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与我(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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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群中乖巧听话的小狼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它会有勇气挑战威风凛凛的头狼,把它打得抱头鼠窜。我也怎么都不会想到我能有一天活在没有恐惧感的日子里。那个机缘来自于读到弗兰克尔 (Viktor Frankl) 的领悟:面对威胁时,人不是只能有一种反应。他可以选择他的反应方式。同样是面对可怕的事,我可以选择恐惧与不恐惧。既然我可以选择,我当然要选择不恐惧。一生活在穷困之中固然算不得美妙,但要比一生活在恐惧之中好上一万倍了。

道理如此简单,我的前几十年中却居然从未领悟到它,过后看起来其实并不奇怪。人的每一个选择都代表了一种价值取向。恐惧是出于求生本能,所以如果一个人关心的只是自己的生存,那么他就会被各种各样的恐惧所驾驭。如果一个人除了关心自己的生存,还关心自己的快乐、自由和尊严,那么他就可能会选择不恐惧,因为恐惧之中的人没有快乐,没有自由,也没有尊严。每个人生来都有关心自己生存的本能,包括我自己,但从前没有人告诉过我人除了生存之外还有别的值得寻求的价值。听起来很可笑,但我从前的确不懂得人还有寻求快乐、自由和尊严的权利。如果一个人只有生存本能,他就不会意识到他可以有不同的选择。

人在多大程度上被恐惧感驾驭大概取决于三个因素:先天因素、家庭与社会的影响、以及自己的选择。在我这里,前两个因素都是劣等,所以只有在第三个因素那里努力了。我发现,即使在我懂得了选择的道理之后,不恐惧的选项也并非总是显而易见,所以还是每每重新陷入恐惧之中。我的办法是问自己:我到底想要什么?这问题让我重新审视我的价值取向,于是那些被恐惧挤进垃圾筐的选项就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不管是谁,要想摆脱恐惧、焦虑、或压力,唯一出路也是重新审视他的价值取向,问自己:我到底想要什么?

人的身体需要锻炼才得以强健,人的灵魂也需要锻炼才得以强健。恐惧感来袭之时是锻炼灵魂的最好时机。那时人的灵魂最为脆弱,总是幻想着奇迹出现,把他从苦海里解救出来。毛泽东害怕大权旁落与职员害怕雇主裁员一样都是人躲蔽恐怖经历的自然反应,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掉进水里时,那种猝然间被水灭顶的恐怖会让他不顾一切地试图把脑袋伸出水面之上换气。想要消除这种恐惧其实很简单:初学者学游泳的第一课就是学会把脑袋放在水下,主动去体验那种恐惧。学会了体验自己的恐惧,恐惧就再也没有能力驾驭你了。

尊严与面子是两回事。在乎面子就是在乎别人的看法,所以自己的面子其实属于别人,不属于自己。自己的面子要别人给,而自己的尊严不是别人给的,人有多少尊严也不是取决于别人对他有多少尊敬。如果人只能有本能反应,只懂得恐惧与贪婪,他就是没有尊严的。有人形容中国的新富阶层是土财主土财主就是只懂得本能反应的人。如果人懂得选择自己的反应,并因为这样的选择而带给他自己以快乐,以至于带给别人以快乐,他就是有尊严的。自由也不是别人给的。我想,自由的含义就是选择的自由。如果你意识到你有选择恐惧或不恐惧的自由,如果你意识到你有选择屈从诱惑或拒绝诱惑的自由,你就是自由的人了。当年的毛刘周虽然地位崇高,却屈从于自己的恐惧感,所以他们生前没有自由,而在历史真相大白之后后人对他们的尊敬也将所剩无几。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他们若在身居高位时能了解到一点自由与尊严的真实意义,也许他们就会做不一样的人,中国就会是一个不一样的中国了。

我的孩子们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读到一本儿童教育书,讲到孩子摔痛、碰破、发烧难受时,大人不要惊慌失措、大惊小怪,因为父母是孩子的精神支柱,如果支柱都倒了,孩子就更加恐惧。我对这段话记忆犹新,因为我母亲可以说是这段教诲的反面例子– 她把她的所有恐惧都毫无保留地让我分担了。母亲不知道她可以选择不恐惧,但我选择不让自己被恐惧驾驭,也选择让我的孩子们成长为不被恐惧驾驭的人。他们小的时候带他们去游乐园,我总是有意坐在离他们最远而目力刚刚可及的地方,让他们习惯于自己跟磕碰摔跤打交道、跟比自己高一头的孩子打交道。

与恐惧感打交道这么多年,我敢肯定世界上每个人,不管天生胆量大小,都会怕些什么东西。一流电影中的英雄都有恐惧,没有任何恐惧的钢铁英雄只能入儿童片或二三流的电影。英雄与凡人的区别只在他们能在多大程度上拒绝让恐惧感驾驭他们。

我的孩子们也有恐惧:他们害怕电影中的鬼怪镜头、害怕新闻中的流血场景。但是,不像我小时候把恐惧感小心藏匿起来,他们害怕的时候会告诉我,要我把电视关上。这让我很高兴– 他们不认为恐惧是一件耻辱的事。况且,当你能说出你的恐惧时,你的恐惧就已经去了一半了。被恐惧感驾驭的生活从祖先那里传袭到我,或许已经有几十几百代了。我觉得我有能力给它在我的孩子们那里画上句号了。说不定,由于我的选择,从我的孩子们开始的几十几百代后人也不会再活在恐惧感之中了。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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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猪是最聪明的动物之一。有句俗话:“一个人杀猪,二十四个人抓猪。”本意说的是让猪束手就擒成为盘中餐的不易。另一句俗话“杀猪般的嚎叫”是那场面的活生生的形容。那种嚎叫能传得很远,我小时候多次听过,每次听到都会止不住地浮想联翩那头猪的可悲结局。人与猪的恐惧感同出一源,但猪的聪明又与人无法相比。猪在死到临头时才知道恐惧,人在刚刚懂事时就会注意到远远的地平线那一头的那个巨大阴影。可是这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如果人不懂得如何摆脱恐惧感的驾驭,那么他就比不上猪了:猪的恐惧只有一小会儿,而他的恐惧会一辈子笼罩在他头顶。

好在人类还有哲人与圣贤。他们说:人即使在那个巨大阴影之下也还是可以拥有多彩的生活。有的哲人认为正是那个阴影才使得人类有可能拥有多彩的生活。海德格尔说:“如果我承认死亡、直面死亡,我就能从对死亡的恐惧和生活的琐碎之中解脱出来。只有在此时,我才获得了做我自己的自由。”我们从小到大一直被灌输的理念是:人生是与别人的赛跑。但是那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却分明在说人生实在是与死亡的赛跑,因为每个人都是要独自灰溜溜光溜溜地离开这一桌热闹的盛宴的。别人跑得多快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没有任何满足别人期望值的义务,也不为别人(包括我的孩子们)设立任何期望值。每个人都只能为他自己这一小段赛程的意义负责。不用说,在这个赛场上每个人最终都是失败者,但赛跑的意义在于赛跑的过程。

在中国,不仅死人的居处极少出现在活人的视线当中,死亡也是个讳莫如深的话题。但是,不能面对恐惧的人会更被恐惧牢牢挟持,所以每一个求84的中国人的勤勉一生 – 不管是年轻时的奔命、囤积,还是老来的染发、去皱、吃各种各样的保健品 – 不过都是被恐惧感驱使而已。我们长年累月地试图逃离那个阴影,转过头去装作没有看见它,但没有人能阻挡它以不变的步伐向我们走来。我想,如果未来的中国人能开始正视死亡,活人能与死人相处更融洽一点,死亡能占据活人的话题更多一点,也许中国人会开始懂得选择,他们的生活会因此更加多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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