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
我读书总是很杂,杂者,乱也——书桌上曾经杂乱无章,床头也总是同时放着两三本书,交杂着读。
这不,读着林语堂,随手一抓,又拿起《季羡林谈人生》,反正都有一个“林”字,既然是“杂感”,姑且“杂说”几句。
季羡林有篇文章的标题是:“真理愈辨愈明吗?”
奇怪了,这样一位“泰斗”级的人物竟然会提出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季先生开头便说:“学者们常说:‘真理愈辨愈明’,我也曾长期地虔诚相信这一句话。但是,最近我忽然大彻大悟,觉得事情正好相反,真理是愈辨愈糊涂。
怎么会呢?
原来,人们常习惯于“辩”或“辫”的,都是一个对错,或好坏,或善恶,或道德与非道德,却很少涉及基本的是与非,真与假。这个世界上,所谓的对错好坏与善恶,往往都是相对的,辩,也辩不出个名堂来。
再者,个人对于某一概念的理解往往千差万别,季先生以韩愈的《原道》为例说道:“文章开头就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韩愈大概认为,仁、义、道、德就代表了中国的‘道’。他的解释简单明了,一看就懂。然而,倘一翻《中国哲学史》,则必能发现,诸家对这四个字的解释多如牛毛,各自自是而非他。 ”
哲学上的争辩,症结也在于此——“世界上没有哪两个或多个哲学家,学说完全是一模一样的。有如大自然中的树叶,没有哪几个是绝对一样的。有多少树叶就有多少样子。在人世间,有多少哲学家就有多少学说。每个哲学家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有多少哲学家就有多少真理。”
“以中国哲学而论,几千年来,哲学家们不知创造了多少理论和术语。表面上看起来,所用的中国字都是一样的;然而哲学家们赋予这些字的含义却不相同。”
正经的辩论如此,要命的是还有许多诡辩家也混迹于辩坛。庄子便是一个诡辩家。这是庄子著名的“鱼辩”:
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季先生不禁感叹:“惠施还可以答复:‘予非我,安知我不知子不知鱼之乐?’这样辩论下去,一万年也得不到结果。”
呜呼!离开了真假与逻辑的辩论终将是一场诡辩。鱼真的有悲与乐的情感吗?人又真的能体验到鱼了喜怒哀乐吗?如果是一个人指着一颗树说:它很高兴。 你和他辩什么呢?
我常常看到两个人这样辩论:
甲说:面包比馒头好吃,又有营养。
乙说:面包难吃,西方的面粉都是转基因。
甲说:你吃不到葡萄葡萄酸,既然吃不起面包,回中国吃你的馒头吧!
乙说: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忘恩负义的家伙,出了国就变成假洋鬼子了。
甲说:你是维护专制的五毛!
乙说:你是卖国的哈巴狗五分!
……
其实,面包至于馒头孰好孰坏,正犹如鱼之乐与悲,何以辨之?真正值得辩论的,是“西方的面粉都是转基因”——此话是真还是假。
由此联想到此《读林杂感》引发的林语堂之争,颇觉好笑。
甲说:林语堂真好,有文采有思想,鞭挞国人的劣根入木三分。
乙说:好个球!林语堂是洋人的一条狗!
甲说:林语堂向西方真实地介绍了中国的实情。
乙说:有这么介绍的吗?这是我老婆,它满脸都是麻子,这是我妈妈,她满头都是癞疮?
甲说:你看过林语堂的作品吗?
乙说:非要去逛了窑子才能批判娼妓吗?就那《丑陋的中国人》,不看也罢!
甲说:别这么刻薄,林语堂至少还是一个可爱的人。
乙说:可爱个屁!林语堂就是一条哈巴狗,一个下流的书呆子,美国排华就是让他给闹的!
……
季羡林提到《儒林外史》里的一个例子:
丈人说:“你赊了猪头肉的钱不还,也来问我要,终日吵闹这事,那里来的晦气!”
陈和甫的儿子道:“老爹,假如这猪头肉是你老人家自己吃了,你也要还钱。”
丈人道:“胡说!我若吃了,我自然还。这都是你吃的!”
陈和甫儿子道:“设或我这钱已经还过老爹,老爹用了,而今也要还人?”
丈人道:“放屁!你是该人的钱,怎是我用的钱,怎是我用你的?”
陈和甫儿子道:“万一猪不生这个头,难道他也来问我要钱?”
真难怪季老先生要感叹:“戛戛乎难矣哉!这样的 ‘辨’和‘辩’能使真理愈辨愈明吗?”
真理真理,是“真”,是“理”,虽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理”,“真”还是“非真”,总是可以辩得明白的。所以林语堂说的在不在理,可以各抒己见,但是林语堂究竟写过啥著作,倒是值得弄明白再骂人家是一条狗的好。
诚然,我们争辩,不是要让对方信服,更不是要打倒对方,这个世界终究要允许人自由说话,自由做事。
可惜的是,中国的辩论往往在辩论之前先分好了派别,一旦辩手站了队,心里想着的就不再是摆事实讲道理而是打倒,于是辩论终究变成为人身攻击,甚至成为道德审判。真理于世早就被凉到一边去了。
“革命的人革命,反革命的人反革命,大家不要投机,观察风势,中国自会进步起来。”——这句话,是林语堂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