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没有华人超市的地方的中国人的生活,是生活在有华人超市的地方的中国人无法想像的。比如我一煮排骨就很郁闷,因为那排骨完全不像我所认识的排骨,一言以概之:骨头太少,肉太多。
肉一多,熬出来的汤就不好喝了,油腻得很。怎么办呢?总不能吃完肉以后把汤倒掉吧,我这种小气鬼怎么做得出来。
于是我打开一个万里迢迢带回来的布袋子,从里面抓出一大把黑黑的干树枝状的东西,水里泡一夜,换水再泡,洗干净后滚水里焯一下,然后丢到那锅肉汤里去煮。煮软了捞一筷上来大嚼。老鼐目不斜视、本分地吃着他的牛排,托小猫在旁边恳求:“妈妈,那个棕面条我也要尝一下。”我捞四五根胖乎乎的、看起来比较嫩点的给她,说:“就这几根,不能吃多,吃多了肚子痛。”
这个棕面条,大名叫“蕨”。营养价值不明,近年来还听过一种挺吓人的说法,说是虽然纯天然但未必健康,还含有致癌物。我聊以自慰地想,这个东西先晒干,然后又泡又焯折腾了那么久,有害物质大概所剩不多,当然,营养(如果原来有的话)可能更是荡然无存了。现在吃它,纯粹图的是个口感。那种韧而不硬甚至带点奇怪的脆的口感,纤维丰富的干货所特有的口感,我喜欢得不得了。
我也听说过这是健康食品。所谓健康,其实就是没营养,低糖低脂高纤维。吃完很容易饿,我妈说是因为吃下肚去会刮掉肠子里的油。所以她一向不让我吃太多,说吃多了会把骨头都给刮细了,又说太寒。
所以我那个正长身体的娃娃,我是不敢让她多吃的。至于我自己,有四公斤的多余体重可刮,可以吃。但我现在也不敢吃太多了,因为确实有寒凉之意,吃多了胃痛。只得随便捞几筷子解解馋。
不管这东西健康还是不健康,它首先有很重要的象征意义,是家乡和童年的味道。就像普鲁斯特的小蛋糕,一口咬下去,能引出一连串人物和场景的记忆来。普鲁斯特的小蛋糕引出的是衣香鬓影、绅士淑女、沙龙里的笑声,而这干蕨菜的味道让我想起的,是那个罐子、那只炉子、那间青砖房、那些桉树和柏树、那些鹅和鸡、那个孩子。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曾经在某篇文章里读到一句话“云南人是吃蕨的”,想当然以为是汪曾祺写的,查了查才发现作者原来是张晓风。说话人是她父亲,全话是:“那时在云南的山里逃难,云南人是吃蕨的。”老先生一吃到蕨,眼前浮现的就是逃难岁月,大概跟伯夷叔齐采薇而食的境况差不多。想起云南就联想起逃难,这是多么不幸的事情。起码也应该像段公子一样,处变而不惊,处难而不逃,青衫磊落险峰行,才对得起彩云之南的马疾香幽、崖高人远、玉璧月华明。
食蕨食蕨,蕨亦枯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忧思这么重,其实我也对不起那马疾香幽崖高人远玉璧月华明。五蕴难空,一切苦厄难度,我手里能紧紧抓住的,也就只有一把枯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