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还休】第二章

      我从洛杉矶直飞上海,到达浦东机场后立刻搭乘转往长沙的班机。走出黄花机场,我看到一个带眼镜的小伙子举着一个牌子,上书欢迎吴立先生

      我趋步上前,他连忙放下牌子,伸出双手,跟我握手。他说,我是小宋,是向部长的司机。向部长正在接待北京来的客人,走不开,让我来,帮你安顿好。

      向部长,就是向天明,我在湖南大学的同班同寝室的同学,我们睡 上下铺同居了四年,堪称铁杆。他现在是湖南省委某部的常委副部长,正厅级,实际权力却高出一般同级干部一大截。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国务院宗教局,全家搬到北京。我考上了复旦大学的研究生,两个好友从此分离。我后来再出国,在哥伦比亚大学拿到经济学博士学位,然后成家立业。我经常回国,跟向天明在北京碰过几回面,总是匆匆忙忙,话讲得不深,感觉他不太得志。他毅然回到湖南,仕途才真正有了转机。

      在洛杉矶机场候机的时候,我跟向天明通过电话,简单告诉他说,我要到长沙办公事,要他安排时间见见面,叙叙旧。天明问我要不要他帮忙安排酒店,我说不用,我在网上已经订妥华天酒店。他说酒店不错,坚持要派车到黄花机场接我。

      上了车,我给天明打电话报到。他说,他正在应酬,晚上就不过来陪我,明天再见面。

      我合上手机,对小宋说,向部长很忙啊?

      小宋说,就是,天天有安排,难得回家吃饭。

      我有些疲倦,身子微微一仰,头搁在靠背,坐坐觉得不太舒服,我摸摸座椅,发现椅套是人造革做的,手感不好。我坐直身体,努力赶走些许倦意。

      机场离城区很远,高速公路很新,修得很宽,来往的车辆比较稀少。

      小宋敏锐地感觉到我跟天明的关系非浅,忍不住夸赞说,向部长很有水平,无论是作报告还是写文章,样样呱呱叫。他有人大的博士学位,二十多年前拿的,真金白银,现在的那些高级干部博士没得比。

      天明还是个博士?真是第一回听到。他是我们班的班长,四年级被发展入党,毕业去北京,不知道羡死了多少同学。想起他在班会上侃侃而谈,念报纸情真意切的样子,仿佛就在昨天。

      我说,他的确是我们同学中最优秀的。

      小宋关掉收音机,感叹地说,难怪,你们是同学!他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包香烟,问我要不要抽,我摇摇头。他说,不好意思,刚才等你,一直没有机会抽,我开窗户吧。他一下一下将他那边的车窗摇开,将清新的空气摇进来。

      他细长的手指夹着烟,用力吸了几口,然后掐灭,放在操纵杆边的小盒子里面。他舒服地清了清嗓子说,向部长一向对自己要求很严,比方讲,这台桑塔纳开了三年,开始买的时候就不够档次,最近修了好几趟。我不敢开口,要是有机会,真想跟他提换车,奥56不敢想,奥34总行吧?

      我前后端详一番,发现这辆车确实有些陈旧,噪音很大,不过,小宋是个勤快人,里里外外收拾得挺干净。

      小宋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接着说,你们是老同学,多少可以理解吧。车就是门面,总得跟位置相称嘛。就说我这辆车,谈不上门面嘛。上面来的,下面来的,口口声声夸向部长是我党好干部,实际心里呢,肯定狗眼看人低,对不对呀?

      这些话讲得过头,看来,这个小宋很有牢骚。我停止嗯啊,拧头看窗外的景色。小宋闭了嘴,拿起手机按号码。听得出,对方是他的老婆。他说晚饭不用等,他自己已经在外面吃了面条,送完客人再去老万家帮忙修电路。他老婆嗓门很高,听起来像是跟人吵架。

      他收了电话。我问,老婆是吧?

      小宋点点头。

      我说,快人快语的,长沙妹子?

      他说,不是,是岳阳人。

      我说,不远嘛。湘女自古多情,你有福气。

      他高兴起来,说,这个你讲对了。不是我吹牛,我这个老婆, 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刀子嘴,豆腐心。不是真男人,真的吃不消。

      我笑起来。

      他接着说,你是向部长的同学,湖大毕业的,老婆也是湖南人吧?

      我摇摇头,不由得想起学生时代的一些情事。

      到了华天酒店,小宋坚持送我上楼,我说不用。他作罢,介绍说,晚上出去走走的话,可以问这里的工作人员。我们长沙收入水平在全国偏低,夜生活却是绝对叫得响,好多外地人外国人专门来这边消费。

      我没有兴趣。这一趟旅程够消耗体力,哪有精力出门胡闹?

      进了房间,我给家人给江碧芸分别报了平安,在旅馆提供的信纸上写下明天的大致活动内容,匆匆洗洗,上床倒头就睡。

      凌晨四时许, 我醒过来,打开电脑上网,好歹熬去了两个小时。

      我下了楼,热情的值班经理带我走到大门口,告诉我往左,走一百来米,巷子口有一家小吃店。进了小吃店,我用生疏的长沙话点了面条和卤蛋,老板一脸困惑,我问,我讲的是长沙话,听不懂吗?

      他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说,我正在猜,拿不准,听起来像是郊区的。

      这家的面条真好吃,我的心情,套用一句老话,就是又吃到家乡的面了那种喜悦!我是东北人,在湖大念书,同学之间一直讲普通话。长沙话其实很好懂,我只用一个学期就基本可以听,快毕业的时候,深深爱上这个不排外的城市。我开始走出校园,主动找当地人聊天, 磨练长沙方言。向天明来自湘西,我印象中,他的长沙话始终不如我讲得地道。我离开长沙,在上海读了三年书,受尽了当地人对外地人的歧视,弄得对出门满怀顾忌,越发怀恋长沙人的厚道。在外头,经常听人说湖南人脾气大,当土匪最合适,我反驳说,现在的中国,哪里的人脾气不大?

      出了小吃店,我拐到五一大道,穿过马路,在一个公车站边上等西行的出租车。天还早,出租车不多,我等了十几分钟才等到一辆。

    进了出租,我用长沙话说去湖南大学。司机问,是北校区,还是南校区?我一愣,还有不同的校区?我真是把母校彻底遗忘了。我问,湖南大学有两个校区?他笑笑说,你是外地人吧?我一时语塞。

      司机大约四十来岁,理一个很短的平头,右耳上方长了一条两三厘米长的疤痕。他说,南校区是老湖大,北校区原来是湖南财经学院,两个大学合并后,分成两个校园。    我马上说,去南校区,看看母校。

      他说,你是湖大毕业的?老早的吧?

      我答道,79级,83届的。

      他哇地喊一声,那才是真正的大学生,百里挑一,是啵?

      我无言地笑笑。确实,我那一届还有不少历届生,竞争面宽,同学之间的年龄差距很大,我跟向天明就差九岁。

      他说,那个时候,考大学比登天都难,而且毕业包分配,人人都有好工作。哪里像现在,考不上都难,一毕业,找不到工作,小孩还要搬回来啃老。

      我说,你很了解情况嘛。

    他用力咳嗽了一下,压了压自己的平头。他说,我有个女儿,正在读大三,大学不行,专业也不好,我老婆急得要跳湘江。我对女儿说,我现在一天在路上跑十七个小时,就是加到二十个小时,我还是养不起你。她说,我不要你养,以后赚了钱,一分一分还你。

      话题变得有点沉重,我不想讲下去。我注意到,他的反光镜上面,挂 了一副毛泽东的像章,头带军帽的那种。我注意到他的平头,身子坐得笔直,普通话的湖南口音比较淡。我试探地问,你以前当过兵吗?

      他高兴地点头,是呀,在广东惠州,当了四年炮兵。你的眼睛好尖啰。

      我说,你看起来好利索,普通话讲得好,是见过世面的人。

      他摆摆手,说,客气客气。现在不行啰,这么久不打仗,当兵没前途。

      我说,要是再打仗,我们湖南人不能少。

      他提高嗓门说,那是。无湘不成军嘛。现在打仗,子弹导弹在天上乱飞,非得靠湖南人,靠上海人 广东人?不行啰。

      过了湘江,到了湖南大学大门口,司机特意下车,交待我尽量在下午两点钟前赶回去,晚了的话,湘江一桥会很堵。他上了车,我想起了夏先生的公司地址,连忙走过去,他又跳出来,告诉我,公司就在蔡锷大厦附近,很新的一座写字楼,离这里不远,开出租的都知道。

      几十年没有再回来,再次站在母校的门前,我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百感交集。记得,我们夏天的时候在湘江游泳,秋天的时候在岳麓山赏枫,最振奋人心的事,是第一个中秋夜,我们全班集体赏月,我们男生对着湘江高声朗读: 

      问苍茫大地 谁主沉浮……指点江山 激扬文字 粪土当年万户候……曾记否 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那时候,我不敢说人人敢暗下决心,此生要做毛泽东第二,但是,毛泽东澎湃的少年情怀,他的高屋建瓴的视野,实实在在地激荡着我们每一个男同学的心。

      校园里面已经很热闹,一路上,我碰到不少大学生,他们显得那么年轻,我怀疑自己真的同样年轻过。我寻访了我们四班当年的教室,在第三食堂坐了几分钟,再步入美轮美奂的图书馆。记得那时候,我们每天去图书馆抢座位,读书一直读到到闭馆最后一分钟。

      经过一个篮球场,我发现一群小伙子里面,有一个壮硕的黑人,他的肤色更深,头颅偏圆,不太像是美国的黑人。我驻足细看,他运球的动作身体腾挪的灵活性,跟一般美国黑人不能相比。果然,他一跃起投篮,立刻被一个中国小男孩盖帽,小男孩的队友发出一阵欢呼。小男孩转过身,我看到,他的球衣号码是“5”。向天明当年的球衣也是“5”号,经过无数次洗涤,号码掉 了,只留下黄色的残痕。

      我预先打了夏老板公司的电话,知道已经有人上班。公司位于蔡锷大厦附近,所在的写字楼有十六层高。我推开厚重的玻璃门,看到正前方站了一个带金丝边眼镜的保安。他问我找哪一家公司,我说加杉集团。他走到电梯边,介绍说,加杉在十六楼,最顶层,有专门的电梯。他帮我揿好电梯。我问了一句,夏老板在吗? 他说,没有看到,听说在外地忙。

      电梯飞快,一下就窜到十六层。夏老板公司的门开在正左边,加杉(中国)集团有限公司十个烫金大字赫然入目,尽现气派。一个漂亮小姐笑盈盈地向我问安,我说找总裁办公室的朱小姐。

      朱小姐很快出来。她已经不年轻,衣着气质很好。

      办公区很大,隔成很多办公室,有一半的门敞开着,听得到里面人说话的声音。走廊两边,挂了不少夏老板与某某领导合影的照片,位置最高的领导是一位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此前是解放军的上将军官。

朱小姐引我进了她的办公室,里面装饰简单,墙上挂了一副放大的照片,一个笑眯眯的中年男子被三十几个男女簇拥着,背景是香港的维多利亚湾。我没有仔细看他的面容,只注意旁边的人,发现朱小姐站在前排靠左的地方。

    朱小姐给我倒好茶,坐下来,指着照片说,那是前年拍的。我们公司业绩很好,夏老板也关心部下,每一年由公司出钱,让中层领导和年度优秀员工出国旅游。

      我将江碧芸交待的保健品放在桌上,说,这是夏太太买的,请代交给夏老板。

      她小心地将东西放在她办公桌的抽屉里,问,您是夏老板在美国的朋友吗?

      我含糊地说是。   

      她说,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我特别想去美国,考了五次托福,分数就是不够,最后连申请的勇气都没有,一直觉得是人生的一大遗憾。   

我说,你现在不是很好吗?这些年,海归的越来越多,机会在国内呀。

她微笑著说,那倒不一定,像夏老板这一家多好,在中国赚钱,到美国享受。

我问,你见过夏太太吗? 

她摇摇头说,没有,我才来两年。听说,夏太太特别有风度。

我干咳了一下,掩饰著喝了一口茶。我问,夏先生最近会回公司吗?

      她又摇摇头说,这个,我说不好 。他真的很忙,上次听说江西的项目进入冲刺阶段,我们公司上下都很期待。每次回长沙,夏老板一定来公司,一个一个办公室打招呼,说不听汇报,只想知道,有没有问题,需要他帮忙解决。

      我赞叹道,真是个好老板。

      她说,是呀,跟这样的老板做事,我们下面的人个个心情愉快。

      我说,房地产好做也不好做,是吧?

      朱小姐说,您说得太对了。外人都看到好的一面,暴利呀,啥的。其实,房地产的操作太复杂,牵涉的方方面面太多,一个环节搞不定的话,全部的努力就要泡汤。

      我问,做你们这一行,最麻烦的是什么?

      朱小姐不假思索地说,打通当地各个政府部门的关系。我们在长沙还好,这次去江西,我们完全是外来户,公关难度听说特别 高。不过,我们很有信心,加衫的品牌效应正在形成,夏老板又很会做人。

      听她这么一说,我的预感越加强烈,夏先生这回凶多吉少。

      我转头看看窗外,发现外头有一个很大的阳台。我随意地问,外面还有这么大的阳台?

      她好像在等这句话,腾地站起来,摆出请的手势,说,要不要出去看看?

      我跟着她,穿过一个露天的廊桥,走进阳台。朱小姐带我转了一圈,往右看,五一大道向东展开;往左看,桔子洲头的黄沙滩格外醒目。

      我连连赞叹,朱小姐说,在长沙,这里快要成一大景点呢。最近几年的中秋,夏老板在这里办赏月Party,请专业演员过来表演,弄得特别成功,很多人想来。

      朱小姐将我引到电梯边上,按好电铃。她问我,在长沙待几天?我说两三天吧。她说,说不定夏老板正好回来,你们可以见到面。我笑而不答。我想,这个只有天知道。

 

      小宋下午六点整在大堂等我。我出了电梯,他殷勤地迎过来,伸手要接我手提的东西。我只有一个礼品袋,放了几罐美国出的多维生素保健品,还有一条下午特意给他买的芙蓉王香烟。我没有客气,让他把袋子接过去,顺手把芙蓉王递给他。

      我跟向天明见面的地方是圣爵菲斯大酒店。听小宋说,酒店原来叫国际影视会展中心,按度假村的模式建造,有几十幢别墅,适合那些不缺钱全家来长沙附近旅游的人家,档次很高。我注意观察了一下,发现里面的车位很满,其中有不少好车。     

      小宋在九嶷食府的门前停下。我下车,看到向天明和一个衣着优雅的女士站在台阶上,他没有移动身体,只是冲着我微笑。我迎上前,他只下了一步台阶,跟我握手。他介绍身边的女士,你大嫂,邱娟。     

      邱娟看起来比天明年轻得多,是天明的第二任妻子,在长沙一所大学任日文老师。我听说过天明离婚再婚的事,一直没有机会见到邱娟。 

      我握过邱娟伸过来的手,调侃道,什么,大嫂?她应该叫我叔叔才对。   

      天明呵呵笑着说,辈分问题很重要,你这个假美国佬不能知错犯错。     

      邱娟拉拉天明的胳膊说,站在这里瞎说什么?我们进去吧。 

      这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气吁吁地小跑过来,半弯下身子对向天明说,向部长,你看看,我们底下真不会办事,弄得我几分钟前才知道你来这里吃饭。我现在补过,给你安排好,请上楼。

      他退后半步,身子侧过来,做出请的架势。

      向天明挥挥手说,不用那么客气,我今天只是请老朋友吃个便饭,就我们三个人,不算请客,不必紧张。他指着中年人,对我介绍说,陈总。   

      陈总伸出双手,握着我的手,上下摇了几回。接着,他带领一个领班一个礼仪小姐将我们引进一个包间。   

      我们的包间很大,中间摆一个大圆桌,后面立着一块大屏风,上面绘有张家界的风光。向天明径自在主位坐下,然后招呼我坐。趁着邱娟跟领班讨论点菜,我仔细端详向天明。他的气色看起来尚好,只是大部分头发已变得斑白。我小声地对天明说,新大嫂很不错,你老兄艳福不浅。他的身子靠过来,用手掌掩住嘴巴,悄声地说,在外头撑场面没有问题,在家里时不时跟我闹矛盾,没办法,代沟摆那里。

      邱娟点好菜,特别说明一下,今天点了毛泽东红烧肉,看看好不好吃。

菜上得很快,摆满了桌子,红红绿绿,搭配得当。我不客气,先夹了一块红烧肉,满怀期望地吃了一大口,觉得味道实在一般。邱娟问我味道如何,我说,一般,跟小时候我妈妈做的最多打平手。   

      天明解释说,小时候,大家都穷,吃什么也是美味,红烧肉难得吃,会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     

      我说,毛主席当年在中南海吃的红烧肉没准就这水准。感谢老邓呀,让我们这些平民子弟过上好日子,连老毛的红烧肉也敢挑剔。

      我又尝了其他几个菜,清淡可口,开始见识到大餐馆师傅的手艺。我夸邱娟很会点菜。邱娟客气地说,你好不容易回长沙,别的不稀罕,专门点一下真正长沙的风味菜。毛泽东红烧肉是这几年火起来的,是请客必点的一道菜。     

      我说,今天早上走访了母校,看到了一个穿“5”号球衣的小男孩,跟天明的号码一样。于是,我们两人共同追忆一下大学的生活,臧否一些人物,免不得唏嘘再三。邱娟很乖巧,好像很有兴致地听着,不时给我们夹菜。

      我对邱娟说,那时候,我们普遍营养不良,但是,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动不动热血沸腾,动不动上街游行。

邱娟说,那时的大学生的确不一样。长沙的大学生现在算是积极的,每一年九一八一到,我们就紧张,生怕学生上街,砸日本公司、商店的场子。

我调侃向天明说,他的本色没有变。你看他,身居高位,落得满头白发,说他为党为国呕心沥血,日理万机,谁敢不信?

邱娟说,就他这种基层小吏瞎操心。真正的中央大领导,总不至于没有他忙吧?你看他们,一个个漆黑的头发,会保养呗。 

      向天明打断她,算了,今天不讲这些。他喝了一口茶,直截了当地问我,来长沙办什么事情?

      我简单讲了夏老板的事情。我说,我怀疑夏老板在江西出了事情。

      天明问,这个老板跟你是什么交情?   

      我答道,他太太是我的客户。

      天明说,你不是律师吗,怎么接这样的案子?

      我简要叙述了我这几年的转型。邱娟不敢相信似的,睁大眼睛说,美国还有你这样的律师,真是头一次听到。真有本事,这些高端客户的生意不容易拿到吧? 

我想到跟江碧芸的多重关系,嘴上说,目前还算运气,不至于饿肚子吧。

天明插进来,我认为,这个老板的太太要作最坏打算。他可能在某个方面得罪了地方当局。如果只是经济方面,事情还好办,如果触及到国家安全,事情就大了。他是美国籍吧?

我点点头。

天明说,这就更复杂。弄不好要惊动美国使馆,惊动中国外交部、国家安全部。

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说,他只是一个地产商,不至于触犯国家安全吧?

天明说,没有就好。前不久,一个华裔,是澳大利亚一家大铁矿石公司驻上海办事处的首席代表,被上海安全机关逮捕,说他在跟中方谈判铁矿石进出口期间,刺探和窃取国家机密,触犯了中国国家经济安全。背后的原因我不多讲,但是,考虑到中国民意,他的案子,一旦进入司法程序,有关当局宁愿从严处理。

我提着筷子,问,考虑到民意,你的意思是?

天明说,很简单,我们中国文化,从古到今,汉奸、假洋鬼子最讨人厌,一旦戴上,人人喊打。以前的吴三桂、汪精卫之流属于叛国投敌,好鉴别,没什么好争论的;像你们这样的假洋鬼子,二三十年前好好的一个中国人,摇身一变,成了某某籍华人,然后为外国公司卖命,为人处事很张扬,很多老百姓就不乐意。这类人一旦触犯中国法律,民意上立刻处在下风,中国的司法机关不可能不考虑到这个因素。告诉你,现在的形势是,从上到下,真洋鬼子都不怕,还怕假洋鬼子?

邱娟说,真难听,请人吃饭,骂人家假洋鬼子干啥。

天明说,你不知道我跟吴立的交情,我们上下铺同居四年,比你我结婚的时间还长。跟他说话,就是当年寝室的语言,不用耍外交辞令。

我说,咱们谁跟谁呀。有话尽管说。

他说,就说说你这一辈吧。你想想,你们多么幸运!大学生最吃香的时候考上大学,而且还是重点大学,出国潮最汹涌的时候留学,而且还是美国,然后拿绿卡,有房有车。什么好处都拿到。然后呢,中国改革开放终于开花结果、赚钱机会最多的时候,你们就像当年的老蒋,抗战胜利,要下山摘桃子,回来的那部分几乎都发了财。告诉你,这个时候, 你们最好的策略是,见好就收,千万不要误判形势,反而变得更加贪婪。

邱娟敲敲他的手背,高声说,向天明,咱们话要讲清楚,不要一口一个你们,吴立是你同学,不是做买卖的,没有给我们的党和政府添麻烦。你在台上作报告的话,爱怎么讲怎么讲,对吴先生你不能扳个面孔,要客气一点,不要把他拎起来跟别人一块骂,这样不厚道。

我没有掺合,微笑地看着这对老夫少妻。我发现,邱娟人不但长得漂亮,脑袋也不含糊。想想也是,她没有几手的话,向天明断不会休弃结发妻,冒着影响乌纱帽的风险跟她结婚。

邱娟有些不解地问向天明,你说变得更贪婪,是说那些海归还想赚更多的钱?

向天明有些不耐烦地说,我有这个意思吗?我是说,他们赚到钱还嫌不够,还要玩大的,要玩政治。他们不想想,现在的海归怎么可能在政治上有前途?我们这边不放心,很不放心。为什么?有人说,很多苏联、东欧的留学生不是后来担任国家领导人吗?有什么不一样吗?当然不一样。去苏东的留学生是什么人?是我们党和政府精挑细拣的宝贝蛋,送到我们的兄弟国家深造,没有办绿卡的空间,连异族通婚都不允许,统统得回来。所以,我党对他们很放心。反过来说,去欧美、日本留学的话,从硕士开始,一路读到博士,中间时间很长,谁知道你究竟干了什么?谁能保证你政治上的纯洁?再说,这些国家从根本上讲,都是敌对国,我党一直很警惕。所以,你这样的人拿了学位,办了绿卡,办了外国护照,回到中国,赚钱就行了,别脑袋发热,搞什么政治,告诉你,没戏!所谓和平演变是天方夜谭!

邱娟又不高兴起来,说,好了,好了,你是跟老朋友见面,还是在党员大会发言呀?

      向天明咳嗽了一声,说,当然,有时候,你会觉得现在的民意很矛盾,看不懂。一方面,只要条件允许,大多数中国人还是很愿意让子女出国,子女能在国外留下来,混得不错的话,脸上会觉得有光;另一方面,在讨论问题的时候,很多人喜欢给人送汉奸、卖国贼的帽子,不能说都有道理,但是很有市场,杀伤力很大,甚至影响到国家的决策。

我心头一沉,问,对夏老板这件事,你的建议是?

天明说,你尽快去江西,先弄清楚事情的性质。

我有些为难,说,去江西当然没有问题。问题是,这几步棋怎么走,可以找谁?

天明喝了一口茶,这个我得帮你参谋参谋,想想办法。我在江西有几个可靠的关系,有些能量。这样吧,你等我的消息,最迟明天上午给你答复。

      我松了一口气,将碗里的饭几口扒光。我用餐巾纸擦嘴巴,说,天明,实话相告,我是拿了费用办事的,需要什么的话,你不用客气。

      天明挥挥手说,这次算了,算是你欠我一个人情。现在,我还在位,托人帮忙还说得上话。

      我追问,还能进步吗?

      邱娟插进来说,他们部新提了一个副部长,才四十七岁,当过五年的市委副书记,老向已经五十九岁,跟他竞争没有优势。

      我说,五十九岁怎么啦?现在普遍长寿,六十才算人生的真正开始,有道理呀。 

    天明苦笑着说,别跟我瞎拍马屁。我们中国的干部制度有严格的年龄线,像我,六十前提不到副省,只能在正厅位置上退休。

我说,这样划线没有道理,在美国,里根选总统的时候,已经69 岁,他连做两届,是个公认的好总统。换到美国,你的路长着呢。

天明不耐烦地用食指敲敲桌子,说,我们说的是中国,扯美国干什么?

邱娟说,换个角度看,年龄划线很有道理。我们是官本位国家,当官是无数人的梦想,一个好位置,竞争的人很多。你想,不预先立个规矩,让他们这些官按时退下来,下面不得急得嗷嗷叫,影响和谐嘛。     

      我们都沉默下来。邱娟好像突然想起来一样,对我说,差点忘了,我有一个妹妹,在你们加州尔湾分校做博士后,做了几年,有些烦,想换到公司,又不知道怎么操作,很不开心。

      我说,尔湾分校离我很近哪。她学什么专业?

      邱娟说,生化。

      我说,生化不难找工作呀。

      天明插进来说,她妹妹是真做学问的,搞科研绝对是一把好手,就是跟人打交道方面不行。   

    邱娟从她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看。她妹妹很漂亮,在学术界很少能看得到的那种美人。邱娟说,妹妹是吉林大学化学系毕业的,一直有好多人追,她不感兴趣,一门心思跟我学日文,我教得差不多了,把她转给外教。后来她去庆应大学留学,拿到博士学位,开始联系美国的博士后。她的日本导师一再挽留,答应解决工作,解决身份,她不听,坚持要走。她去美国,在第一个实验室干了不到半年,受不了,转到现在的实验室。

      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邱娟说,她的男老板对她太热情,几个男同事轮番约她出去,她选中其中一个,结果受到很大的伤害。她现在皈依基督,绝口不提感情。

      我心内不由得一叹。红颜薄命,哪里都一样。

我说,我中学有个女同学,现在是旧金山一家中型药厂的营销总监,她们公司有个内部规定,像她这样的高层人员,一年可以向公司推荐一个人,亲朋好友不限,只要达到最低门槛,一般都会录用。这次回去,我先跟你妹妹聊一下,再跟我同学联络,应该不会有问题。

      邱娟激动得站起来,她责怪向天明,你还不让我提,我说,问问怎么不行,你看,问对人了吧。

      天明说,是的,是的,你什么时候做错过事?

      邱娟坐下来,感慨地说,我们姐妹两个,从小父母离异。我们成长的时候,不知道听到多少人讲,我们天生丽质,人生一定会很潇洒,会很顺利。结果呢,我还好一些,没有什么雄心,不愿意折腾,一辈子还算平稳。我妹妹就不一样,好胜心强,样样不落人后,结果弄得,四海漂泊。她信基督没什么不好,可是,她好像完全掉进去,开口闭口一切听主安排。

      天明说,不用干涉她,每个人有自己的人生。看到邱娟还要说,他吩咐道,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去结个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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