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热情5

我向义书的家走去,路灯下三三两两的人坐着,坐成一排,一个人说:“晚上好。”我没答理他。他的女朋友又说:“晚上好。”我才扭头去看他们。他们坐在路牙子上,仰头冲我笑,年轻极了,准是附近大学的学生。我微笑着说:“晚上好。”他们满意地点点头,男女互相搭着肩膀。晚风抚面,晚上真好,我的笑容不止。

 

义书窗前的灯亮着,而且用红纸罩住,发出昏暗诱人的红光。义书的影子移向窗前,把厚重的窗帘拉上。这个举动出人意料,很有些隐讳的意思。我的喉咙格登了一下,堵得结结实实,不祥的预感充斥了我的心田。我挪动沉重的脚步,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这样站着会被人怀疑偷听,我确实听到了男人说话的声音和义书尖细的笑声。脚底冰凉,心如撞鼓,我抬起敲门的手。义书没有听见敲门,我反而冷静下来,无论发生什么,我不能就此逃走,我一定要看个清楚。我大声地拍门,义书非常吃惊地来答应。看见我,她连忙站了出来,穿着睡衣。她不动声色的脸上堆起无法掩饰的内疚,她说:“没想到你会来,可是不巧,今天我不方便。”我委屈得几乎掉下泪来,自己强忍住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今天轮到别人了是吗?”义书抬头,脸上异常惊讶,不由得点点头,说:“是我以前的情人,我们已经十年了。”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可是我已经渐渐冷静。我冷笑:“是他给你房子和金卡吧。”义书望着我,不说话,轻轻点了点头。我止不住这荒唐的笑,愤怒把我的心给撕碎了,我暗吼:“你个婊子。你就是妓女。吃男人的寄生虫。”义书差点乐了,她迅速地以此扳回局势,她说:“不错,我是个妓女,吃男人。但是你没有必要到我的家里来气势汹汹地告诉我这一点。”我跟喝醉了似的往后踉跄几步,道:“你欺骗了我。”义书很快答:“我没有骗过你,我只是保持了沉默。显,他是有妇之夫,我做他情妇十年。他到悉尼工作就来和我聚聚,如今退休了,很少下来。他知道你,我告诉他很多事。我们象老朋友一样,互相了解对方的弱点。我没有告诉你,因为你年青,年青人太高傲,容忍不了这种凑合、妥协。我是不值一提,可你,你是初出炉的锐剑,我不忍折损了你。”“您实在是太体贴了。”我基本恢复了原形,但是仍然虚弱地靠墙站着,无心和她再说什么。她的眼泪倒是流出来,挂在嘴角。她张了张嘴,没说什么,最后道了声“晚安”便进房,轻轻将门在我面前关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害怕再次遇见那些大学生。大学生们走了,路灯还是昏暗地照着。我坐在他们坐过的地方,捧着头啜泣。我哭的是我的初恋,我的感情和用去的青春。至于义书,她走在流放的土路上,背景的苍穹如远古时一般辽阔;她回头遥望她的家,散发飘起,遮住她的眼睛;嘴唇是微微张开,象流行图片上美女做性感状时的颇为关键的小点缀,由此显得既迷茫又坚定。我真是个没用的孬种,遭此大辱,仍然无法在意念中将她蹂躏,尽管已经决定流放她,还是忍不住叫她频频回头,凄美绝伦。我实在很可怜。揉一揉眼睛站起来的时候,发现对面垃圾桶边上蹲着一只负鼠。它水汪汪的大眼睛在路灯照耀下变成了泪汪汪,它泪汪汪地凝望着我,使我不胜感动。它的爪子里抓着点食物,想往嘴里送,又要监视旁边的这个活物,怪为难的。我还是走吧,一边走,一边扭头看它吃了没有,它也扭头看我,小爪子紧紧攥着,大眼睛还是泪汪汪的。

 

那天晚上睡觉就梦见了负鼠,负鼠是我,我是负鼠。晚上好饿呀,四处寻食。香气飘过来,原来是个垃圾箱。我扒呀扒,臭的、烂的,一大堆东西,没有一样好的。我怎么会闻到香气呢?我得扒下去,象个呆瓜似的。垃圾箱外好多人嘲笑我,起哄的,吹口哨的,还有往我身上扔垃圾的。我对自己说,拜托了,快醒来吧,别扒了。我还是一股劲地扒,累得要死也醒不过来。

 

义书

在医院里,我有自己单独的一间房,雪白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很喜欢。爱伦把我的东西送过来,抓耳挠腮地陪我坐了一阵就溜走了,我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走的,但我清楚我从此不用付他房租了。小学老师常来看我,小心翼翼地和我说话,好象生怕我会突然大闹起来,把他锤成肉饼。我厌倦了他这副样子,叫护士告诉他不用来了,护士担心地跟我讲:“你的病恰恰需要和你谈话的人。”我说:“想要说话的是我的心,不是我的嘴。”我因为生病而得到了安逸,再也不用把自己放在一套一套的包装里守节,却可以自由地说话,或不说话,我跳出了尘缘,从人间解脱了。

 

我将要见我的医生,看到他的时候,我的眼泪突然流下来,因为他恰恰是我梦中的情人。我不是在说编书人为了制造离奇爱情而常常提起的一见钟情,我作为病人有一个独特而安全的视角。我盯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有激情、不安和浮躁的眼睛,但是这些东西全被牢牢地锁在强大的意志下。感情与意志的搏斗乃人间常情,英雄式的结果却无一例外由意志取胜。我的医生已叫我明白了他的类别,我的泪水里满浸着幸福和喜悦。

 

他的办公桌上没有合家欢的照片,只在墙上挂着一张素描人像,一个少女的头像,画法稚嫩却灵气十足。我问:“这张像是家里人的作品吧。”他微笑,如悲剧里的英雄,嗓音深沉共鸣,道:“是我女儿的自画像。”我点头赞叹,“有其父必有其女。”这一句可说是一箭双雕,既捧了女又捧了父,果然见他喜形于色,爱女之情溢于言表,令我动容。我不禁说道:“好父亲是女儿最大的福分,好情人是女人最奢华的愿望。”他温和地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女人对于男人来说更是如此。”

 

接下来虽然是例行公事的询问和检查,与他在一起,如饮美酒,唇齿含香。待我们重新坐定,他从容慢谈:“你的情况叫做自我心理重述,在自我意识强烈的人表现比较突出。我们每个人都渴望倾诉,所以需要朋友、恋人、家庭。我也常常在心里和自己说话,因为深层的思考没有对象可以言说,我曾在大街上看见人和自己说话,想这就是我自己独处时更极端的表现。这本没有对错之分,但是现代城市生活规格化达到极致,不随波逐流者只能被扫入垃圾箱。我并非危言耸听,多年来研究心理学,我得出的结论是社会化的人必须遵从社会的规则,任何追求高度自由,高度个性化的行为都只能导致这种个体被人类放逐。归根结底,这是意志与情感的平衡,情感使人追求解放,而意志使人懂得收敛。没有情感的人如行尸走肉,没有意志的人往往陷入人格分裂的状态,这是何等微妙、艰难的把握,我再明白不过,但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没有解释的余地,也没有放弃的可能。”

 

我被震颤得发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挪到我的身边,继续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是每个人,包括我自己,无声地,喃喃地,发狂似的,歇斯底里地说过千百遍的一句话:我需要爱。对吗?”我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来,他迅速而且利落地抽了纸巾给我拭面。他看着我,轻柔地说:“独处的时候,不能细想,有一个黑洞在看不见的地方埋藏,不知不觉就走进去了,一旦进去,便如同进了真空吸管,唰地一下滑下去,是无穷的黑暗,令人毛骨悚然。这时候,只要有人给你说句话,抱一抱,实在不行就做爱,用原动力冲一冲,你就会回到人间。可是别忘了,问题还没解决呢,最后是什么起作用?是意志,我崇尚意志,没有它,根本问题解决不了。”

 

不知道他和我究竟谁是病人,既然我们都需要爱来治病,他比我更加需要紧急救助,我这么想,因为他大笔一挥,宣我出院,从医院就把我直接带进了他的家门。我们相互抱得紧绷绷,在床上打滚,但是我们的第一疗程仅限于说话和拥抱,我感觉到他对另一个人体的热烈需求,几乎要把我挟得粉身碎骨才解心头之恨。我告诉他,人之所以痛苦,在于人与人之间恍惚的联系。你看,亲情、爱情,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全是一念之间。我自从明白即使母亲与我也是两个分别的个体,生死相隔,便再也不能钟情于人间的另一个肉体,因为……他亲吻我的额头、脸颊,嘴唇清香柔软,他说:“我要爱你,你要我爱,我们需要另一个肉体,而不只是自己。”我瘫软下去,完全不知身是客,我一无所有,你能拿到的就拿去吧,我自己紧紧守着也没有用。但是我们一直绷到第三天才从表层进入深层的交流,这是杀手锏,不可滥用。我浑身流淌着他的精液迫不及待地冲进浴室,但在前脚进了浴室后脚还在他卧室的一刹那,我停住回眸,只见他也正望着我,依依相别的模样,蓬头垢面。我不忍再看,他的苍老和绝望,但他已经印在了我的瞳孔里。

 

这一切降临得太突然,在我们睡觉之后月余,我才开始正视这件事情,难道我果真得到了情人?每一个现象都在证明此情人的存在,首先是一张信用卡,城市情人的首要特征,没有这张卡,我不知道这份爱会有多大的震撼力,有了这张卡,我心底踏实,觉得爱的唯真锥心透骨。我从卡里定期取出一些现金,既不十分谦卑也不过于夸张,一半花掉,一半存进自己的帐户。

 

然后是我们的情人游戏,每到傍晚他下班回来,我们就脱光了衣服紧紧地抱在一起,皮贴着皮。他要我承认我是他的情人,我说:“这爱是陷井,你在井边站着,我在井里悬着,等你腻了,一松手,我就摔死在爱里。”他恨道:“我并不是你的主宰,你的自信和骄傲到哪里去了?”我说:“从来就不曾拥有。”他说:“你要什么?海誓山盟,我可以给你,现在开始了,仔细听着,我爱你到永远永远,我但愿。”我一点也没笑,越发娇弱地呻吟道:“不爱我的时候,给我两个星期提前通知吧,我也好早做打算。”他哭笑不得,“两个星期提前通知,你在给我打工是不是?”他突然翻身压上我的身体,雄壮如虎,咬牙切齿道:“你是我的女人,我是你的男人,你要明白这一点,我需要你,我总算找到了你,我等了多少年啊。”他捧我在手中,“能如此亲近的人,从来没有过,你以为从身边随便划喇一个就能捧在手上舍不得放下吗?我怎么竟然找到了你啊?”我抚摸他健壮的身体,十指入肉,神秘的男性的因子沁入我的掌心,和我女性的相碰,阴阳之间产生了绝大的磁性。哦,我不能不承认我热爱男人,所有象男人的男人。他的庞大和脆弱融为一体,他为了做爱而苦苦哀求,摇尾乞怜。他在高潮来临之际几乎死去的样子,让我得到最大的满足。我想他因为我而享受了登峰造极的感觉,必定从此依恋于我,托付于我。那么他其实是很虚弱的,令我怜悯,他的苍老尤为可怜,我因此更加爱他,我爱他的老,爱他和老有关的所有,包括他脖子下牵连的皮。我想我是个好女人,才会有这么奇怪的爱。我凝视他两鬓的斑白,几乎流下泪来,我没有流泪,但我浑身发抖,我在逼向高潮的盘山路上汗流夹背。但我也想,等我老了,必定有个崇拜老的孩子来到我身边,为我的老而感动,而疯狂,一如我自己。

 

在白日里,我是忧郁的,作为个体,我无所事事地在人间游荡,好象等待晚间来陪伴情人是我唯一的生存目的,这样的结局并非在我预料之中,得到了影子却失去了自己。我经常在极好的天气中踱步到阳台上,看见碧蓝的天空下绿树荫郁,鸟语花香,游泳池与天空辉映,宛如一块晶莹的宝石。花匠在花园里整理草木,工人正油漆最后的一段回廊。这分明是真实的世界,却恍如隔世,因为我只是恰好飘落在此的一片树叶,不等春华秋实,只要一阵轻风便会将我扫出尘缘。我在温暖的阳光里打了一个寒噤。不要依靠任何人,海誓山盟乃人间最明显的谎言,情人之爱不啻于海市蜃楼,一片幻影,我需寻我的出路。可是路在哪里?我回到那间拥挤的办公室,女人们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窃笑,终为人妇的经理无可遏制地膨胀起来,那件婚沙已经被置于墙角。她散发着更浓郁的大蒜味道在四处游走,见我进来,突然怒不可遏,挥舞起雪白的手臂,嘴唇煽动,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我惊慌地退出来,万分难受。正不知往何方而去,突见我的情人坐于眼前,面目不甚分明,我上前乞怜,他挥了挥手,意思是你走吧。我只得去收拾东西,衣柜里的衣服好多都是新的,用他的钱买的,我一件一件拿,抱着一大堆,眼泪流得象小河一样淌,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了,索性放声大哭好了,小的时候也这么哭过。他从床的另一头滚过来,抱住我,亲吻我的眼睛,喃喃地说:“怎么了,我的宝贝,我在这里,没事的,醒来就没事了。”醒来了,但黑夜是如此奇怪的。

 

在情人和妓女之间我必须选择,要么做情人要么做妓女,两者不可兼得。在他语义深刻地传达了一种非常复杂的信息之后,我从两难之中得以解脱。我注定了是一个妓女,所幸或者所不幸是只有一个客人的妓女,他在悉尼的半年工作时间需要一个简单而且有情的妓女打理生活。那么另外半年呢?我并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我在空闲的半年里很知足地守着他的房子,懒洋洋地打发人生。我想也许可以利用时间写点什么,却写不下来。灵感会来的,在将来的某一天。灵感不是从来没有来过,它总是狡猾地在黑夜降临,在我熟睡的鼻尖上停留,从不唤醒我,却向缪斯报告它已经尽责。

 

我是一个被囚的娼妓,但我是自由的。我不再为了果腹而做我讨厌的工作,去见讨厌的人。我有大把的时间花在自己的身上,比如说弹琴,做画,这些没有用的东西自从来到澳洲就被荒废了,因为换不到金钱。如果说过去弹琴还有炫耀于人的小心眼儿私下藏着,如今就真的只为陶冶情操了。但我不能整天弹琴作画,我可以毫不羞耻地坦白,我大部分的时间用来思考。凡是见过我思考的人都以为我在发呆,在浪费生命,但我以为存在的方式并不影响生命的意义,关键在于感受。我对于存在的感受在任何条件下都是一样,即使是在缝纫厂做车衣工的时候,布料在针头下飞一般地穿梭,我同样是魂飞天外的一具行尸走肉,和现在躺着做思考昏昏欲睡的状态从精神上说是一致的。奇怪的是当时很多兢兢业业的女工被针头扎过手指,而我却一直安然无恙。思考使我坚信我生存状态的正确性,因为躺下来思考毕竟比一边车衣一边思考专注得多。

 

生命的时间的确很长,在睡觉、弹琴作画和思考之外还有很大的一片需要去填满,非社会活动不能真正填满。这就注定了我的腐朽和堕落要向社会蔓延,从个人的角度上说也是逐层加深,如果说我还没有完全腐烂,还没有堕落到底的话。通过我静悄悄的思考,哪怕是一点点正直的东西都在我的眼中看来可恶,必须批判。对女人我鼓励她们偷情,对男人我谴责爱国主义旗帜下的征兵。女人把我当作知己,排着长队来诉说偷情的滋味,但绝对不会带我回家看他们夫妻的恩爱。我跟她们不是一等货色,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欢场上练得少,难免看起来粗糙。我们谁也不爱谁,但我们谁也离不开谁,我们忍受异见如同忍受寂寞一样重要。我相信不是所有的男人在所有的时候都思考性的问题,他们只是在看到妓女的时候必然产生这个反应。看到我,他们便跃跃欲试,直至发出群交的绝妙构思。能够启发男人的激情和想象力,我感到自豪。但是他们只看到我表面的宽容而不知深藏底下的厌倦和轻视。我不是一个为了买屋规定自己必须接客的妓女,所以我有自己的从容和骄傲。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种从容这种骄傲决定了她对于生存的感受,无论她是为人妻还是为人妾。我的感觉良好,所以我从来没有急急忙忙应酬男人。

 

他来得越少,我就有越多的时间思考他的形象。我想他是越来越老了,非但没有借口而且没有精力下来浇灌他的花朵。我只清楚地记得他高潮前晕厥的样子,因为清楚,所以忍不住笑他。这样一个男人,很男人的,对所有他的女人尽责尽力,虽然不忠,没人怨他,反倒可怜他累了、老了。母亲说跟男人就要跟好男人,她没说什么是好男人。这样不娶不嫁的能算是好男人吗?在我拿到房子的那一天她就点头了。纵然他的好绝不止于此,这最是掷地有声的绝响。他的好处再多,人走就不在的,房子在,他去哪里就去哪里吧,难道还哭断肠子不成?肠子断了,房子也在。可是我的心呢?我选择了这种堕落的生活,就只能有一颗堕落的心。他曾经钟爱过的女人是个有才华的女人,他以为。他把妹妹的功能错以为是才华了,可怜的他,一直把这场情爱渲染成性以外的一个什么东西,指望着以此产生猛烈的激情。或许他并不傻,他相信这一点,所以他的确产生了猛烈的激情,然后他享受了他圈养的女人。他的女人因为他的相信而感动得以身相报,既做到了为悦己者容又跃跃欲试准备为知己者死。这不能不说是轰轰烈烈的一场爱,他不再来做爱的时候,我沉湎在记忆里这样想着,给它下定义做总结,微微笑着,既是轻浮的也不乏一点隽永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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