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天、每顿,都有饭局。在北京的一个来月里,基本就是生活在饭局中,或者奔赴下一场饭局。每顿饭吃完,怕堵车,立刻动身前往城市的另外一个角落去赴下一个饭局。
回到美国,朋友多半会问,这趟腐败,都吃了什么?印象最深最好吃的是啥?
我们却说不出来。
现在大家手头都够宽裕,又对我们是真心地那么好,拿自己多年吃下来以为最棒的招待我们。于是几乎每次朋友请饭,都是奢华的餐馆,特色的菜肴,超出食量N倍的菜量,成千乃至上万的餐费,浪费一半以上的食物。我们替他们心疼银子,一上桌就发自肺腑地请求他们一切从简,要几个家常小菜,来几瓶平装燕京,挺好。无奈朋友们热情啊,总是不由分说,藏着菜单不让我们看,直接就预订了各样山珍海味,给我们这帮“土老冒”“开洋荤”。
于是我们吃到了很多珍奇宝贵的食物,喝了很多进入中国便身价飙升的外国红酒。只是之后回想,没有特别印象深刻、好得惊人的美味。吃多了,就吃混了,就像到此一游的那种旅行,林肯纪念碑是在纽约还是华盛顿?长什么样儿来的?咳,管它的呢,反正肯定是在美国,而且肯定去看过了,而且肯定还合了影。
于是盼着去成都,吃最最正宗的川菜,我们家的最爱。结果也是消受不起,火锅的勺子放在盘子上,大热的天,竟然生生就被厚油凝住了,提起勺子也顺手提起了下边硕大的餐盘。吃惯美国伪川菜的我们,在那一刻被震撼到了,才知道地道的川菜跟我们的理想相去甚远。老公孩子还敦实些,我则被彻底打倒。又是腹泻,又是发烧,躲在酒店喝碗清粥,深深地怀念起美国的小四川——人家那水煮肉清清爽爽的,才对头嘛,呵呵。
感觉不对头,咱就尽量自强自立。难得没有饭局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会找些中档的家常菜馆去吃。每顿都会给孩子们点小炒肉,给自己点土豆丝。照着自家的口味和饭量来,饭菜酒水皆求恰到好处,争取吃到盆干碗净。
我们所住的小区门口,就有这样一家餐馆,不大不小,名字叫作My Home,家乡菜馆。室内的装潢洁净舒适,没有过分的铺张,但是也不油腻肮脏。空调时时都开着的,一进店门就感受到凉爽。我们家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同一家的户外排挡。相中什么好东西,跑出去端一点儿进来尝鲜。
店面经理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喜欢喝酒也喜欢聊天。见我们常来,还带着三个小孩,就会时常搭讪几句。我们知道了他的儿子很快就要出生,所以他眼下处在见到小男孩就好奇和喜爱的阶段。经常顺手胡撸胡撸我家俩儿子的脑袋问他们:“儿子,好吃不好吃?”彼时小N和小T多半正在热火朝天地吃着,抬头认真答一句“好吃”,然后继续埋头苦干。这位经理便像得了颇高的赞誉一般,开怀大笑起来。
晚上孩子们睡了,我从高楼上的窗户望下去,家乡菜馆的室外排挡还正旺着呢,十几把红白相间的大伞在夜色里如花绽放。想起曾经某日,在美国的晚上九点半,跟大侠二人临时起意,想要出去找个地方喝几杯。开车在小镇转了一个钟头,到处都是漆黑一片,店门紧闭。只得悻悻然从加油站买了半打啤酒,回家对着清冷的夜色,闷头儿喝完睏觉。
这段回忆,刻骨铭心。当在北京,看到楼下的一派繁华,虽说晚饭吃过不久,肚子还饱着,却难耐心中饥渴,立刻拉着大侠下楼,去家乡菜馆宵夜。两把煮毛豆,一份凉菜拼盘,再来一瓶啤酒。耗了一个多钟头,才踱着方步心满意足地离开。睡觉前洗澡,从洗手间张望下去,看到家乡菜馆还开着,总要到凌晨两点吧,深夜里那片热闹的灯火让人感念城市生活的热火朝天。
当凌晨两点,夜市收摊,做早点的就来了。一辆平板电瓶车,拉着用具和好几个人手,架炉子、生火、摆醋壶、端咸菜、煮粥、和面、捏馄饨、蒸包子,七手八脚地忙活着迎接早起的吃客。我们家起床晚,往往九点钟才下楼,人家已经卖得差不多,剩下的选择不多了。每天来,老板知道,给上四笼包子三荤一素,两碗馄饨,两杯豆浆,一碗小米粥,四十三块半,那顺畅那舒爽,比吃一肚子Bagel 和muffin给力多了。
走笔至此,想想我们这一家人,也算是没有追求的了吧,还外加白眼狼,辜负了多少友人的真情。在国内吃这一个月,如果一定要我说出自己的最爱,我觉得是每天固定的这顿早点。不用自己动手,吆喝一嗓子,就有人把刚出锅热气腾腾的吃食摆上桌来,皇上的享受,也不过如此了嘛。咱不用山珍海味,咱只希望从小吃到大最最顺嘴的家常便饭,包子稀饭油条豆浆炒肝,有人伺候着给端到眼前,吃完抹嘴就走,还不用给小费。在我觉得,这就已经很腐败很腐败了。
当然了,再过个把月,等全家肠胃基本清空了回国积攒的油脂,再回访这个话题,恐怕我会羞愧会懊悔会自责:朋友们多贴心,专门知道咱十几年在美国,最魂系梦牵的不是亲人不是朋友而是几口好吃的,所以如此煞费苦心地变着法儿接济咱,咱还挑三拣四唧唧歪歪。就该罚咱在美国乡下了此余生,每天只给吃汉堡,配一罐增肥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