咬起我一只脚的后跟,才使我痛醒。他这才告诉我,快快穿好衣服,跟着大家逃命去。我当时迷迷糊糊,只记得,大姐夫头颈上背了一条棉被,催大家快快跑出家门避祸。跑到外面,我才知道弄堂里发生火灾了。眼看着火势凶猛,越烧越大,火势直往我家住的38弄一带蔓延。全家往九亩地姐夫家避难是不可能了。大家真是心惊胆颤,惊吓不已,不知如何是好。就在大家绝望之时,奇迹出现了。突然,风势又转向20弄那边去了。然后,在附近居民的同心协力下,终于把这场弥天大火扑灭了。弄堂里一股浓浓的焦烟味久久不散。直到天快亮时,我们一家和邻居们才陆续疲惫不堪地放心回家。母亲嘴里直念着感谢天老爷的感恩话。我跟着阿哥姐弟一起回家痴憨懵懂地继续睡觉。后来姆妈每提起这件事,就要说,"亏得阿哥咬醒侬,不然,侬死勒屋里也嘸没人能救侬!"真的,若是阿哥不咬醒我,若是狮子弄大火烧着了我家,我的小命也就到此休也。当时我即使不烧死,醒来看到家里人去楼空,也要吓死。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感激我天性善良血浓于水的亲爱的庆云胞兄!
阿哥在上高中期间迷上了打乒乓球,他买 来不止一副的乒乓球拍和乒乓球。随着他球技的提高,他又自己动手改良球拍,他把拍子上的胶面撕下来换成另一块更有弹性的胶面。在他的启蒙和濡染下,我们几个小弟妹们,也都学会了打乒乓球。阿哥曾在大世界(后来改称青年会)的乒乓球比赛时得过奖,妹妹更是技高于众兄姐,曾为西安市军内乒乓球领队。弟弟庆余也打得不俗。我虽上不了台面,但直到七十多岁,还能和外孙一较雌雄。这都是阿哥给我们打下的童子功基础。
阿哥性格开放,他不但爱好书画等艺术活动,也喜爱游览。他曾不止一次带领我和弟弟去离家不远的城隍庙和蓬莱路的文庙、图书馆玩过,也到老西门中华路一带去转悠过,。我小时的性格颇有男孩子特点,可能跟阿哥的影响有关。
他也喜读文艺读物。我在小学时期,阿哥不知从那里弄来好多童话画册,有根据安徒生童话改编和画成的黑天鹅的故事,白雪公主和七矮人的故事,木偶奇遇记等等,后来他又带回英汉对照的"泰西五十轶事"和一些缩写的外国故事小册子,他读完以后,我就接着马上读。阿哥有时也偷着阅读父亲藏起来的古典读本,如"今古奇观"和"古今小说"一类不适合孩子阅读的小说。后来他还把一本旧版"古今小说"带到天津转送给我,至今我还保留着。
阿哥不但在中文书法上影响过我,而且,他写得一手漂亮的英文花体,我从小也跟他学写过英文花体,以致看见过我写的英文字体的人都以为我的英文根底不错,殊不知我的英文字体是来自我童年受阿哥的身教所致,我的英文水平完全不能跟我的字体同日而语。 还有,阿哥的高中阶段是在上海的著名中学和繁华地段完成的,加上他从小养成的高超艺术眼光,他有极高的审美水平和眼力。他能从一大堆平庸的物件中挑出一两件精致的有价值的精品来。早在他的青年时期,他的穿着,用具物品,无不显得不同寻常,精致异常。他身上的毛料西服,脚上的皮鞋,配戴的近视眼镜,甚至用过的皮箱衣架,皮带手表,无不令我眼目一新。他去沈阳时,买过一个讲究的皮箱,箱子外面还罩有一件绿色箱衣,箱上的锁也很讲究,看得我十分羡慕。后来他又买到更好的了,就把这只皮箱连同箱衣一起送给了我。现在那只箱子的铁锁已经坏了,但那皮箱的牛皮怕再过多少年也不会磨损。六七十年代,我在上海买到一件安哥拉兔羊毛衫,喜欢得如获至宝,可是阿哥买到的是更稀罕的驼毛绒衫。连眼光老辣的姆妈都佩服阿哥的眼光,常常说,"倷格阿哥几呵识货欧!""阿哥是真会买物事!啥人也及伊勿来!" 而且,阿哥兴趣广泛,除了会淘日常生活用品,会欣赏艺术,懂行,自己也能动手制作。晚年,他又动心于收藏了。听妹妹说,阿哥告诉她,他收有不少古钱币,后来又热衷于收藏六十年代的各种票证,曾写信让我给他寄些作废了的粮票工业票油票等票证给他。我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哪里还会保留这些废物,连那些曾经疯及一时的红太阳纪念章都被我扔到垃圾箱里去了。但是阿哥对一切有艺术和收藏价值的东西都别具只眼,都有兴趣。姆妈家里的一件传家宝,一把古旧的白铜大汤勺,父亲用过的一个大铜砚台和一个西洋玻璃雕花果盘,阿哥都当作纪念品收藏在他家里了。(其实,文革前我家有不少值得收藏的文物,如父亲的珍贵矿石收藏和他六大厚本印谱,以及一些著名人士赠送父亲的字画,还有一些藏在一个刻有"三希堂"三字的红木书盒里的一些古籍珍本,一副象牙的麻将牌等等,可惜全都毁于文革浩劫了。连那只漂亮精致的紫铜火锅也在所谓的"大练钢铁"运动中贡献出去了!还有多少我们不注意的父亲的爱物笔砚纸张等等,都陆续地被损被毁了!)
阿哥还有一个特点:热情慷慨。他对我们几个姐弟妹,无不友悌关爱。当年,二姐在沈阳上军医大学时,阿哥对她亲热关爱。常常利用周末假日,带她去逛"秋林"商场,给她买过当时的时髦货如刚问世的尼龙袜等,请她去餐厅吃饭,给二姐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文革期间,阿哥去小妹那里探望,那时妹妹刚成家,家里除了大床和简单的桌椅外,也和我家一样,四壁空空。阿哥见此情景,嘴上没说什么,心里记住了。第二次,阿哥再去看望他心爱的小妹妹时,竟在万般困难的条件下,把一大捆柏木木料从遥远的成都运到西安火车站,然后,独自张罗(他事先没有告诉妹妹夫妇去接站),叫了一辆架子车,把那批木材直送到妹妹家里。这使妹妹又惊喜又无比感动,永生难忘!小弟庆余从美国结束访问学者任务归来,阿哥十分兴奋,立即发函邀请弟弟去成都做客,以解多年的思弟之情。吾兄年轻时曾和吾弟照过一张合影,我曾戏谑地称他俩像一对美国影星"劳莱哈代"!最近,我那在卢森堡定居的表弟在和我电话里一起谈到阿哥时也说,大阿哥也曾带领他一起去逛过"文庙""中华路"一带闲步,买过"钙素母"片,甚至请这位比他年龄小得多的小表弟尝尝•••••
阿哥也是我家众姐弟妹中交友最多的一人,他常常把他的同学朋友如住在我家同一条弄堂里的叶鹏飞,史家兄弟等请到家里来和弟妹们一起说话游戏,他的朋友也是我们大家的朋友。阿哥的热情幽默开朗好客处处照顾弟妹的性格脾气,使他在亲友中赢得了喜爱和赞誉。直到现在,我还常常想,我是我家最幸福的一个,我父母双全,上有兄姐,下有弟妹,尤其是这样完美的父母兄弟姐妹,真是福气!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们除了享受到无尽的父母之恩,还得到吾兄这样的呵护和深爱,这真是人生的难得之福啊! 我移民到新西兰以后,常常想,要是阿哥还在,他一定早就飞来看望我了,他也一定会欣赏新西兰的风景环境和民俗民风。阿哥这位喜好自由独立,深有见解的人定会有很多郁积在心多年的"牢骚"和"愤懑"同我交流。他生前,曾写信"批评"我,离婚后为什么还和那个男人复婚,复婚前为什么不跟他商量,以致重蹈覆辙,吃尽苦头!阿哥的信,字字句句流露出他对我的关心和疼爱,也只有我的嫡亲阿哥,在我离婚后表达他这个当兄长的对自己亲妹妹的心疼怜惜之情这样深和浓!唐山大地震后,他立即来信邀我到成都避灾,有一次他在信中还表示过,如果我舍得离开天津这块伤心之地,到成都去和他为伴,他是非常高兴的。但是我的确不愿离开我已深有感情的出版社和我热爱的编辑业务以及一群处熟了的同事朋友。那时,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仅比我年长五岁的阿哥会走得这么早而匆忙!我一直在盼望,等阿哥退休后,我把他接来天津,重温当年的温馨旧梦!我相信,也深为自信,阿哥的来到,定会让我获得支撑和依靠,定会让我的头上又有了屋顶,四周也会有坚固的围墙。而我也一定会让阿哥得到温暖和照顾,我们会有说不完的知心话,更有很多的共同爱好。我哪里想到阿哥走得如此突然和寂寞凄凉!我亲爱的阿哥啊,随着我的年齿日增,我越来越觉察出,其实你是我众姐弟妹中和我性格最为接近的一位亲如长辈又近似挚友一样的亲人!你和我都有共同的爱好和兴趣,虽然你远比我心灵手巧,远比我智慧通达!但我们的心灵相通,感情一致,我从你的身上得到过多少教益和恩情!而我对你却常常忽视和缺乏关怀!如今,每当我怀念父母亲的时候,我也情不自禁的会同时怀念你!我亲爱的阿哥,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们,无一没有受到过你的关怀和爱护,你像我们亲爱的父亲一样,有一颗滚热的心,天真的性情,而我们作为小字号的小弟妹们又给了你多少理解,同情和关爱呢?!此时,我汹涌流淌的忏悔的热泪又有何用有何意义呢!
当我在深夜无眠为痛失我亲爱的长兄而哀伤不已时,心底涌现出一首敬献吾兄的悼歌:
风萧萧兮苦雨长滴,哀吾兄兮寿运可泣,
哭吾兄兮生不逢时,空怀才兮难展其技;
痛吾兄兮本为嘉木,时不利兮风摧雨欺,
歌吾兄兮天赐厚德,长歌当哭兮重会有期!
我亲爱的阿哥,让我在此祝祷天上的你永远快活逍遥犹如你的童年一样。你永远活在我和我们大家的心里! 2013.1.4. 深夜。热泪盈眶。再次修改补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