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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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年青的时候可称是个美人,双眼皮大眼睛,笑起来颇有几分撩人。但书始终是没有念好,家境也十分有限,长到二十出头的年纪,进了百货公司站个化妆品柜台,眼见着小姐妹交了条件好的男朋友,挽着到她那里挑东选西,心里不是没有埋怨的。早就跟弄堂里邻家男孩要了好,可对方家里境况强不到哪里去,这一嫁这辈子恐怕就出不了弄堂了,结婚的事便搁了又搁。

也是老天眷顾,某日听说她母亲厂里面一个同事的儿子办了外国移民,那个哥哥她从前见过,高大英俊一表人才,是老早就有了对象的,不知怎么搞的眼下却落了单。她读书脑子慢些,做女人的心思却不缺,打听到那哥哥念的是电脑,便借口学打字,缠着那弄堂男朋友掏钱给置了部电脑,然后闭门上进,暂时跟对方断了往来。

这里她跟母亲商量好,千方百计的请了那个哥哥来,说是帮忙下软件装电脑,一进门就拉上饭桌,一家人哄的千百样好……两个月之后,她手里便多了本红彤彤的结婚证,小照片上她靠在帅哥哥肩头,整个儿笑成了一朵花。她婆婆情知中计,后悔不迭把个儿子奉送了出去,自己还没享上福,就拉扯上别人一家子,日后她儿当牛做马自然少不了,心里恼怒,便棒打鸳鸯,命儿子单身出国,说等念好了书,找上工作再回来接老婆。

她人虽上了高枝,心里到底年青,对弄堂男朋友,毕竟有几分不舍和亏欠,想着日后出了国也不缺这几千块钱花,便私下约了旧相好出来,要把那做了媒的电脑钱还给对方。谁知那男孩知道自己人穷,却不愿再短了气概,加上一肚子报复,便说钱不要了,到底好了一场,算是封个利是红包,说完一把将她推到床上,咬牙切齿又发泄了一回。

反正也不是没好过,再便宜他两次,这情债便算清了,她这么安慰着自己,爬起来穿好衣服也没有发脾气。直到当月例假没到,她才慌了神,细想怀疑是弄堂男朋友做了手脚害她,却不敢支声,飞似的跑出去买了一大堆药吃,只求悄悄流了便没事。谁知这越是怀了鬼胎,就越是千针万线缝的一般结实,死活没反应。想上医院手术,耳目之下也没个机会。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这是真急了,知道这事要砸了,不但出国泡汤, 弄堂男友也是不会再要她的了,眼下还刚得意洋洋地把工给辞了,这要是再把名声扬出去,这辈子不要说高攀,只怕连嫁人都难。

前思后想,她跑去邮局连打了几通贵死人的国际长途给新婚的丈夫,电话里哭得肝肠寸断,大约是说自己相思病已入膏肓,要对方赶紧回来见最后一面的意思。新婚燕尔,她老公心肠软经不起这可怜劲儿,那边刚开学一个月,书本没摸热乎,便又折了回来陪她。缠绵了些日子,她算着时间差不多,便突然“理智”起来,送她老公回去继续学业。那边飞机着地没两天,便收到了她羞答答报喜说“有了”的电话。

怀孕分娩到坐月子,她都不让婆家再插一点手,面上是记着婆婆的仇,私底下是想万一孩子落地,时间上有个出入,自己也好敷衍一番。谁知什么都计算妥当了,那把囫囵吞下去的药丸却跳出来报复了她。儿子落地就哭个不停,娘家人只顾高兴这桩婚事靠孩子做了实,也没太在意,等发现不对劲送到医院,一去就告了病危,可怜那小孩刚满月就上手术台,受尽折磨才活了命。医生说将来是福是祸全凭造化,她摸着孩子身上虬结的刀疤,听完心里难受了几天,但又怕身材坏了锁不住丈夫,没喂儿子几口奶,便扔给娘家带着,自己只身出了国。眼不见,心不烦,她还年轻,决不能放弃得来不易的新生活。

一晃好几年,因为要供养她和孩子,丈夫废了学业去打体力工,渐渐的从人尖儿落到了人后。眼见着身边一起出国的人都混成了白领,买房换车,她要强惯了,回家便开始埋怨男人没用。老公热乎劲一过,本也觉得这婚结得亏,哪里经得住她冷言冷语,家里便吵开了锅。男人为了多挣几个钱,也因为跟她怄气,换了夜班,白天回来睡觉,天黑就出门去。她这么个活络人,两三个月下来冷了心,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探路。

身边一圈朋友中,倒有个单身汉,混得不错,银行的工作听说比她老公高了好几万,媳妇还没找,人家就先买了房。是她喜欢的那种前后花园小洋楼,算不上豪宅,但在中国人的小圈子中,也算气派。那人样貌虽嫌猥琐,却是个解风情的货。她稍在人后假以颜色,略施妩媚,对方便象嗅到荤腥的猫儿,蹑脖子耸肩就蹭了过来……她回家说晚上无聊,去朋友家看电视散心,她男人要强,硬着脖子不肯多问,两三次下来,她那心便散到了小楼主人的双人床上。

话说那单身汉多半也是偷腥占便宜的意思,并没有想要长久。睡过几次遂了愿之后,便扯上了道德良心的借口,露出些脚底抹油的意思来。她可不是当年的小姑娘,岂肯再吃哑巴亏,想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人生必定得渡过这险中求胜的关口,况且熟招好使,便重施了她弄堂男友的计谋,引那野汉漏了几粒种子在自己肚里头,之后也不去找他,耐着性子等那种子熟了,时辰到了,才收拾打扮去摊牌。单身汉只想兼职做回老公,没曾料要全职当上老爸,正六神无主之际,她倒发了狠劲,回家去跟丈夫大吵一架,措手不及地把个过气的帅哥给离了,揣着肚子里美好生活的希望大模大样地搬进了花园小楼。

她这里离婚办得漂亮,丢了点盘缠给前夫,剩下一笔积蓄自己悄悄收了起来,心里算是有了底,转眼儿子快上学了,便一张机票从国内接了过来。那小孩因为后遗症,落下腿脚偏瘫,不能跑,一跑就失去平衡会摔倒。还不知何故,得了种奇异之症:越是伤心流泪之时,表情就越是咧嘴大笑,而且一笑,两只眼珠就往内靠拢在一处,象是做了副鬼脸。她新丈夫见了便很是嫌恶,对那小孩不闻不问,格外冷漠。她心里不快,难免也拿孩子出气,孩子委屈哭起来,一张滑稽笑脸在眼前直晃,那怪异的表情第一次让她觉到了恐怖。

这怪脸果然预兆了她的厄运。小女儿生下来长到两三岁,别的还正常,就是不说话不理人脸上不见任何表情,看完医生,两口子呆住了,先天自闭症,智力发育滞缓。这连生两胎病孩,丈夫认定是她基因不好,在家里脸色便越来越差,新的公婆更是满嘴咒骂,非要儿子跟她离婚。

那时候她是什么法子都想过了,甚至于厚起脸皮,托了国内父母的关系,去找她前夫说和,说看在病儿子的份上,想重修旧好走回头路。可惜她前夫离婚后长了志气,没了拖累,倒回头专心把书捡起来念完了,寻了份好工作,另有了女朋友。心底积怨未消,说话便很是难听,任她重展浑身魅力,除了一场羞辱,什么也没捞着。

夜里细想起来,如今三十好几,拖着两个病孩,她是再有女人的手段,也不敢乱来了,当下拿定主意,回家任凭老的怎么刻薄,男人怎么冷淡,她什么活都干,什么气都受,什么催心伤肺的话都低眉顺眼地听着,抱定丈夫不肯分手。公婆遇着这么绵实的对手,也没了招,看在小孙女有病离不开妈的份上,折腾了两年也就丢开不管了。

这功夫大儿子又长大了些,小眼睛塌鼻梁大饼子脸,不要说没有她前夫一丝一毫的影子,就连她自己也不大象,整一张拍扁掉的弄堂哥哥的脸。熟人间议论起来,前夫渐渐也有些知觉,悄悄做了个鉴定。真相虽然大白,但吃法律条款的亏,每月还得继续付她赡养费,但那以后对这孩子的心也就淡了。这儿子一进她家门,便在她公婆的厉眼下生活,老人偏心只疼妹妹,加上他残疾自卑,久而久之性格便日趋孤僻,不但对她两口子不亲,对她前夫不亲,对他不会说话的妹妹不亲,对小猫小狗一切万物皆是不亲。因为腿脚有疾,整日也没个动静,只一味关在小屋里,不知做些什么。

时间长了,敏感和孤僻变成了扭曲,有回那孩子乘大人不备,使坏推他妹妹滚下楼梯,被她丈夫逮住一顿好打,鸡飞狗跳中,只见那孩子笑得稀烂的一张脸上,两只瞳仁紧紧抠在一起,那神情不是欢喜,亦不是悲伤,倒是渐渐露出一种狠来,她在一边看着,也不拦手,感觉心底一阵冰凉咔咔地结聚上来,那怪脸哪里象个孩子,看久了活象鬼,真是一个鬼,在她艰难的命运里发难作崇……

那之后的一天晚上,儿子临睡前的一句话吓得她夜不成眠。她给那孩子被揍得青紫的地方上了块膏药,正要关灯,她儿子突然转过头来问她:“我的病是怎么得的?”她心里一惊,只道:“快睡觉,小孩子家别想那么多。”那孩子便说:“等我长大以后,都会知道。爸爸这么说的。”她知道说的是她前夫,心猛地一跳,险些将台灯碰翻。那孩子静静地盯着她,脸上难得没有那种可怖的笑容,只是一面寂静的冷漠,冷得听见结冰的声音。

夏天里,她提议全家出去郊游,说了几天,丈夫才勉强答应。乘缆车到山顶,人不多,风景很好,难得全家不吵不闹,铺开毯子在草地上野餐起来,吃饱后丈夫抱着女儿玩了一会儿,在阳光下眯着眼,头枕在她大腿上午睡起来。她低头看着两父女,想起最近医生说小女儿的病有好转,未来还有希望……心里安慰了许多,不察觉儿子一直站在身后望着她,脸上渐渐聚集起一个笑容。

“妈妈,我去栏杆上看看好不好?”儿子指了指不远处的石栏,大约一米多点高,一掌半宽,栏外就是悬崖和大海。“别发神经,想寻死是不?”她的甜蜜陡然被这孩子打断,不免有些恼怒。儿子阴阳怪气的话语最近越来越容易将她激怒,她知道那孩子大了,醒了事,学会了用各种危险和痛苦刺激她,吸引她的关注和歉疚。就象眼前,他装作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只一边说一边一步步向石栏杆走去:“妈妈,我到栏杆上看看好不好?”他又一次同样地问道,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她知道他是要她站起来阻拦,要她放开怀里的丈夫和女儿去拉住他,要打断她每一次刚刚酝酿起的幸福。

她没有动,象突然丧失了起身的力气,只愣愣地看着她的儿子艰难地挣扎着爬上了栏杆,颤巍巍地在阳光下直起了身体……逆光中,她似乎看到了怀上他的那天中午,弄堂男友匍匐在她身上,恶狠狠的表情,似乎看到了前夫拒绝她时嘲笑的面容,还有公婆憎恶的眼神……都伴着丈夫追打儿子满屋乱窜时,咒骂声中夹杂着的,儿子尖利的笑声……

“妈妈,我跑几步给你看好不好?我感觉我能跑,妈妈你想看吗?”孩子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两只瞳仁已经融在一起,变成了一只巨眼,狠狠地逼视着自己的鼻尖。

“好啊,你跑给妈妈看看吧……”一个陌生的声音虚弱地答应到。那声音绝对不是她自己,绝对不是。

她儿子仿佛愣了一下,但只是短短的一秒,就马上浮现出一个欢天喜地的笑容,那种欢喜她从未见过,好象开天辟地以来,他第一次那么快乐,那么爱她。

尖叫声中,丈夫吓得从草地上一跃而起,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排光洁的石栏杆上,除了阳光,什么都没有剩下。

…………

 

许多年后的一个夜晚,她接到一个电话,急急忙忙赶去医院。女儿难产后昏迷了三天,终于没能坚持住。她赶到的时候,苍白的面孔已经被同样苍白的床单覆盖了起来……木然中,有人将一个包裹好的婴儿送到她怀里:“看一眼吧,这就是你的外孙。”

眼泪落下来打在婴儿的脸上,婴儿被惊醒后,没有哭,裂嘴迸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在那睁开的双眼里,两只眼珠紧紧地抠着,仿佛紧盯着自己的鼻尖,滑稽当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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