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半小时后,我们抵达南昌。南昌火车站比长沙火车站新,吞吐量差不多。上了出租车,我打钟建章的手机,约定见面的地点。他先问,酒店订好了吗?我说,订了,是格兰云天国际酒店。他说,那你直接来我们分站,我们隔得很近。让我再交代师傅一下。我把手机递给出租车司机,他哦哦应着。司机听完,对我说,他们在八一桥东侧,格兰云天在桥西,很近很近,打车起步价就够。
格兰云天依赣江而建。我们的房间在第十六层。 禾苗苗一一检查了套房的设施,夸赞了几句之后,一下瘫在床上,不肯再起身。我拉开窗帘,惊喜地发现,赣江就在脚下。此处的赣江跟岳麓山脚下的湘江很相似:江水缓缓流淌,水量不再丰沛;沙洲在江中心此起彼伏;江中航行的,惟有几艘小驳船。对岸照例是高楼林立,缺乏的是令人耳目一新的精巧建筑物。右上角,举世闻名的滕王阁矗立江边,虽然是十几年前重建,气势还在。可惜,周边的高楼丑陋不已,活活扼杀了"秋水与长天一色" 的寥廓意境。
我叫禾苗苗一起来看江景。她赤着脚,哎哟哎哟地叫唤,很不情愿的样子。我揽住她的腰,想吻她,她往后躲,说,不是看风景吗?捣什么乱?她的观察很敏锐,很快发现,赣江跟湘江很相像。我又试着吻她,她顺从了几分钟,然后推开我,说,你不是约了人吗?我有些窘,连忙到洗手间梳洗一番,换了一件干净的浅蓝色衬衫。她问,我也要换衣服吗?不等我回答,她拿起自己的小提包,在里面搜了一下,抖出一条乳白色的丝巾。她随意系在脖子上。我上下打量她,内心不由得感叹,真是天生丽质。
我立刻拿出一盒保险套,动手撕开。她说,你要干什么?
我狞笑着,干什么,就这个。
她说,你发疯了,我们刚换好衣服。
我说,不要紧,坐我身上。我拉过一张椅子,坐上去,扯开裤子拉链。
她嗔怪道,有你这样的吗?说着,她骑到我的腿上。
我们上下颠簸,渐入佳境。
她笑着说,我三四岁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经常听到我爸妈房间里传出唱歌声和讲话声。那时候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几分钟以后又睡着了。
我问,现在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她嘻嘻一笑道,当然,跟我们现在一样。
她按住我,说,歇会儿,我怕你听了会笑。
我停止运动。
她说,听了很多遍,我全记得。我爸最喜欢唱两首歌,一首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另外一首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总是先唱桃花盛开,下面唱抡大刀,使劲唱砍呐,砍呐,一声比一声高。
我笑起来,身体开始颤抖。我一边用力,一边吆喝,砍呐,砍呐。
钟建章没有想到我还带一个人,而且是光艳照人的小美人。他有些局促。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不应该带她来。我只好主动介绍说,她是向天明朋友的女儿,没有来过南昌,顺便跟过来看看。等下你介绍一下,南昌有什么好地方。
钟建章轻松下来,说,欢迎,欢迎。不过,南昌真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跟长沙不能比。
她惊呼道,连长沙都比不上?我坐这么久的火车,不是白跑一趟吗?
我对着钟建章苦笑,他彻底放松下来,招呼我们坐下。他给我们倒茶水,没有忘记夸奖一下茶叶,又是他老家来的,明前茶,产量不高,市面上难得一见。对这似曾相识的说辞,我只能敷衍地点头。喝一口,味道倒是不错。
钟建章说,你有要事,专程来,我就免掉客套,直接谈谈我所掌握的情况?
他不放心地看看禾苗苗。我说,没关系,放开讲。
夏老板出事,跟那个招标项目直接有关。投标的结果,本市的那家开发公司胜出。圈里人知道,很多投标,不过是走过场,越到基层越是如此。谁是赢家,一开始即已内定,其他公司只是扮演举牌的托儿,帮忙把场面弄得热闹而已。潜规则是,要么大家轮流坐庄,今天你拿这个项目,明天我拿那个项目,要么赢家把工程分解一下,分别转给竞争者。夏先生在中国发展很久,不会不懂个中奥妙,而且,地方政府大力度宣传这次招标,等于给他的公司做免费广告,是一等一的好事。可是,夏老板不按牌理出牌,结果公布后,他不接受,还公开抨击招标是黑箱操作,坚持要讨个说法。
我问,他这么冲?他在江西很有背景吗?
钟建章点燃了一支烟,我注意看了烟盒,是金圣牌的。他吐了几口烟,禾苗苗马上用手赶烟雾。他很识趣,将烟搁入烟灰缸,再浇上茶水。
他说,当然,而且比较硬。他认识二把手耿市长,关系很深。耿市长是省里空投下来的干部,四十出头,前途无量。普遍的说法是,他在地方拿到政绩后,过几年很有可能被提拔,要么回省城,至少异地调动,在其他市做一把手。听说,耿市长有个儿子在美国加州读私立中学,是夏老板一手安排的。
我问,知道是哪所学校吗?
他翻翻放在他面前的一个小笔记本,找到页码,倒转过来,放到我面前,指着一个名字,说,我的英文说不好,就是这一所。
我听过这所学校,录取门槛很高,光有钱进不去。看来,耿市长的儿子很聪明。我含糊地说,好像听过,位置在洛杉矶的东面。
他马上问,学费很贵吗?
我说,还好,一年五六万吧。
他追问,五六万美金?
我点点头。
他很快心算了一下,说,读完大学,最少四十万,对吧?
我再次点点头。
他噢了一声,将笔记本收回。他说,夏老板跟耿市长关系很铁。耿市长力促竞争性招标,引进省外公司,向当地经济注入活水,本意无可厚非。于私,也讲得过去。不过,夏老板可能不清楚,耿市长跟市委书记一开始就不和。书记是本地人,从基层起步,前后经营了四十年,关系网极为庞大,耿市长根本玩不过他。书记干满这一届就退休,市里的房地产公司是他侄子开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结局。
我无奈地摇摇头。
他说,这种情节,听起来老掉牙是不是?但是,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几乎在中国的每一个角落日复一日地重复着。
我说,那夏老板也不至于要坐牢哇?
钟建章抓住烟盒,正要掏香烟,突然想到什么,手收回来。他喝了一口茶,吞下去的时候,喉咙发出很响的回声。他说,夏老板受的指控是,企图贿赂政府官员,谋求不正当经济利益。
我问,贿赂谁?耿市长?
他摇摇头,说,猫腻就在这里。我掌握的情况是,夏老板的贿赂对象是国土局的两个科级干部,位置离耿市长很远。但是,这两个干部都是樟树人,跟耿市长是老乡。所以,矛头所指,谁都清楚。
我问,知道夏老板被关在哪里吗?
他说,知道。
我说,可以安排我们见见面吗?
他有些为难,说,可倒是可以。不过,我先问你,你在美国是执业律师吗?
禾苗苗一直像是漫不经心地听着,这时,她突然惊醒一般,问,你是美国人?
我说,不是。我是中国人,住在美国。
钟建章看着我,一副等着看笑话的表情。我管不了那么多,直接回答他的提问,说,我是执业律师。
他说,根据中国法律,外国律师不能在中国当代理人,当事人必须请中国当地的律师,外国律师只能担任顾问的角色。
我说,我了解。我没有说清楚,我没有打算当夏老板的辩护律师。其实,我在美国已经不经手具体案件。我是受人委托,打听清楚他的行踪,一旦出事,确定中国法律可以保护他的权益。具体法律程序,我不会参与。
禾苗苗看着我,表情复杂。我再次后悔,为什么要带她来?!
钟建章面有难色,说,南昌不是大城市,律师倒是有,出色的有限。我认识几个,信得过的话,我牵牵线,你直接跟他们联系。都是同行,看人更准。
我说,不用客气,中国的事情你最清楚,你看得上的律师一定不含糊,我一切听你安排。
他很高兴,搓搓手说,好,就这么说,我先联络一下,定下来把结果告诉你。不过,我要给你打打预防针。中国有自己的国情,不像美国,事事靠律师,钱多的找好律师,钱少的找差一点的律师。
禾苗苗插进来问,那没钱的呢?
我和钟建章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自己说,没钱的不请律师,全招,等着打靶吧。
钟建章连忙问,长沙人也作兴说打靶?南昌人说枪毙,也是说打靶。
禾苗苗右手举起来,指着他说,南昌人也作兴讲作兴,跟我们一样耶。
钟建章微笑地点头,然后正色地对我说,中国的国情是,这类案件,律师可以发挥的作用有限。真正的博弈是在法庭外。所以,我跟你提几个建议。
我摊开双手,表示愿意洗耳恭听。
他先问,夏老板是美国籍吗?
我回答说,是。
江碧芸给我的卷宗里面,有夏老板美国护照首页的影印本。
他说,我建议,第一,你立刻跟美国使馆联络,把夏先生挂上去。美国使馆可以介入的话,起码可以保障夏老板的基本权益,当地公安机关处理起来会非常谨慎。
我说,万一他的罪名成立,会受什么惩处?
他说,这个我不好乱讲。到时候,你直接问中国律师。
我说,夏老板如果真的触犯法律,受到公正的惩处,我想,我的客户可以接受。如果他只有单纯参加投标,发现招标过程不公,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不小心得罪了其中的利益人,最后被人陷害,硬被扣上什么贿赂罪,这就很不单纯,这个套子不好解吧?
他的眼睛流出笑意, 说,所以,我认为,这个问题的解决,基本上取决于法律外的因素。我不相信,夏老板在中国玩房地产十几年,做到今天的规模,他只有耿市长一个靠山!房地产是什么人玩的?是有通天本事的人。一般的麻烦根本撼不动。
禾苗苗跟着进入状况,变得紧张起来。她提醒我说,要不要换茶水?我不置可否,她站起身,钟建章给了她一小罐茶叶。她开始冲茶,看得出,她没有冲茶的经验,显得有些笨拙,鼻子紧张得出汗。钟建章还是夸奖她说,湘妹子,天下第一,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我不由得心生爱意。想想,带她过来也未尝不可嘛。
钟建章又正色道,第二个建议,积极寻找有力可靠的关系,只要有关系,找对了人,不要说夏老板根本没有贿赂,就是真的贿赂了官员,只要不牵涉国家安全,他照样可以全身而退。
我不太认同,问,确定?
他的眼睛变得锋利起来,说,确定。即使他有海外背景,听起来比一般情况复杂一些,解套的规矩最终还是一样。但是,我有必要提醒你,这件事不能拖,拖下去,一旦进入司法程序,情况会发生根本变化。那时候,法院出于国情、民情,一定会选择跟检方配合,那时候,你们可以运作的空间会无限缩小。
我努力消化他讲的话。
他接着说,所以,你们应该动员一切可能的手段,无论如何要赶时间,赶在进入司法程序之前解决问题。
钟建章看看自己的手表,站起身,说,你们路上辛苦,我请你们先去吃个午饭,我们可以边吃边谈。
我说,你太客气了。
他摆摆手说,哪里,一顿便饭而已。我陪你们下楼,你们在门口等我,我去取车。
我们站在门口,禾苗苗瞪大眼睛,对我说,我一直以为你是北京下来的领导。我还担心,你这么不小心,碰到别的女孩没准儿会惹麻烦。
我正要说话,我的手机响了,我拿起来,是钟建章的号码。我往后退几步,背对着禾苗苗。
钟建章说,刚才有些话不方便当面讲。你听就好。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夏老板有一个女朋友,就住在南昌。他们相处几年,关系很亲密。那个女人手头掌握大量证据,对夏老板很不利。听说,她在犹豫,要不要把材料全部兜出去。如果现在没有人及时制止,一旦她把材料送到反贪局,恐怕谁也保不住夏老板。听我讲,这几年,好多官员、名人被情妇、女朋友放倒。这些人,天大的事情不跟老婆讲,只跟情妇、女朋友分享,有时候还让她们直接参与。所以,我听到夏老板有这么一个女朋友,听到她手头有举报材料,我一点也不惊讶。
我合上手机。禾苗苗奇怪地看着我。我装傻,低头看了自己几遍,问,我的裤档 没有开吧?
她想说什么,正好钟建章的车缓缓地停靠过来。他开的是福特的君威车。我们上了车,坐在后坐。钟建章说,我带你们吃一个南昌的特色菜,叫三室两厅。这几年冷一点,前几年特跑火,要提前几天订位。
禾苗苗问,什么叫三室两厅?
他说,就是家里改建的餐厅,大多数设在三室两厅的单元里面,主要是夫妻搭档。菜嘛,基本上是南昌的家常菜,经济实惠,味道很地道。他们只做一中一晚两顿,客人的时间很充裕。有的主人很灵活,让客人定菜单,他买材料,按客人的意思做。
餐厅在一幢民楼的底层,外面没有招牌。进门之后,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男子将我们引入饭厅,自己进了厨房。女主人在餐桌上摆酒水,看到我们,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简单喧哗之后,钟建章没有谦让,抢似地坐到主位,我和禾苗苗分坐两侧。
不一会儿,菜出齐,色彩不是深红就是深黄,一看就是辣的或是酱油泡出来的重口味菜。钟建章举起手中的杯子,说,欢迎二位到我们英雄城南昌。下午大家还有事情,我就请二位吃个便饭,只喝饮料,不喝酒,请包涵。
我们也举起杯子。我说,你太客气。
他用筷子点着桌上的菜,对禾苗苗说,都是辣的,对口味吗?
禾苗苗说,我是长沙人,不怕辣,就怕不辣。她指指我,说,不知道他怕不怕辣?
我说,我是东北人,在湖南大学念本科,吃辣跟本地人比还有差距,抗辣能力倒是蛮高的。
钟建章说,那我就放心了。他帮禾苗苗夹菜,她看起来不太自在,他就没有再夹。他说,我有一些朋友,从外地来,说要吃南昌的特色菜,但要少辣。我说,到南昌不吃辣,不就是到美国不吃麦当劳吗?我说可以要求少放辣,厨师不答应啊。
我吃了几个菜,味道都不错。我说,是呀,湖南人爱吃辣,江西人爱吃辣,两个省在吃的方面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他说,你说得对。不只是饮食方面,民风方面也像。比方说吧,我们江西人同样剽悍,性子暴烈,不平则鸣。共产党打天下,从南昌发难,在井冈山扎根,由瑞金开始长征,方方面面都跟江西有关。参加长征的红军八万人马,江西人占几万。
我插话说,不过,好像当大官的是湖南人,在底下冲锋陷阵的江西人居多,对吧?
他叉了一筷子蒜苗腊肉,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这个说法比较普遍,有一定道理。湖南出了毛泽东、刘少奇这样的顶级开国元勋,后来又有胡耀邦、朱镕基这样的党政要人,江西呢,虽然号称有几个革命的摇篮,结果同一档次的领导人一个也没有。江西那么多人参加红军,可是,开国将帅里面,元帅、大将加起来一共二十位,江西人一个没有。中将、少将等等就搞人海战术。我有朋友讲,同样爱造反,湖南人在顶层运筹帷幄,把天下搅乱;江西人至多当个好马仔,摇旗呐喊,声音弄得很大很响,到忠义厅排座次,只能坐后头,坐角落。
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问,但是你不同意?
他说,我不同意。历史是个奇怪的动物。江西闹革命,起步是比上海、武汉、长沙晚,但是,这并不表示江西人不能当老大呀?设想一下,如果井冈山的王佐没有被错杀,如果方志敏没有在下沙窝就义,一直活到新中国成立,如果张国焘的第四方面军在陕北摆平了第一方面军,而不是相反,江西人的地位绝对不一样。
禾苗苗对我们的谈话不感兴趣,像昨天晚上一样,只顾着吃饭。钟建章打住,转而问她,我们讲的远古史,你听得进去?
她的筷子夹着米粉蒸肉,说,听着呢。你们在说,江西人像湖南人,脾气暴躁,爱闹事,但不太会做官,运气也差,当不到厅长、院长,只能做科长、乡长。
我和钟建章对视一下,继而大笑。
钟建章笑过之后说,说老实话,江西人有个致命伤,喜欢内耗,喜欢排外。中央委派干部来江西,点谁谁不乐意,他们怕呀。他颇具深意地说,夏老板毕竟是江浙人,还是海归,可能低估了我们江西人的特性。
我们没有再谈什么。钟建章不愧是饭局达人,桌上摆的不过是几样家常菜,他一一加以点评,经他的嘴巴一摆活,好像我们吃的是人民大会堂的国宴。男女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站在旁边,对钟建章的点评频频点头。男主人给自己倒了一杯雪碧,说,我以水代酒,敬钟站长、敬二位客人。女主人乘机敲边鼓,说,我老公今天特别高兴,平时他喜欢躲在厨房不出来,叫他给客人敬酒比交税都难。
这时,禾苗苗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手机,嗯啊了一番,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收了手机,她说,院里组织送戏下乡,有几个演员请假,刘导选了几个学员顶替,我是其中一个,不去不行,明天就要出发。那我先回去?
钟建章忍不住说,你是演员?怪不得这么有气质!
禾苗苗听惯了类似的奉承,敷衍地说,哪里有哇。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事情来得突然,我有些不舍。但是,自己公务在身,委托人跟自己的关系不同寻常,跟这个女孩纠缠下去,于公于私讲不过去。再说,我现在的性趣不高,留住她怕妨碍正事。
我说,好吧,你先走,下次有机会再来。我特意加一句,回去代我跟向部长问好。她没有反应过来,钟建章识趣地站起来,说,我去那边结账。他进了厨房。
我迅速拿出一个信封,往里面装了一万人民币。我把信封交给她,她问,这是什么意思?我说,给你买车票,还有路上的零花钱。她的脸腾地红了,她本能地想推托,这时,钟建章出来,她迅速将信封收进她的小包,低声说,谢了。你一定要跟我打电话。
我们把禾苗苗送到火车站。她下车后,直挺着身体,步态从容不迫,始终没有回头。看到我脸上难以掩饰的惆怅,钟建章羡慕地说,你老兄艳福不浅,湖南妹就是漂亮。
我心里百感交集。今后,我要是不主动跟她联络,她的背影恐怕将成为我记忆中的绝版。跟她相处前后不到24个小时,她带给我的欢愉不是一万块钱可以轻易换到的。我想,这根线无论如何不能断。
我回过神,从包里再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两万块钱的银行卡。我打开副驾驶座前的文件箱,说,这是一点意思,放这里?
他早已有期待,没有阻止我,嘴巴还是客气说,我只是提供了一点信息,没有做太多工作,不用吧?
我们没有再说话。
车快驶到市中心时,他打破沉默,说,那个湖南女孩很不错。不过,我想我们是同辈人,多少见过一些风雨。我觉得,红颜这个东西,有两面性,可以玩出境界,动真情就要当心。
我觉得他话里有话,接过来问,夏先生的女朋友是怎么一回事?
车开到一个很宽阔的广场,他说,这是八一广场,南昌的中心。往北走几分钟,有一家江西饭店,以前的对外接待饭店,装修过,号称五星,我们到那里喝一杯?
我说,可以。我来埋单。
我们拐进饭店,上了三楼的咖啡室。点过茶水后,他没有跟我客气,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点火抽起来。站在旁边的一个女服务员犹豫了一下,还是弯下腰,小声提醒说,先生,这是无烟酒店,请你不要在这里抽。他仿佛没听到,接连吸了几口,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他掐灭了烟头。
他开始介绍夏老板女朋友的情况。
她叫谢京瑚,估计三十出头,是日本留学的海归。回国后,先在上海发展,前年到南昌,在昌东开一家日本料理店,生意很行。据说,她在日本赚了不少钱,在上海做得也不错,跟夏老板交往,感情成分很高,真正的红颜知己。夏老板在红谷摊新区一个楼盘买了复式单位,是他们的爱巢,平时空着。夏老板被拘留,缘起于赣西那个开发项目,但是,谢京瑚最近发话,她手头有夏老板在湘赣两省触犯法律的铁证,她正在考虑要不要跟有关部门联络,让夏老板把牢底坐穿。
我忍不住夸赞说,你的工作真细致。
他说,不是吹,我们没有打听不到的事情。没有这个能耐,中央怎么会这么重视我们写的材料?
我转换话题,问,谢京瑚在考虑要不要举报,决定因素是什么?
他说,这个需要认真琢磨。我想,她不像吓唬人。真要吓唬,对象不明确。我断定,她手头真的有料。我讲过,这几年,不少官员下台,都是跟情妇关系摆不平,情妇红颜动怒,兜出重磅炸弹,上面不得不处理。
我说,这样的话,我可以做什么?
他说,起码见她一面。有没有效果,见面之后自然知道。我的渠道已经走到尽头,不太可能再发掘到什么东西。你从美国来,律师出身,她是日本海归,你们的经历有交接点,她可能对你有信任感。只要她愿意开口,凭你的训练和判断力,说不定可以找到关键所在。怎么解决,只是技术问题,你说呢?
我为难地摇摇头,说,我看有难度。人心难测,况且,听起来她不是平常的女人。她下了决心,旁人很难阻挡得住。
我们沉默下来。我喝了一口咖啡,发现已经变凉,只有苦味。他扬起手。一个女服务员走过来。他说,咖啡凉了,很难喝。马上换新冲的。
他说,我只是给你再提一个建议。要不要去,去了谈什么,你自己决断。他拿起手机,搜寻了一番,说,我有她的号码,你记一下。
我将号码输入自己的手机,想马上拨过去,转念一想,还是仔细考虑清楚再说。这个电话很重要,处理不好,恐怕没有第二次机会。
他说,我认为,夏老板的事情还是可以操作。说到底,他不是什么商界大鳄,不是李嘉诚一类的人物。夏老板也没有触犯国家经济安全利益。他犯的事情,发生在一个相对贫穷的中部省份,一个相对贫穷的边远城市而已。这种事情,中国每天在发生。
我有些懂他的意思,但是,还是求教他问,这意味着?
他说,这意味着,只要谢京瑚不举报,只要夏老板的靠山可以动用,这件事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发生的一切只被雨打风吹去。
我点点头,说,懂你的意思。我还想说下去,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显示,说,正好,是杨律师,你来之前,我预先跟他谈过,在我们南昌,他属于顶级的律师。我先说几句,你再跟他讲。
他跟杨律师客套几句,将手机递给我。
我接过来。杨律师说,听钟站长说,你是美国的律师。我说是。他说,我在美国读过LLM,十年前,在加州圣地亚哥的西部法学院。
我说,不错的法学院。这么早在美国读LLM的中国律师不多吧?
他说,真的很少。我只读了一年,花掉三十万,到现在还没赚回来。
我当即认定他就是做夏老板律师的人选。说不上确切的原因,我喜欢他的风格。一听就是聪明人,但没有太把自己当回事。这是更高层次的智慧。看来,钟建章的确在认真帮忙。我感激地对钟建章微笑了一下,他或许不知道我微笑的用意,他回头张望了一下,想知道我对谁示意。
杨律师说,我在贵阳办事,今天赶不回来,本来要请你喝茶。长话短说吧,夏老板的事情我听了钟站长的初步介绍。纯从法律层面讲,他的问题不大;从政治层面讲,他的事情就难说。我只能做分内的事情,法律外的事情你自己考量,可以跟我商量,也可以不商量。
我说,你讲话像我们那边的律师。你在西部法学院化的钱,没有白花。
他说,我是看人说话。对国内的客户就要换方式,要不没饭吃。
我说,好吧。我现在就决定,委托你办夏老板的事情。你的条件是?
他说,我们的委托费是全国标准。我会给你传一个委托书,上面会详细载明有关条款。不过,夏老板是外籍,有些具体问题,恐怕跟国内的处理不一样。
我听懂他的意思。我说,我可以在标准之上付费。
他说,好,就这么说。请放心,我一定尽最大努力。
我收了手机,还给了钟建章。
他微笑着说,这么快就下聘书?我还想让你多谈几个呢。
我说,这一行做久了,看人还行,而且,你强烈推荐的人,还能有错?
他的手机又响了。他看了一眼显示,没有接。他说,这样吧,我的任务差不多完成了。你这么信任杨律师,你们以后直接联系。我先回社里,不陪你了。你有什么事情随时跟我联络。噢,晚上你方便的话,我到酒店坐坐。可以吗?
我说,请便。够麻烦你了。
我搭钟建章的车,回到格兰云天酒店。上楼进了房间。房间里面还残留有禾苗苗的气味。我深吸几口,觉得有些猥琐。我开始后悔,买了几盒保险套,到底没有用光,现在成了莫大的遗憾。我拿起手机,想打给她,才要按键,又想,说什么呢?一夜风流,我已经付清了,或者说还清了,我还想要什么?真要包个小情人?钟建章一再说到红颜的危害,本身的道理没有错,算是忠告吧。
我万难地收了手机。
我洗了个冷水脸,让自己清醒过来。
我打开窗帘,搬了椅子,面对赣江而坐。
我整理好思路,打开手机,仔细将谢京瑚的号码敲进去。手机响了五六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喂,哪一位?
我报了家门,说自己从洛杉矶过来,是夏老板的朋友。
她沉默了几秒钟。
她最后说,夏老板这个人我不认识,你打错号码了吧?
我说,夏老板被拘留,我们很担心,想知道可以做什么。
她又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开口说,我这个号码很少人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自顾自讲下去,我先去长沙,找到他的公司,他们告诉我夏老板在江西办事。我追过来,刚刚知道他出了事。给我号码的人在南昌很有身份,很可靠。他介绍说,你跟夏老板挺熟。我想,你有机会见到夏老板的话,请转告一下,他的家人很惦念他,愿意尽一切努力让他平安回去。
我开始听到哽咽声。
我握牢手机,不敢多言。
她最后说,你是头一次到南昌吧? 我说是。她说,你是客人,我请你喝茶。
我大喜过望,说,怎么可以让你破费,还是我来吧。
她不理会我的客套,直接问,你住哪里?
我说住格林云天。她说,一个小时后,我们在迪欧咖啡见面。告诉出租司机,是抚河大道上的那一家。
我很快梳理好,换了一件新衬衣。出了酒店,想不到出租不好打,足足等了一刻钟。我给司机报了饭店的名字,他说,过桥就是,在起步价之内。我看了他的上岗证,
发现他的名字很特别,叫罗丝定。我说,罗丝定,真的是你的名字?
他憨厚地一笑,说,男子汉大丈夫,名字还有假?是老外婆取的。
我问,有特别的意思吗?
他答道,有哇。我出生那年,正是毛主席号召全国学雷锋的时候。雷锋喜欢说,不求名,不求利,做好普通的螺丝钉。我外婆是个街办小学的老师,是我们家最有文化的人。我妈一生我,外婆给我定了这个名字,跟螺丝钉一个音。
我说,那个时代,很多名字就是这样取的。
师傅说,你说怪不怪,我的一生真的很普通,从小到大,一件风光的事都没有。我讲给你听听,从小学开始,我从来没有当过班干;到部队,一直是战士;退伍进工厂,在同一台机床上班,一直到下岗;娶的老婆,也是一路的货。她在公司上班,老板老是记不住她的名字。有一次公司联欢,她上台唱了一首南昌采茶戏,老板说,那个谁谁谁,唱得蛮好吗。名字又讲错了。我的女儿写作文,题目是:一个普通人。她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我一直在等待这个作文,因为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最普通的人。
我感慨地说,普通有普通的好处,平安哪!
他呵呵一笑,说,真的没有错。别人碰到我这样的命,说不定天天发牢骚,还会改名字。我觉得没有什么,更不会改名字。男子汉大丈夫,名字不可以改嘛。人生在世,是什么命就是什么命。命好的人,也是活七八十岁,总不会活两次吧?
我问,你一天开多长时间的车?
他说,十六个小时。
我说,吃得消吗?
他说,现在马马虎虎,以后讲不定。
到了落车点,师傅说,这个咖啡店不错,服务很正规。
我手头的钱,最小的是五十元,我递给他,说,我要马上进去,不用找。他很大声地喊住我,等一等,我要找。我接过零钱说,多谢,下一次说不定还能碰上。他说,前头真的有客人又搭我的车,说我的名字好记。
我站在门前,拨了谢京瑚的手机。她告诉我,她在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