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怎能不哀伤
——看越剧《陆游与唐琬》
陆游与唐琬都是历史上的真人，他们的爱情遭遇，因为陆游的那首《钗头凤》而倍受瞩目，又催人泪下。再因为唐琬的和词《钗头凤》而愈加凄楚哀伤。可是他们的故事到底是怎样得来龙去脉，又有哪些细微末节可陈，多少年来，人们所知甚少，只能在两人的词句里联想出那些应该具有的情节。可是终于有一个人把这段令人痛心的故事编成了一个剧本，又有一个剧团把它搬上了舞台，这就是越剧《陆游与唐琬》。编剧是顾锡东，由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演出。目前在网上可以看到的版本是2006年为纪念越剧诞生100年的演出实况本。
大幕拉开，灯光渐亮，800多年前，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的南宋王朝，尽管只有半壁河山，却仍不影响豪门贵族的夜夜笙歌，天天欢宴。历史回溯到陆游出生的第二年，公元1216年，那是两宋历史上最耻辱的一页，金兵大举南侵，北宋都城汴京沦陷，二帝被俘，就是史称的“靖康之难”。当时还在襁褓之中的陆游跟着家人逃难，这一逃就是颠沛流离的九年，所以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陆游没有一天不想着要为国出力，“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已成为他坚定不移的人生志向。
可是，长大后的陆游却因为权贵秦桧的不容，科举无名，报国无门，仕途无望。唯一的安慰是娶了青梅竹马的表妹唐琬为妻。然而又是好景不长，一对恩爱小夫妻硬是被陆母活生生拆散，从此天各一方。后来陆游遂了母意心愿，娶王氏为妻，并生子。唐琬之父见事已至此，便把女儿嫁给了皇室宗亲赵士程为妻。十年后，陆游自外地回乡去沈园怀旧，不期与赵士程唐琬夫妇相遇。百感交集之下，陆游写下了《钗头凤》一首。一年后，唐琬再去沈园，看见了陆游的这首题壁词，肝胆俱裂，也和了一首《钗头凤》。之后不久，唐琬便郁郁而终，年仅30出头。
越剧《陆游与唐琬》就是根据这段有限的史实，而创作出的一出历时两个小时的四幕大戏。剧中人物陆游，唐琬，陆父，陆母，还有唐父，以及丫环小鸿和反面人物陆仲高等，个个都鲜活生动，有款有型地跃入人们的视野。剧情在国事与家事，人性与人情中交织穿插，跌宕起伏。一个历史上的悲哀故事，被诠释得血肉丰满，历历在目。这不仅是演员演得好，更是剧情编得好，剧本创作得好。这样的感觉不是在欣赏任何文艺佳作时都会油然而生的，只有在观看这部作品时，而且是在最初的几个情节出现后，就会给人以一种这样的强烈感觉。
顾锡东是一位大家，一生创作出60余部剧作，5部电影，撰写论文200余篇。这部《陆游与唐琬》创作于1989年，是越剧新编戏的经典之作。可以想见，剧作家一定是做足了功课，查阅了大量的史料，先把两宋历史了然于胸，再研读了陆游的9000多首诗词。因此才能在充分地了解时代背景与陆游一生经历的基础上，可以融会贯通地把故事浓缩在三年的时间里，进而以紧凑的剧情，生动的人物塑造，完整形象地再现了这个悲剧故事。对于今天的观众来说，就等于是坐上了时光穿梭机，穿越回到那个悲怆的时空，亲眼目睹，亲身感受了两个当事人的肝肠寸断之苦。
也许是为了陆游的形象考虑，剧作家将陆游与唐琬两个人的被迫分离的关键之点，集中到陆母身上，即她背着陆游篡改了陆游写给唐琬的信，这样，在休妻一事上，陆游就少了直接的责任，也少了更多良心上的自责。事实上就剧中的人物性格来说，陆游身上正是缺少了一种勇气与刚烈之性。他固然深爱着唐琬，可是又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愿，因此他的痛苦是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痛苦。在这一点上倒是唐琬比他看得明白，她深知陆母的性格为人，从而知道陆母是决不会收回成命的，因此为了不让陆游左右为难，她就毅然改嫁，断了陆游的不舍。这说明，危难面前，深爱着对方的是唐琬而不是陆游。她为了爱可以牺牲自己，而陆游做不到。
当然，之所产生出这样的立意，那是站在一个现代人的立场与观点说话的。相信800年前的南宋时期，陆游在飞来的横祸面前的表现应该也是可圈可点了。陆游毕竟不是平民百姓家的子弟，他所面临的封建礼教与宗法束缚应该更大，更严重，也是今天人所无法理解与感同身受的。所以出于对大诗人的尊重，剧情显然饶过了他对唐琬的不公与薄情了。但事实上他日后想起这事时，是五内俱焚的，要不他也不会在十年后再看见唐琬时，会写出那样字字泣血，句句悔恨的词章。三个错错错，再加上三个莫莫莫，道出了他不尽的痛悔与难言的无奈。从人格上说，陆游愧对唐琬。
陆母，是宰相之女，尚书之媳，自然是见过大世面，习惯于由着性子来的主儿，所以连陆父都让着她几分。不过，一个封建社会的女人，即使是王公贵族家里出来的，又能怎样呢，她们的眼里除了丈夫，就是儿子，这是她们生活的全部。所以她容不得别的女人占据了她在儿子心中的地位，哪怕是这个女人是她的儿媳。而唐琬恰恰就是太讨得丈夫的欢喜了，陆游与她天天粘在一起，诗词唱和，没有厌倦，感情甚笃。这让陆母很不是滋味，而且唐琬又确实不善于逢迎，回敬婆母的话常常又是绵里藏针，尽显外柔内刚的倔强，于是陆母终于下定决心要拆散这对鸳鸯。当然她的理由很堂皇，做起来又很决绝。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惨况下，唐琬只好被逼成了弃妇，回去了娘家。
令人难以想象的是陆母竟然还是唐琬的亲姑姑，唐父还是陆母的亲弟弟。人情就是这么得不牢靠，即便是有血缘关系的至亲，仇恨来了还是要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所以，陆游不解地唱道，“难想像娘越爱我越恨你，竟成了水火不容亲姑侄”。用今天的观点来看，陆母对儿子的感情简直就是一种登峰造极的恋子情结了。很多母亲容不得儿子结婚娶妻，更容不得儿子与自己的妻子卿卿我我，如胶似漆地恩爱缠绵。这种事是许多韩国影视剧的主题，不过看了陆母的所作所为，韩剧里的那些母亲就相形见绌了，陆母才是今天那些有恋子情结母亲的鼻祖。也许应该说，自从有人类以来，就有了这个致命的人性弱点，只不过是到了现代，人们才注意与谈论到了这件事。然而它是一早就有了，至少有据可查的是，陆母就是一例。
茅威涛，这位现时名气最大的越剧小生，她扮演的陆游，儒雅俊逸，隐忍含悲，虽然令人有点恨铁不成钢，但也确实能够引起人们的极大同情。她唱的《浪迹天涯》已成为很多越剧迷心中的经典之唱，也成了越剧的一个标志性唱段。她的陆游扮相也成为陆游在人们心中的正宗形象了。唐琬的扮演者陈辉玲把唐琬这个角色演得悲屈交加，楚楚动人，但又不是自怨自艾，顾影自怜的那种消极落魄之样。虽然她是一个最大的受害者，可是她又是一个很有骨气，又意志坚强之人。
唐琬的那段唱，就特别能表现她的性格，“不料想婆母面前总失欢，身为儿媳愁复愁。我学会了嘘寒问暖应酬话，学不会随风转舵本性丢。我改掉了快人快语原来样，改不掉率真天性还依旧。”怎么说唐琬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可是听了这个唱段，就知道她嫁入陆家可真是受尽了婆母的仇视与刁难，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可怜才女唐琬最后还是没有逃脱被陆家退婚的厄运。
当然，全剧的最高潮之处，也是最让人泪奔的情节是，当舞台正后方的墙壁上出现了陆游的那首《钗头凤》时，陆游那深情无比地咏唱就已经让人感动得无以名状，之后再加入了唐琬和的那首《钗头凤》，以两人叠唱的方式，从“错错错，难难难”开始到“莫莫莫，瞒瞒瞒”结束，交错唱出这两首《钗头凤》的核心词句，此情此景被渲染得更让人于心不忍，又欲罢不能了。
那一组唱词，共分为五对，是这样编排组合的：人空瘦/今非昨；泪痕红浥鲛绡透/病魂长似秋千索；桃花落/角声寒；闲池阁/夜阑珊；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在每一对里，前句是陆游唱，后句是唐琬跟，再配上形神兼备的舞蹈语汇，只听得两人的唱，一句比一句凄楚，一声比一声恸哭。可谓撕心裂肺之极，又无以复加之至。
一对原本恩爱情深的夫妻，竟落得个这样的结局，真是世事难料，天弄人愿。至此，不能不说陆游与唐琬的爱，感天地，泣鬼神，令人无法不动容。尤其是陆游的《钗头凤》，表情达意，无一字是多余，无一字不天成。唐琬的词也是椎心沥血，字字是真。经过编导的精彩处理，这两首词的感人魅力越发被激发得淋漓尽致，该剧也就更加具有了不可描绘的巨大感染力。
这部剧在布景，灯光，道具，服装等方面的投入，也都是非常成功，也非常有意境，既有历史的余韵，也有现代的手法，如果不是一出悲剧，其艺术效果简直是美不可言，如梦如幻了。至于音乐，唱腔也都设计得丝丝入扣，非常有味道。当然，归根结底还是剧本写得好，每个人物都立了起来，每个情节都很严谨，每个矛盾的铺垫与爆发，也都是抽丝剥茧，层次分明，步骤有序，极有戏剧张力。
一部越剧诞生了将近30年，还能给人以最新的感觉，最美的享受，最动人的观感，最难忘的人物解读，毫无疑问这部作品因为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而成为经典。为此人民戏剧家顾锡东功不可没，虽然他已于2003年就仙逝了，但是他的剧作还在，人们为此将永远纪念他。
今天的人们，每每想到陆游那“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痛彻心扉般的呐喊，就不能不感叹，即使人生难测，命运多舛，此情又怎能不哀伤！陆游比唐琬多活了50年，至死他都没有忘记她。仅凭此点就足以证明陆唐之恋堪称是爱的一首千古绝唱，而陆唐二人也终因顾锡东的杰作，得以在人们的眼前飘然而至，有血有肉如我们的身边之人了。
越剧《陆游与唐琬》链接：
http://v.youku.com/v_show/id_XMTk0MDI2MTI=.html
附：陆游唱段
浪迹天涯三长载
浪迹天涯三长载，
暮春又入沈园来。
输与杨柳双燕子，
书剑飘零独自回。
花易落人易醉，
山河残缺难忘怀。
当日应邀福州去，
问琬妹可愿展翅远飞开。
东风沉醉黄滕酒，
往事如烟不可追。
为什么红楼一别蓬山远，
为什么重托锦书讯不回。
为什么情天难补鸾镜碎，
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
山盟海誓犹在耳，
生离死别空悲哀。
沈园偏多无情柳，
看满地落絮沾泥总伤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