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子)
引 子
从那一天,他如痴似地爱上了一首歌,从此,无论走到哪儿,他都走不出那首歌。他不停地在心里唱,唱的鼻子发酸,嗓子发干,那就是: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沿的旷野中……
后来,他带着这首歌,这张苍凉的脸走进了美国。
第一章 投奔父亲
一九九一年深冬。那一天,天沉 的快塌下来,大雪把城市都淹埋了,他从机舱的窗户里往下看,只看到白色的大地。那是云也是雪,是天也是地,冰天雪地,比无沿的旷野还苍茫。从此,他走进了 一个崭新而陌生的世界,见到了记忆中早已模糊了的父亲,还有父亲身边的那个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女人。
十八岁,在美国是该走出家庭年 龄,而他,千里迢迢来投靠一个家。他完全不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家,他只是按照母亲的遗托来找父亲。父亲从前什么样?他记不清了,那是一个又灰又 瘦的影子。现在的父亲呢?他手上拿着他的相片,不能想象在拥挤的人群里怎么找出他。人们说没妈的孩子象棵草,他却更深刻地体会到,没爸的孩子象棵柴。小草 柔软的时候总有人想到怜惜,干柴孤零的时候只有在风中被蹂躏。一路上他都在迷茫中,身体就象草一样在空中飘,没有一点踏实的感觉。他闭着眼睛不愿睁开,因 为只要一睁眼,他就有种恐惧,一切都是陌生的,机舱不象是机舱,人不象是人,那蓝眼睛黄头发的更是他天外的梦。渐渐,他看见了病床上的母亲绝望地向他伸着 颤抖的双手,他去迎接她,那双手又突然变成了两把利剑,直捣他的心窝。他想嘶叫却没有声音,他想跑又抬不起脚步。那两把利剑霎时间又变成一面笼罩他的镜 子,他看到了一张十分恐怖的脸……江浩惊醒了。他胸脯砰砰跳得发慌,他不知道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梦?他踉踉跄跄起身走到机舱的尾部,进了卫生间。他打开了水龙头,用凉水把脸浸泡了一下,似乎感到了一点清醒。慢慢抬起头来,镜面上的 日光灯把他的脸照得没有一点血色。他双眼目视着,这张脸的确十分恐怖,就象一只饱经风霜的狼,在凄厉的北风中露着饥饿。他想做出一点笑容,比不笑更糟。
飞机终于在终点站芝加哥国际机 场着陆了。从北京到东京,东京到洛山矶,洛山矶到芝加哥,经过了大雪围困,经历了三天三夜困扰,他感到象从漆黑的地狱里爬出来。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机舱,一 眼便从迎接的人群中看到一张似是似非、似曾相识的面孔。突然间,他的嗓子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心揪得发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难道他就是父亲吗?他眼 中带着疑问,缓缓地向那个人走去。一个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沙哑,电话里江浩听到过这个声音。
“江浩! ”
是他!他走上来,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江浩,嘴唇微微地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心中如同针扎。一别十多年,他是在梦中看着儿子长大,他多想拥抱住他,叫一声“儿子!” 可他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是歉疚,也是胆怯。儿子的脸上没有一似丝笑容,象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目光里流露着审视。他想接近,又怕他拒绝。
" 我……帮你拿包? " 陶汉结结巴巴说道。
江浩没有放下肩上的包,多少还是有些不安。一个女人走过来,亲切地唤了他一声:“江浩。”露着关切的目光。
陶汉介绍到: " 这是詹妮,她也是来接你的。 "
" 别客气,叫你爸爸帮你提包吧! " 她轻声细语。
江浩叫不出 " 爸爸 " ,这个词在他的生活里太陌生了,他只能用眼睛轻轻地叫了一声父亲。
詹妮走在他身边,扶着他的肩说: " 这一路受了不少罪吧?你爸爸也急得几天都没睡好觉。 "
女人的话讲的很温柔。江浩把包交给了父亲,默默走在他们中间。
他没有惊讶父亲身边的女人,父亲对他是完全陌生的人,哪怕他身边再多几个孩子,对他都是 一样的陌生。母亲没有给他留下多少父亲的情况,她也是在父亲的来信中揣摩着他的情况,母亲对他也陌生了,最终她还是给父亲做了最后的评价,“你父亲他不是 坏人”。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还是人之将亡其言也善?病床上的母亲总是努力想象着父亲,她的眼里再没有流露出从前那种仇恨。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脸上都 很平静。可是母亲终于还是给他留下了一个陌生的父亲。多少都是遗憾,不管他的父亲是人是鬼,在他无邪的童年里父亲是一个空白。他没有机会去接近父亲,没有 机会去了解他,父亲是个谜。他的身影灰朦朦地缠绕着母亲,这个包袱压了她一生。他只能借着母亲的哀怨一点点感觉着父亲。父亲为什么曾经不认儿子?他现在又 为什么全力争取儿子?十八年了,他是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孩子,被亲戚鄙视的孩子,有什么价值?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习惯了母亲,习惯了没有父亲。
江浩被他们接回了家。这是一栋在中国很难看到的小洋房,看上去两层。屋里的色调很灰暗, 很陈旧,看似是父亲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了,没有一点现代味。所有的卧室都在楼上,江浩的小屋被安排在转弯的一个角落处。只感觉到处是门,都猜不出有几间屋 子。他的小屋里陈设一应俱全,单人床、衣柜、床头柜、写字台,整整齐齐。江浩环视着自己独立的小屋,耳边还回荡着“放在他屋里”,竟然一下有了自己的屋 子,比他从前居住的小屋豪华多了,还有一间和卧室连通的洗澡间。他象是进了宾馆,又喜欢又觉得不能拥有。他悄悄开了一点门缝,从他的小屋斜看过去又是另一 间大屋,他看到了梳妆台,上面摆着女人用的东西。她从里面走出来了,穿了另一种颜色的衣服。江浩这才断定,这女人一定是父亲的妻子。不过,没从听母亲说过。
陶汉,这个被人公认为机电专家的大学教授,在大家的眼睛里是个古怪的老头。实际上他并不 是人们想象的那么年老,只是他过早花白的头发和神色专注的脸使他失去了年轻的魅力。他正处于年龄和学术的最佳组合阶段,精力旺盛,知识渊博,每年他都以超 额的学术论文获得了不少研究经费。系里正是靠着他这头不知疲惫的老牛积累了不少家当。大家都很敬重他,但没有人拿他当亲密可交的朋友,他就象一台先进的计 算机,总是机械地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人们便只能顺应着他,尽可能照着他的程序运转。至于他过着什么样的私生活,没有人去了解。他从不和人谈心,也没有平 常人那些感兴趣的话题。但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合格的专业导师,只要跟他一路摔打过来的学生,都是学术的将才。他在大多数人的眼里是个活在怪圈里的人,没有 人知道他还能养出一个儿子。在这个谜一样的怪圈里,除了他身边的这个女人,没有人走得进来。
到美国的第三天,江浩就被送进了学校。父亲帮他办理了入学的一切手续,他被安顿在一所离家较近的大专学校补习英语。 江浩是以留学生的身份来到美国的。他手上有圣福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上面写着很多他看不懂的文字。他是按照父亲设计好的程序一步步过来的。此时秋季第一学期已经结束,陶汉只能把江浩先安顿到大专学校,等下一个秋季他才能到圣福林大学读书。
每天早晨父亲把他送到学校,下午再把他从学校里接回家。家有四间卧室,两个餐厅,最大的 书房在地下室,那是父亲的专用办公室。在这栋灰暗暗的洋房里活着他们三个人,每个人有自己睡觉的地方,吃饭时坐在一起。三个人从不闲聊,也没有固定谁做的 家务。饭是两个大人做的,谁回来的早谁就动手做,做起来很快,吃起来也很简单。
江浩暗中观察着父亲和他的女人。父亲很特别,他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总是在同一时间起 床、做早饭、离开家,他的动作几乎固定在一种程序上没有偏差。他的行动很敏捷,目光很专注,他的脚步在家里都是急匆匆的。江浩总是掐算着时间和父亲一同 走,一起回家,他感到很紧张。詹妮则不同,她显得很平静也很放松,做事慢慢悠悠。她喜欢在卧室里,那里有她的书桌。偶尔她也会依在沙发上独自一个人看电 视,悠闲时会哼一些动听的小曲。这个家,每个人好象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江浩象客人一样过得小心翼翼。
他和所有新到美国的留学生一样也经受起了孤独期。虽然他和其他留学生不同,他不是离开 家,而是来找家,到父亲身边来的,但这个家对他太陌生,就象陌生的美国一样。除了他自己的小屋,这个家的所有东西他都不敢轻易碰动,厨房的壁柜里有很多小 点心,他不敢随随便便打开;冰箱里还有很多新鲜水果、饮料,他也不敢随随便便拿到他的小屋。他想不出有什么话该和他们说,关起门来他能呆呆地一坐两个小 时。他想家,想曾经住过的小窝,想的眼泪往鼻子里流。他知道他回不去,他已经失去了他唯一的亲人母亲。他告诉自己要忍耐,因为母亲说过要让他学会“吃苦”。
很快,紧张的学习生活就代替了他的孤独寂寞,他拿出了当时高考冲刺的精神,几乎在挑灯夜 战了。初到美国,英语是一大关口,从前他就很不喜欢英语课,现在却不得不把它当吃饭来对待了。真的进了学校,学起来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厌恶英语了,环境已经 逼迫他去投入兴趣。到处都是英语,与同学交流需要英语,出门看路要英语,电视、收音机也是英语,英语在他的脑子里爆炸了。生活在两点一线中:家--学校, 除了吃饭就是学习。父亲并不常过问他的学习,只要看到他爬在写字台上就很少打扰。她也很少评价。晚上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做,父亲在大办公室,她在卧室,江 浩在自己的卧房。学校和家就完全不同了,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他眼里,这种学不叫上学,该叫上幼儿园。老师就像带了一群大孩子,课堂上说笑,课下面也 说笑。学生更不象学生,大小老少都有,妈妈们看起来穿得拖拖拉拉,姑娘们又精炼得上衣只能遮盖住一小半。男孩的眼睛搜索猎物,常常没多久怀里就拥进了一个 小妞。学生们不喜欢作业,老师们也很少布置作业。这是什么学习环境?江浩不习惯这种学习状态,也知道自己不能和这些人相提并论。他只能把上课当调解,回到 家才真正进入学习状态,他自己给自己补课了。
有一天老师讲到家庭,每个同学都站起来描述了自己的家,轮到他说,他有些不够坦然,但还是清楚地描述了: " 我有一个家在美国,父亲、母亲和我。我还有一个大家庭在中国,祖父祖母和亲戚。我爱我的小家,但更想念我的大家,因为那儿是我成长的地方…… " 他讲得很好,但这些话全是假的。
晚饭的时候他又暗中观察这个家,应该补充一点就是,这个家很安静,静如坟墓。
" 江浩,我要出去开几天会,詹妮接送你上下学。 "
这是父亲在饭桌上当着他和詹妮说的。父亲讲话很精炼,从不多说一句废话,是指挥官在下达 命令。听母亲曾经讲过,爷爷从前就是当小官做大兵的,一身的火药味。但他看不出父亲像爷爷,他果断,但火药味不浓。他用英文叫她,詹妮,詹,听起来很温 柔。她叫他陶汉,有时候也会玩笑一下 " 陶教授 " 。他们俩相互都很尊敬,尊敬得客气,倒一杯水都会说声谢谢!中国家庭不是这样的,再大的事让家人帮忙也是理所当然。他感觉这个家与众不同。
父亲到德国开学术会议了。他一走江浩就莫名其妙感到轻松了。詹妮不太会做饭,她总是接了江浩便带他一起出去买饭,她会问他想吃什么?有时也会叫江浩帮她做事。江浩突然发觉他和詹妮在做事上配合的很好,因为他们俩做事速度都不快。
有一天詹妮买了肯德基炸鸡,这是江浩第一次吃美国风味的炸鸡,他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竟有 这么好吃的东西,酥酥的皮,嫩嫩的肉,难怪很多人到北京去排两个小时的队去吃美国炸鸡。他吃的好尽情,如果不是因为有詹妮,他能一口气吃掉一大盒。可是他 不能不控制自己,母亲常教育他人不能太贪婪。詹妮却把一大盒炸鸡都推到了他面前了。
“这些你都承包吧!我不喜欢吃。炸鸡要吃新出锅的,放到明天就不好吃了。我在想你明天中午带什么饭?帮帮忙想,要不我给你钱,你到学校的餐厅买?”
“我就带这个。”江浩指着炸鸡。
“行吗?连着两顿吃?”
“行!我爱吃。”
他终于在詹妮面前说出了“我爱吃”,这是孩子话,也是他的心里话。
这以后炸鸡就常常在家里的饭桌上出现了。每次江浩看到炸鸡就不自觉地想到母亲,母亲过去总是不声不响地把他喜欢吃的东西放在他面前。他知道她在默默地关怀着他,就象母亲从前关怀他一样,他感到一股暖流上涌,开始慢慢同她亲近了。
江浩原本不是一个爱学习的人,高考落榜后,他对学习便完全厌倦了。不用说十年的教育让他感到漫长,仅仅是高中三年的悬梁刺股就足已让他耗尽肝肠了。除了生活在中国的人,没有人懂什么是 " 黑色七月 " ,为了这一个 " 七月 " , 本该是纯洁的心烧得又焦又暗。如果今天他还在中国,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高考的一刀,把同样的人劈成了三六九等,有的一跃进了高校成了天之骄子,有的 名落孙山生计难保,还有的自杀了……他不愿意再回想。他是在惨败后逃出来的。幸亏母亲去世了,否则她会追恨自己没有把儿子培养成才,因为这是支持她生命的 希望。尽管江浩自己并不想把大学的荣耀看得怎么高人一等,但生活里的他不能不遵从母亲的意志。他真的很厌恶上学!如今来了美国,那种悬梁刺股的挣扎感消失 了,学习也不觉得是违背心愿了,是必须,就象吃饭一样不学就会感到饥饿。他的生活的确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他在心里有一点感激父亲了,他感谢父亲在美国, 他能有机会来美国。好象美国比父亲更有吸引力,他觉得这儿的天空都比从前的蓝。
父亲依然是值得敬佩的,听詹妮讲他有论文要在国际会议上论述,他总在想象父亲走上演讲台 的形象,他觉得很伟大。知道父亲星期五中午就回来,那天课堂上江浩精力都集中不起来。他想父亲回来时该是什么情景?他一定会兴奋,一定会给他们谈德国的情 况,一定还会给他们带来很多新鲜的礼物……
下午詹妮来学校接他,她很高兴,他看的出她也在盼望父亲回家。
她和江浩开着车回来,刚开车库的门她就欢愉在脸上了,车库里停着陶汉的车。她轻快地叫了一声:“我回来了!”
车库的小门直通餐厅,一开门就能看到厨房,陶汉腰上系着围裙,正聚精会神地做饭。他只是平静地回应了一声詹妮,没有一点激动的表现。她丝毫没有介意他的冷淡,走到他身边,娇柔地问到:“做什么好吃的呢?”
“想吃什么?” 他又像在问孩子。
“炸鸡。”
陶汉惊异地眼睛一动,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他看到詹妮手上提了一盒炸鸡更有些不解。终究,陶汉还是陶汉,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这一晚和从前没有任何改变,个人有个人的事,江浩还是坐在自己的小屋里看书。
" 江浩…… "
江浩的房门被敲响了两声,他听出来是詹妮。她从来不随随便便闯入。
" 你爸爸说给你屋里放台电视,这样方便点。 " 她微笑着对江浩说道。
" 不用了!我也没时间看。 " 他客气地推辞。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很想有台电视。
陶汉怀抱着电视已经进来。他脸上依然沉沉的,行动却很积极。
" 詹妮说给你屋里放台电视。放哪儿好? "
" 这儿! " 她指了一下衣柜,她早已看好了位置。
这地方不错,正好是躺在床上看电视的位置。他记得从前家里也有台电视,但很少打开。为了他集中精神学习,母亲不但不许他看电视,连她自己也不看。看着她和父亲两人忙着接线、调试,江浩心里暖洋洋的。
" 放录像在第三频道。 " 她说,又把两盘录像带递给他, " 这两部片子不错,你看看。看电影对学英语很有帮助的,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别着急,慢慢来,只要能跟着班走下来都能通过。……江浩,你会游泳吗? "
他点点头。
" 怎么样? " 她胜利般的微笑对着陶汉, " 明天到学校游泳吧? "
陶汉赞同,他很高兴。他一高兴表情就显得不自然,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双手会下意识地交搓起来。
实际上不知所措的该是江浩,他没有游泳裤。他出国之前匆匆忙忙的,他的行装都是小姑和大姨帮着打理的。她们没有仔细到在冰天雪地的时候准备游泳裤,倒是准备一大箱多余的毛衣毛裤。
第二天一早,他们先去了商场,在那儿给江浩买了一条宽宽松松的花短裤。这条花短裤的商标上还写的是中国制造,就像老家乡下佬穿的睡裤。他从没有穿过这种短裤下水,既然是父亲和詹妮一起挑的,他没什么可再挑剔的了。
詹妮是个挺特别的女人,她不象做过母亲的人,还有一身学生味。
这是江浩到美国来第一次做运动,也是第一次到父亲的学校。圣福林大学名声在外,这所高等学府座落在密芝根,是一个大学城。这所大学对他来讲就是一块圣地,做梦都不敢想能到这里来。而他非常清楚,父亲已经给他铺好了路,不久他就会到这所大学来读书。
他们到了游泳池。这是个室内游泳馆,分三个区,三个独立的游泳池,高台跳水区,速游区和 普通游泳区。江浩水性不错,詹妮游得也很好,只有陶汉在浅水处“泡澡”。江浩没有到速游区,他不想制造分裂。游够了便爬在台边,有意和父亲制造一点亲近。 不管母亲从前用什么样的话语攻击过父亲,他都想用自己的眼睛去认识父亲,他希望能看到他的好。
一向很严肃的陶汉此时也感到一点变化,尽管他和儿子没有太多的话题,但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就算是沉默也令他高兴。他们都看着詹妮游。
陶汉开口到: " 詹妮游得很好,你们俩谁快? "
江浩感到窘,这话讲得没水平,就算他是胡子没出来的毛头小子,普通人的道理他懂。他怎么能和她比赛呢?这不是拿他看小,让他为难吗?他这么大一个块头站在女人的面前还壮什么力气呢?再说她是谁还没说清呢!
詹妮慢慢地游过来,很轻松地撑上台边坐下。她对陶汉总是能流露出亲近,有种很满足的感觉。她休息了一会儿,对江浩说: " 江浩,咱们俩比一比好吗?你别让我。 "
他真的感到不自在了,突然间觉得她小了,象同龄人了。她鲜艳的泳装,消瘦的身体,配在一起就像是没有成熟的中学生。她到底有多大?他没有仔细瞧她眼角边的皱纹。看着父亲眼里也藏着微笑,他便和她比赛了。
她游得很卖力,他让得也很用心。他不能让距离拉得太远。江浩一边游,一边偷偷地打量着坐 在池边观战的父亲,他能够感觉到父亲心里很高兴,只是不表露在脸上。他们俩赛完了,江浩以微弱的优势领先。两人气喘吁吁从水里爬上来时,陶汉正在和一个洋 学生聊天。平时讲话一向很拘谨的陶汉此时却显得很自如起来,他的双手和肩头也都随着话语的需要配合协调起来。江浩突然发现父亲讲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几乎听 不出一点中国人的语调。他惊叹了,他怎么能讲这么好的英语呢?
" 这是我的儿子,浩。 "
" 很高兴认识你。 " 洋学生过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眼睛里露出了羡慕的目光。 " 你很走运,有一个优秀的父亲。……你知道吗?我以前学过两次电磁场理论都考砸了,学得一塌糊涂,我不明白我怎么这么笨,怎么学都没办法通过。后来听人家讲听课要找陶教授的课,我就等了一学期。等陶教授带这门课时,我才知道我还是很聪明的,根本就没下功夫就得了 A ,而且学的东西全明白了。为什么?就是因为陶教授,他能把极为抽象的理论讲得极为通俗。他是我见到的最伟大的教授。你太走运了! "
他讲得很激动,江浩悄悄竖着耳朵听,大概的意思还能够听懂。感到惊奇的是,在家里这么不 能言语的父亲怎么可能站在课堂上讲课呢?他的英语又怎么说得如此流畅呢?太矛盾了。但从这个学生的表现来看,父亲一定是一个出色的教授,否则不可能受到学 生这样的恭维。他心里暗暗对父亲也产生了敬意。
从学校出来,他们去麦当劳用午餐。三个人都比往日显得轻松了许多,也颇有三口之家的感觉。詹妮争着去买饭,这种谦让使人感到虚假,很不自在。
" 不要把我当成你的孩子,我不想你养活我。我付你房租。 "
陶汉闭口不言了,他带着江浩去找座位。江浩却在一边发愣,半晌他才清醒过来,心里重复着她说过的话。他终于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