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訾非
这是一家不折不扣的超市,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在他出国前,在南方的N城,超市可是稀罕之地,只有市中心最繁华地段才有;去超市买东西,多少还意味着奢侈,单是包装的精致就让人觉得一定会为这精致付出代价。那时候承担超市功能的是无数个小小的杂货铺。[这还不到十年呢,现在除了要适应这里的粗糙,你还要适应它的精致。]
他站在几盒藕粉前,看盒子上煞费苦心的蓝色水塘、绿色荷叶和粉红的荷花。
他移开脚步,站在金碧辉煌的巧克力货架前,看那上面烫金的雅致文字,就想到了上海美领馆前的那个布告栏。九七年元旦他去签证,布告栏里就是用这样漂亮的字体写着几个恐怖组织的名字。那时候中国政府的布告栏的文字还经常要用毛笔去写。离911还有五年,如果谁说双子座会毁于一旦,外星人都不会相信。
{“如果你不相信基督死而复生,你就不是个基督徒。这没什么可商量的,”在美国南方那个小镇,Joseph老爹温和却坚定地对他说,“我有四个儿女,但只有一个是真正的基督徒,另外三个说他们信上帝,却在这个问题上并不坚定。他们不是真正的。}
他拎着一盒鸡蛋来到收款台前,站在不很长的队伍里等待付款。条形码读取机发出饱满自信的滴滴声,确定得犹如一个个真理。各色商品一律发出相同的滴滴声,不论是一只棒棒糖还是一大块生牛肉或者一只马桶刷。滴滴声令他昏昏欲睡,整个世界都被它们催眠了。
收银员是一个胖小伙,冲每个顾客傻傻地微笑。当他排到收款机边,一个顾客从门口进来,径直奔到胖子面前,递过白色的存根:
“我买一只烤鸭,你给我算了两只!”
胖小伙接过存根,挠了挠头,还是憨笑。
当班经理,一个中年妇女走过来,拿过存根扫了一眼,说:“又给人算错了?长脑子没有!”
胖小伙还是憨憨地笑。
另外两个收银台上的女收银员都扭过头来:“他老这样!”“没长脑子。”
经理一边滴滴答答地按着收款机,一边冷冷地说:“谁买两只烤鸭啊,下次再不当心,小心我开了你。”
他还是憨憨地笑。
基督如果死而复活了,该有多好啊。
七十多岁的Joseph老爹,不抽烟、不喝酒,他说自己在当兵的时候抽过一根,那是在韩国,点上了火,但转头就扔掉了。
Joseph老爹问张竹:“Girl,you said you’re gonna stay in the US, could you tell me why?”
她说:”Well, cause in the supermarkets you can find everything, and you can afford them.”
你想留在美国吗?Joseph老爹问他。
他拎着鸡蛋走到电信柜台,买一只电话卡,给手机冲了电话费。
他在一行国槐树下走,边给姚打电话。
在基督教海淀堂,替他付那本《圣经》的钱的人姓姚。他给姚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在家,他就过去把钱给他。姚说没有关系,他正要邀请他周五晚上来他家,他们有一个查经班。
风一吹,国槐满树的花瓣就纷纷掉下去,落得你满身满头都是。这是七月的最后几天。
41
在学校背后的山林,他们盲目的尝试毫无结果。之后的一些天,他们找到好几处只属于他们的秘密地方,怀着莫名的欢喜和不安。在犁沟里,在坟边,在任何让他们稍稍觉得安心的地方。
在一间被弃之不用的教室,他伸手触摸到的任何地方都是灰尘。当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当他们走出来,衣服上、手上尽是斑驳的灰。他们想尽办法去除掉灰迹,也不能如愿。灰尘细的颗粒镶嵌进布料的经纬中,嵌进分子中也未可知。
他们担心父母的责备。衣服要保持干净。
没人告诉他们,什么该向大人们保密,什么不用,他们无师自通,处处做出聪明的决定,就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毫无结果的尝试,丝毫也不能动摇他们的快乐。并没有什么愿望要实现,模仿的快乐,就在模仿本身。不久便放弃努力,许多其它的事情夺走了注意力。
黎成了长腿叔叔的尾巴。长腿是白奶奶的小儿子,学校的木匠,当他拿起刨子在木头上奋力一推,芬芳的打着卷的刨花就从一个扁孔里翩翩飞出。他拉开墨斗漆黑的长线轻轻一弹,木头上立刻涌出一条刻骨铭心的直线。黎总是缠着长腿叔,要亲手弹那根线。有几次他真的如愿以偿,嘣地一下,笔直的线条神秘地印在木头上,食指也马上染了擦不掉的一块黑。用肥皂洗也不管用,用力摩擦也不管用,过上三天,手上的那块黑迹却又不见了,仿佛渗进肉里、溜进血管里去了。长腿叔叔的左腿比右腿长一截,就因为这个叫长腿(等他知道有个美国作家写过一本叫《长腿爸爸》的小说,都是十多年以后的事了),他并不是高个子。长腿叔走起路来肩膀一动一动,身体左右大幅度摇摆,这种动作使他显得格外精神抖擞。
42
有一段旋律常在他脑子里萦绕,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像个不速之客,站在窗子外面,等你打开窗子,却只能看到树梢的晃动。
也就那么几个音符,他用心擦拭,想把它们磨得亮亮的,看到它们本来的面目。可擦亮的却不是旋律。
那被擦亮的记忆里是一间教室,是那个直直地站在黑板前,唱了一段什么的人。在二十六岁的时候,他问玫,那个直直地站在黑板前面的人唱了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她说你六岁的时候我才五岁。她的意思是,五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至少那个人他们都还记得是谁。一个音乐老师,从不知哪个城市下放来的,三十或者四十岁了。
一排黑白相间的琴键。琴是摆在一间光线黯淡的教室里——那年头,那地方,居然有钢琴,是怎么回事,他怎么都不可能搞清楚了。他后来在城里的小学和中学上学,都还没有钢琴。他记得教室里有一面蒙着灰的黑板,还堆了无数的桌椅板凳,叠床架屋的。无数僵硬的木腿支棱着,奋力阻挡着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外面已经黄昏了,黑夜正从那间教室朝四周扩散。长方形的黑板,上方贴着主席像――主席朝着昏聩的屋子挥手,脸上的笑容是敦厚的。
他不记得那间教室坐落在什么位置,与其他教室的关系,这些记忆已被时光锈蚀殆尽。教室、老师、琴,与其他万千事物断裂开来,孤零零地飘浮在时光的真空里,没有什么能在它周围丰满起来。
那个音乐教师,放开嗓子在他们面前唱过什么?他说,来,你们站着别动,于是他就唱了。在记忆的浑水里,他唱的歌是一条若明若暗的鱼。但他不会忘记老师陶醉的神情,仿佛在另一个世界,只因为一个偶然,躯身在这间教室里显现。
43
山镇打谷场上的露天电影,放了整整一个晚上。有两部片子。在头一个里,一群全副武装的德国士兵,气势汹汹地追赶一群慌张逃窜的人――类似的情景在后来的各种电影里屡见不鲜。那个落在最后面的人,长相和神情都很古怪,他把德国人引到了桥上。德国人的吉普车从被炸开的桥上纷纷跌下水。从断桥上落下的吉普车,那种坠落的魅力把他们都紧紧抓住了。
这个古怪的人,对自己人也不怎么好,很疏远,老在骗他们。
“他是两面派。”给出这个结论的,是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孩子,他并不怎嘛认得他。
两面派?他想象一个有两张脸孔的人,前面一个后面一个。八成不是好人。把那么多德国兵骗进河里,又像是个好人。这太奇怪了。两面派。他被这个问题折磨得有点痛苦,最后决定把他当成一个坏人。
第二部电影,是个古状戏,角色都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红红绿绿一大群,用唱歌代替说话。许多孩子都散去了,他坚守在场院里,抱着侥幸的心理等着它精彩起来。
难道古代人都是唱着说话?一个很像女人的男人,跟很多人对唱,唱得很不好听。后来这男的揭开盖在一个女人头上的红色的布,猝然大失所望,他放开那女人,继续咿咿呀呀地唱。唱完了那个男的就离开了,去当了和尚,电影在寺庙当当的敲钟声里结束了。他想他是看懂了,那个男的相当失望,失望极了,所以才会哭哭啼啼地唱,至于去做和尚,一定是件很不好的事,只有失望到了极点的人才会去做。
他不得不承认,当时他对那些全副武装的、气势汹汹的、不怀好意的德国兵大有好感,当然也对能把他们打得一败涂地的人更崇拜。
但他不喜欢“两面派”那神秘孤独的表情,他觉得他无处可去,只好抽着烟斗,看一队德国兵噼噼啪啪地掉到桥下,那是他能掌控的世界。他不能确定他看着德国兵掉到桥下的时候,是否真的抽着烟斗,这个细节,或许是他后来添上去的,或许是和后来的什么记忆混在了一处。那些控制大局的人,似乎都抽着烟斗,或者嚼着花生米。连他看到一头牛稳稳当当地卧在檐下,漫不经心地咀嚼青草,都不能不生出一阵敬重的情绪。
44
黎搭了公交车,由城市的西北角横穿至东南角,几乎坐了半天时间。这个城市的交通,已经变得无比复杂和拥挤,那么多零件在动着、跑着、摇摆着。有一只巨大的心脏在什么地方猛烈地推动它们,一秒钟也不会让它们停下来。高耸的楼群是这个城市的骨骼,坚硬魁伟,一派舍我其谁的气象。
公交车懒懒地停在城市尽头,把他和一群人抛到站台上,然后像一条被打残了蛇那样东爬一下西爬一下,终于掉过头,突然振作起来朝城里奔回去了。
他换上一辆开往郊县的车继续赶路。郊县的公路坎坷不平,加上车里的座椅是硬木头的,乘客们都被颠得要散了架。司机是一把好手,像骑在马背上一样,这老爷车驱赶得上气不接下气。
终点站到了,一个小镇子,只有一条大街,街的东侧被一堵围墙生生截断了,墙那边堆着土和沙子、水泥、钢筋,尘土飞扬。而街的西侧则是清一色的平房,无非是饭馆、小卖部、五金商店、菜市场。这街上的每一个建筑都带有凑合的意味,毫不讲究,破掉的地方也没有被修补,好像当天就会开来一台机器把它们拆除殆尽。他走过一家售卖五金电料和装潢建材的商店,柜台里和柜台后的架子上放满了零零碎碎的金属物体,还有一卷卷生硬的电线。这种商店无论怎么收拾,都不会令人愉悦。毗邻五金商店的是一家面馆,门前有粘粘的被踩踏的汤汁,又被灰尘覆了一层。排气扇吹出酸溜溜的气味,安装排气扇的那个窗洞被油烟和灰尘的混合物涂抹,是一张刚刚呕吐完毕的大嘴。然后是一家鞋店,录音机里单调地重复:“好消息,好消息,拆迁甩卖!本店有产自全国各地的优质皮鞋,上海,福建,广东……拆迁甩卖!”
在街尽头,他向站在一株杨树下的老人问路,老人表情漠然地朝一条石子路指了指,旋即恢复背手躬腰的姿势。他不明白他一个人站在杨树底下干什么,但忽然明白他可以什么都不干就那么站着。
他沿着石子路走了很久才来到一处被围墙围住的地方。围墙里是几幢新落成的公寓,还有一幢正在施工。紧挨着工地的是民房,北方农村的建筑,红砖垒成的,外墙都无力涂上一层水泥,任砖头裸露着。这地方过去一定是个村子,现在已经被拆得差不多了。不肯搬走的,一般就叫“钉子户”了。
他在保安的目光注视下进了围墙的大门。他并没有阻拦他。一幢崭新的四层办公楼迎面而来。楼周围空地上杂草丛生,一些燕子在荒草上空盘旋飞舞,那样子别提有多自在了。
他沿着楼梯上到第二层,走进一间大会客室,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从一张桌子背后立马站起身来。
“先生您请坐。”她迎上来。
“我找白XX。”
“能告诉我您找白总有什么事吗?”
“我跟他约好了。”
“不好意思,白总上工地去了,应该很快就回来,您坐着等一会儿好吗?”
这么客气,这是他回国以来,碰到的说话最客气的一个了。
他做到咖啡色的人造革沙发里,谢过端了茶送上来的人——她该有五十岁了吧,头发都白了一块。她放下茶杯就去擦窗玻璃——窗户底下的水桶证明在他进来之前,她就在那里擦玻璃。
窗外空地上荒草间挺立几株纤细的紫薇,枝子因为伸展得过长,被蓬勃的花絮压弯了腰,又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花瓣是粉红色的,轻的,在风里翩翩起舞。如果那风再多一些力气,它们就会被撒得一地都是。{父亲让他去挠紫微的树干,说,这是痒痒树,你看,你挠它的时候,是不是整个树都在发抖?}
他从报纸架上取下厚厚的一摞七月的旧报纸。今天都八月一号了呢,都八月了,岁月真是和人民币一样的,小时候一张一快的怎么花都花不完,盼望的节日也一天一天数着总也不到了。
还别说,七月发生了好些事情呢。他打开《京华时报》。布什访问非洲,泡沫材料击落哥伦比亚,60万元假名画案维持原判,日韩彩电大降价,经理变成阶下囚,学龄前儿童乘电梯须有人陪,三千技术员网上学种菜,京郊游复苏,坦桑尼亚发生严重车祸,奥运火炬将跨珠峰传递,出售散装食品须戴口罩,《午夜惊魂》投石问路分级制,科学理论-伟大旗帜,我敦促美停止提升美台关系,美“机遇”号奔向火星,辣妹为小贝选定23号,张国荣纪念专辑推出……伊朗连头姐妹命丧手术台。
他看到伊朗两姐妹忧戚的面容。“人类历史上首例成人头部分离手术以悲剧告终……”
“尽管医疗小组做出了最大努力,但拉丹仍于2时30分去世,而拉莱在4时过后不久去世......。”
“两姐妹一直不愿向媒体记者谈论自己的私人生活,但她们承认,有时两人对吃什么、读什么书、看什么电视节目以及在空闲时间做什么,常持有不同意见。但是,正如拉莱所说,‘虽然有时我们会为这类事情争吵,但总的来说,我们都深爱和理解对方。取长补短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秘诀。’”
一只蝉在窗外陡然鸣叫,滋--的,滋--的,滋--的。应和着它,另一只也叫了起来,嗞――――――――,有如一条细而长的线。然后远远近近的夏蝉都惊叫起来。
“随着岁月流转,两人希望拥有独立生活的要求越来越迫切,进而向全球医学界求助,希望能实施分离手术......。”
一只麻雀落在窗外的自来水龙头上,喳!喳!喳!喳!他抬头看它,它小小的身体瘦得真可怜。几只蜻蜓在空地上方翻飞起伏。这是它们的繁殖季节,挑逗,交配,然后把未来一点一滴丢进水里。[有很多年都没有见过那种小蜻蜓了,只有拇指那么长,比平常的蜻蜓小了许多倍。因为小,显得更为娇弱,更为精致。这里可没有。]蜻蜓六只腿死死抓住你的手指,用那种特像照相机镜头似的嘴一张一合,咬住你的手指不放。他捉了一只蜻蜓放进蚊帐里,想当然以为它能在里头捉蚊子。而它撞来撞去,拼命寻找出路,笼罩它们的只有大难临头的恐惧。
那只麻雀扑棱一声飞走了,一片白色的羽毛留在半空里,飘飘然落下来。
蜻蜓有上万只复眼,一件东西在它们眼里就是上万个。可是它们的眼睛一点光芒都没有,就像盲人的眼睛。它们能不停地飞上一千公里,每天就吃那么几个小虫子为什么就能飞那么远?
“对于分离手术带来的死亡威胁,两姐妹表示:‘苦苦等待了近30年后,我们已经不在乎这点威胁。’”
会客室里只剩了他一个人,那个秘书已不见踪影,擦窗子的也走了。他看看墙上的户型图,又看看模拟外景图。前者深入到未来生活的骨架里去,可以看作现实主义,毫无动人之处,却又实实在在,一厅一室都好不含糊;后者又太浪漫,美到不可能存在,一草一木都仿佛立在月亮上。
“据医护人员说,拉丹的性格比较外向,话比较多。相比之下,拉莱就腼腆多了......医院检查的间歇,她们最爱去医院楼顶上的花园观赏植物,特别是那些在伊朗看不到的新鲜品种......。”
进来一个穿绛红西装的职员,显然把他当成来买房子的顾客,立刻对他展开滔滔不绝的游说。她指着墙上巨大的模拟外景图,说,您看,这套在这个位置,正对着花园,又是二楼,春暖花开的时候您坐在客厅里往外看,不美才怪呢。
外景图上,建在月球上的公寓美仑美奂,四周被碧绿的垂柳和盛开的紫荆团团围住,叫人觉得在那里做鬼也值了,又恨自己不是嫦娥,不能直接就飞上去。
她把一本购房合同翻到最后一页,让他看户型图:这是主卧,40平米呢,客厅,您看,这里安上大玻璃窗户,过去就是阳台,就在花园上面,想想看,将来您在这个地方放一对沙发,看着外面的花园,冲上一杯咖啡,啧啧……就是不自己住,将来租出去,谁看了不喜欢――先生您做什么的……。
好好好好。他说你们的房子真是好,可我不是来买房子的。她诧异地看了他一秒,瞳孔里兴奋的灯丝哧地一下就冒了白烟。她合上户型图,悻悻地出了门,把他一个人又丢在了会客室里。
“‘如果真主想让我们作为独立的个体过完我们的余生,我们就会取得手术的成功,’拉丹在手术前说......”
一只知了的叫声高高升起,听起来好像一个人每喊一声就咬一下嘴唇:呜~依、呜~依、呜~依、呜~依、呜依、呜依、呜依、呜~依。
45
一只燕子张开翅膀,凭着惯性浮在半空里,那样子倒像一只鹰。但它很快就往下掉,不得不猛扇几下翅膀,奋飞而去。
{玫第一次看到白色紫薇花的时候诧异地说:“我还以为紫薇都是紫色的。}
[这是哪年哪月的事情?]
[紫薇当然可以不是紫色的。窗外这个就是粉红的。]
{“跳个痒痒舞!跳个痒痒舞!”女儿穿着她妈妈的高跟鞋嗑哒磕哒地跳。}
{有一年春天,有两只麻雀在屋背后的房檐上进进出出。大孩子们告诉他们,麻雀在那里做窝了。过了些日子,大孩子们不知从哪儿弄了梯子,爬上去,从檐下掏出好几只光溜溜的小雀。他们给了木木一只,木木、玫和黎三个人轮流捧着挣扎不已的光屁股麻雀,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木木有些手段,拿了馒头屑喂它,又用棉花铺在一只破竹篮里,做成个窝。小鸟老是合上眼皮吱吱地叫,粪便拉得到处都是,他们都手忙脚乱的。鸟儿并没有立刻死掉,至少活到了夏天,因为他记得,当桑椹红得发紫,从树上纷纷掉落的时候,他们还捡拾了桑椹去喂小鸟,把它的嘴染得乌黑。他还记得一个暴雨天,他们都不在家里,那只破竹篮就挂在院中央的杏树上。等他们回来,它已是落汤鸡,在雨水里绝望地发抖。竹篮用竹盖子盖住,变成一只笼子,防止它飞走,但他不记得在那个时候它是否长成了能飞的翅膀,他只记得它伏在篮底发抖,一声声叫唤着。他无比歉疚,直到现在都还记得那种内疚的滋味。
{麻雀应该是在雨后就死了,不,也许不是呢,也许还活过一段时间。他关于它的记忆的确中断在那场雨后。在他记忆里并没有它长大后展翅飞翔的模样,显然是在早些的时候死掉了,而那场雨和簌簌发抖的记忆是最好的解释。让他奇怪的是,他并不记得它死时的情景,不记得有过伤心或者悲痛的情绪,而这应该是有的。
{白爷爷从柜子里掏出一窝小老鼠,身子红彤彤的、近乎透明,只在头上有两个黑点,黑点被一层膜覆盖着,如果它们有机会睁开,那就是眼睛。}
{现在想来,它们的模样一点都不丑,比光屁股的麻雀漂亮得多呢。但是“老鼠”两个能把任何好印象统统摧毁。}
{幼鼠们应该是被杀死了,或许被拿去喂了邻居的猫也未可知,他仍是不记得它们的结局。}
{臭椿树上的花大姐展翅飞翔时,也会露出翅膀下一块红彤彤的颜色。平时它们喜欢收拢翅膀伏在臭椿树干上,躲在满是黑斑点的灰色前翅下面,跟臭椿树干合为一体。}
你的耳朵怎么了?昨天我熨衣服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嗞——我把熨斗当电话了。可是――另一只怎么了?噢,我又给医生打了个电话。
他放下报纸,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女职员,她用尖细的嗓子朝屋里喊:“黎先生,白副总请您过去”。
46
木木正把耳朵贴在手机上,跟谁争执着:“我跟您说,这套比那套可强多了。西晒?晒什么呀现在都是防晒窗子,墙都是隔热的……听我的没错,我跟你说……原来那套?……您听我说,不知道他们下面怎么搞的!我们工作失误!……一万?一万不行,一万我们这房子就白卖给你们了……赔您一千您看怎么样?我说老人家,您别以为亏了……这套房子您看吧,户型是最好的,人家是交不起首付才退出来的……墙?……没事没事,绝对的,都帮您恢复了!……”
木木唰地一声合上手机,愣着眼神若有所思,好几秒钟才恢复到现实中来。他说老黎你看我成天就处理这点破事,能有个清净吗?
“老头子把订金交到售楼处了,三套房子,我们这边一套的记录也没有。老头子跟我们急了。”
“你们的售楼处效率也太低了。”黎说。
“售楼处跟我们可是两码事。”
“刚才你们还有个售楼小姐向我卖房呢。”
“她是我们公司售楼中心的,不是外头售楼处的。”
“用中介啊,不怕出岔子?”
“您这就外行了,出岔子也得这么搞。”
“那我也搞一售楼处,替你们卖楼得了。”
“呵呵。那好!”
他环顾木木的办公室:豁然洞开的大窗子,让光线大咧咧地闯进来,两张黑色办公桌就并置在窗下,面对面放着两把很骨感的转椅。这是白副总木木和刘副总共用的办公室——刚才进门的时候,他看了门上的牌子。
木木指引他在茶几前的皮沙发上坐下来。
这时候那个尖嗓子的女职员端过两杯茶来,用盘子装着,小心放在茶几上。
“小王!你知道这是谁吗?”
小王把茶杯从盘子里端出来,放到木垫子上,一边摇着头。
“洋博士,我们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
“哦!”小王用这一声表示惊讶。
“你忙你的去吧——你给王芳打个电话,叫她赶快来一下!”
“好的,白总!”
白总的电话铃响了,木木示意他喝茶,然后转身冲向电话机。
这时候他注意到正对着茶几的那面墙。诺大的白璧上挂着一幅肖像,在天花板和地板之间伫立。照片里是个男人,面目生粗,脸色苍白,穿了一身西装,右手朝前上方挥去。这姿势他很熟悉,六七十年代主席像上的姿势。照片下一行大字:在刘总的领导下继续前进!
木木挂了电话,见他瞅着照片上的刘总,就指着照片说:“老总!”
他就指着木木对面的桌子说:“和老总面对面办公——”。木木打断了他,说照片里的是刘老总,对面的是刘副总,老总的弟弟。
“这些年,尽听你长进了,一会硕士,一会儿博士,把书都读完了吧。你看我,大老粗一个!”
他不知说什么好,老是这样,听说你是博士,就自称大老粗。他不是听不出讽刺的味道。
他兜着圈子打听玫的下落,木木若有所思地说:“有好些年没联系了,她硕士毕业那会儿还见过。”
47
在一家烧烤店的包厢里落座没多久,就进来一个女人坐到木木身边,除了口音是纯正的京腔,表情举止倒像南方人,眉宇间不无忧郁,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她说她是给白总打工的。木木说哪里哪里,我才是为你打工的。黎就糊涂了。
乘她去卫生间的时候,木木告诉他:这个女孩子搞了一个售楼处,正在卖他们的房子。“它们今天卖这个楼盘的房子,明天把牌子一换,就卖那个楼盘的房子——那么大的北京,我们自己怎么忙得过来!”
木木说她有二十五岁了,在黎看来也差不多,这个年龄的女孩,青春光泽的黯淡是掩饰不住的,成熟和稳重多少弥补了这个缺憾。这是一个刚刚好能维持住平衡的年龄,如果女人善于维护这个平衡,在男人眼里依然如花似玉。木木时不时向她瞟过去的眼神和殷勤的态度,黎不可能视而不见。
她从卫生间回来,木木向他介绍她的名字。王芳,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她说她的家早就拆迁了,因为拆迁,认识了不少搞房地产开发的人。她的意思是,她入了这一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服务生拎过来一只热气腾腾的炭盆,风风火火地安放在桌中央的炉槽里,就好像把屋子外头的大太阳直接搬进来了。王芳起身去调空调,殷勤地问他们温度是不是合意。等到那些碟子、盘子、瓶子、夹子一只只端上来,王芳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他想帮她一下,被她坚决制止。她说她是东道主,只有她有干活的特权。她说她很抱歉没先问问他,烤肉是不是合他的饮食习惯。“白总最喜欢吃烤肉,你们是老乡,我就想当然了。”王芳的声音轻轻淡淡的,能听出力不从心的味道,她有时故意把声线调高一些,仿佛要给自己一点信心。
这会儿木木也失掉了他在办公室里纵横捭阖的气势,像是染上了她的柔弱,不过此时的木木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他记忆中的那个木木:有点害羞,笨笨的。谁说时光能改变一切呢。
王芳在烤架上遍布鲜肉。猪肉羊肉牛肉起初斯斯文文、不动声色,渐渐地就有了挣扎的意味,嘶吱声四起。
王芳又去开啤酒,给他们两个的玻璃杯都满上,然后又给自己满上。
她举起玻璃杯,白总、黎博士,二位老哥久等了,我这个东道主今天迟到,该自罚三杯,你们二位随意。
她真的一口气灌下去三杯酒,劝都劝不住。
这时候炭火更红了,正从肉体上热烈地榨取脂肪。他的唾液腺如泉奔涌。
“真香。”他说。
“香。”木木点头说。
王芳没说话,露出一个微笑作为回应。
在TT夜总会的包厢里,他肚子里的那些牛肉羊肉猪肉在这个熔炉里依然互相攻讦,他不得不萌生一种宰相的胸怀。酒又端上来了,木木微笑着端杯就喝,仿佛从饭店到这里的十分钟出租车路程就足以把旧账一笔购销。这家伙以前可没这么能喝。
小时候?呵呵,你是说堂姑结婚那次?我们六岁都没有吧。最后怎么就拿了大人的杯子,小酒盅子,一人也就一口,吃下去的好东西都吐出去了——我们盼了大半年的宴席!
王芳点好了歌,挨着木木坐下。
第一首歌是白总的最爱,算是今夜的开场白。
你是不是像我在太阳下低头
流着汗水默默辛苦地工作
你是不是像我就算受了冷漠
也不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
……
你是不是像我整天忙着追求
追求一种意想不到的温柔
你是不是像我曾经茫然失措
一次一次徘徊在十字街头
……
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
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
跟着希望在动
每当木木唱到“因为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王芳就举起麦克跟木木合唱,顺带着也辅佐了木木跑得老远的调子。
{他在山镇小学其实上过一阵子学,是和木木一起上的,是几个月,还是半年?他还记得,他带到学校去当本子用的是一本信纸,信纸有一个漂亮的封面,是南京长江大桥,彩色的,桥上的旗帜被涂成红色,桥身是黄色的。他不知道这信纸是从哪儿弄来,应该是父亲给他的吧。放学后的值日,他、木木和几个山镇的孩子一块儿干,不知为什么发生口角,后来就打作一团。他是个外来人,口音举止与他们有异,这就足以让他们反感了。木木像往常一样,面对这场面,束手无策地看着。}
{后来回到涂门,山镇口音又让他吃了苦头。好吧,你总是外地人。}
那一架输得很惨,他从小学里走出来,在公路上默默地走。那时候路边的杂草可以随意生长呢,他一路上看着野花野草,也就得了安慰——它们在记忆里是那么清晰。[也只有打完一架,输到很惨,你才会格外留意它们吧。]他在公路上还碰到玫了呢,她手里拿着一把奶糖——她妈妈从涂门来看她,今天刚到。
进来的女孩子身材瘦高,眼睑涂得乌黑,睫毛是加长了的,她在他旁边坐下,他听到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她下身穿的牛仔裤上有一圈儿亮晶晶的不锈钢饰物,上身的马甲上有一串儿硕大的金属扭扣,她的靴子上也亮亮的呢,他不知道悉索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电视机里一个女孩正表情严肃若有所思地穿过一片树林。“叫我小刘,”她转过脸说,“您贵姓。”
王芳拿起麦克风,“这首歌献给白总,也献给远道而来的黎先生。”
我是飘落的枫叶
你是仰望的土堆
翩翩下坠你胸前
也放掉一季的疲累
与我的爱恋一起下跌
以你的深情敞臂迎接
我是月落的声音
你是乍醒的黎明
密密会合於天井
也交还回映的光晕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
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总在凌晨四点
唯有凌晨四点
……
“先生做什么?”
“英语翻译。”
“那太好了,我在学英语呢,能教教我吧。”
“当然。”
“Call me Annie,Annie Liu。”
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冬天的晚上,白爷爷和其他老人们就在牛棚里聚会,火光里总有一两头牛彻夜不眠,睁着像是困惑又像是深思熟虑的眼神盯住他们看。}
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如燕盘旋而来的思念
(本节未完成)
48
地铁站里尽是高根鞋哒哒哒撞击阶梯的声音。他沿着阶梯下到站台前,立在恍惚的人群中。都中午了,他从洗浴中心的铺位上爬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十点了。
地铁列车沿着隧道轻飘飘滑过来的样子很可爱呢。它带过来的风,也正是大家需要的。众人迎风而立的姿势也很潇洒呢。少女的裙子呼啦啦飘起来的样子简直就是一面旗帜。{Happy birthday Mr. President.}
从打开的车门里涌出一群人,与从站台蜂拥而上的人撞了许多个满怀。
他刚拉住地铁车厢里的拉环,列车就奋不顾身地启动了。他被抛向相反的方向,一只手拼命抓住拉环,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从八角游乐园车站上来一个驼背乞丐,左手捧着一只音箱,右手握着麦克风,他说:“听众朋友,我是一个残疾人,请听我给大家唱一支歌曲!”然后就自顾自唱起来,“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眼前,有过多~少朋~嗯嗯友,仿佛还在身边……。”他把音箱朝乘客伸过去,音箱上绑着的那个搪瓷碗张着大大的嘴,就好像声音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搪瓷碗朝他伸过来了,他伸手到兜里去摸索,像个欠债的人碰到了债主,一阵手忙脚乱。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奥奥奥奥,想要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 忘不了把你搂在怀里的感觉……忘记了窗外的北风凛冽……”“我想大声宣布 对你依依不舍……想这样没担忧 唱着歌 一直走……”}[王芳这个老姑娘唱也就罢了,木木为什么也那么能唱。]
他从地下浮上来,就是西直门了。
西直门是换乘站,想要去换乘十三号线的,被齐腰高的两道栅栏引导着,左绕一下,右绕一下,咫尺的距离,却漫长得像一串咏叹调。
好吧,还有人把玫瑰花举到你面前呢。“三块!只要三块!”
你和她之间隔着栅栏,你看到她背后,城管朝她走过来。随着他一声吆喝,她回过头去,转过身去,她和城管之间也隔着栅栏。
“拿过来!”
她就把装了几十捆的塑料桶举过栅栏,朝城管乖乖地递过去。
他拿到放玫瑰的桶,突然一溜小跑。
她顾不得别的了,一下子就翻到了栅栏上,简直就是一颗炮弹。
她从栅栏上掉下来了,掉到了栅栏那边,她朝城管冲过去。他当然感觉到了背后的追赶,跑得更快了。
“妈X!”她喊叫着追上去。他因为抱了玫瑰跑不快,被她追上了。她从她的桶里薅了一大把玫瑰,一边叫骂一边跑开。
“X你妈!”这时从侧面又冲出一个女人,也叫骂着从桶里薅了一大把玫瑰,又推了那塑料桶一把,它马上跌落在地,剩下的玫瑰洒得一地都是。
城管扔下塑料桶不管,径直去追第一个女人。这回他跑得快了,转眼揪住那女人,而她挥手给了他一巴掌,干干脆脆地打在脸上。城管一个扫堂腿,女人就躺倒在地。
“X你妈!X你妈!X你妈!”她捶打自己的胸口,仰视着还在大口喘气的城管。
女人操着B省的方言:“你记着!我记得你!你他妈X的……。” 城管在她的腿上踢了一脚,接着又是一脚。这时来了另一个城管,帮着他从她怀里把玫瑰夺出来。
塑料桶边的玫瑰被路过的行人弯腰捡走,一个都不剩了。她从地上爬起来,去拿她的桶,还是在骂,那些复杂的骂词他都能听得懂。
(本节未完成)
49
那丛紫薇立在花圃中央,立在落日淡淡忧愁的余晖里。而在几个钟头前的正午,这一丛紫薇还热情洋溢的。楼下谁推自行车发出哗啦一声?隔壁邻居的碗筷碰撞,间杂着高一声低一声的模糊话语。
一只归鸟从窗前划过。
[窗对面那幢楼,面朝这边的方向有多少扇窗子?一、二、三、四、五……共有三十一扇。宽窗九扇,窄窗九扇,扁窗四扇。九加九加四,二十二。少了九扇?宽窗、窄窗、扁窗。窄窗宽一尺,高三尺,像个纪念碑;宽窗宽两尺,高三尺,像立着的麻将牌;扁窗宽三尺,高一尺半,像放倒的麻将牌。窄窗是浴室,宽窗是厨房,扁窗是楼道。再朝那面墙细看,噢,还有方窗九个!原来是四种窗子,不是三种!宽和高都三尺,正、大、光、明,像个江山永固的王朝,是卧室的窗。为什么这些最大的窗子,却在计算的时候被忽略掉了呢?更奇怪的是,自己正是从这种宽高皆为三尺的方窗子朝对面的那幢楼望过去。对面的九扇方窗是九个黑黢黢的方块,在对面的住客的眼中,我这扇窗子才是黑方块。]
邻居家的小女孩哭起来了,这是今天她第三次哭泣了,她才三岁,却哭得像个失掉了所有希望的人。呜——啊——啊——。
‘打!’——这是她外婆或是奶奶的声音。
他泡了一杯茶,放在窗边。继续看那些窗子。有的窗子已然亮起灯光。
小学二年级(也许更早?)他回到涂门,而玫在山镇小学读书。从二年级到四年级,他几乎把她忘了,中间他见过她几次,见面的时候都有大人在场。大人们拿出最夸张的话语:你看,你看,你们那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呢!还用手比划:这么高、这么高!细节也丰富:她那个时候穿着什么样的小裙子啊,你那个时候穿着什么样的海魂衫啊,比她和他的记忆都丰富。但是他们两个,互相点点头,有时连话也没说,一场重逢就结束了。
五年级,他刚学会骑自行车,就盘算着骑车去山镇。往往是周六下了决心,到了周日又退缩了。他知道他肯定会遭到父母的坚决反对。
一个周日上午,他推了自行车,兜里揣着一本地图册,没跟父母打招呼,出了门。他一直骑到涂门南面的七里亭。据说,古人送客,送到这里就再也不送了。他自己当成个客人,用力一蹬脚踏,听任自行车朝西南方向飞驰。
在地图上,涂门和山镇,不过拇指宽的距离,可他从上午骑到中午,才骑了小指宽的路程。后来他不得不折转回来,在日落前赶回家。他的父母中午不在家,但晚上是要回来的。如果发现他不在,她一定会疯狂地四处寻找。即使他失踪一个小时,她也会朝最坏处设想:被拐走了,被杀了,去河里游泳淹死了……这些恐怖的景象会在她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他绝不会告诉她他打算骑车去山镇,她也不会理解他为什么要大老远地去山镇。如果他告诉她他是去看奶奶,她肯定会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他,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大逆不道的叛臣。
(本节未完成)
50
大水一层层朝岸边推展过来。风也吹过来。
一层又一层的水,执拗地涌上堤岸,溅落的水珠被囚在荒草上。
他发现自己在大水中间,在摇曳的船上。风在耳畔呼呼作响,影子一般的山峦符咒似的伫立在远近不可触及的地方——它们无动于衷,漠然处之。
一块岩崖,既黑且亮,崖上草木葱茏,在风中抖落晶莹的水滴;几片碎石突然崩塌,跌入水中,事先毫无征兆。
他们规规矩矩地坐在船里,随波逐流,保持着平衡。绕过岩崖,一片更为宽大的水域把自己呈现出来。水天相接,严丝合缝。海岸始终在移动,在躲闪,宛若一个性格内敛的人,徒劳地回避着来自尘世的冲击。只有苍白的泡沫汹涌而生又断然破灭。海的腥味酷似桑葚的味道。那些欣然跳跃的雀鸟们,唇喙乌黑。
醒来的一瞬,他听到一个女子在唱歌:“先哉不棱羔素里”(现在不能告诉你)......
他不知是有一个女人在窗子外面唱歌,还是玫在他的梦里唱。他只记得一句“先哉不棱羔素里。”现在不能告诉你,是用他们那儿的方言唱的。
他揉搓着刚才趴窗台上入睡被压麻了的胳膊,看到外面天空完全黑了下来。
楼下的邻居小女孩在练习钢琴。她没有弹曲子,而是在低音部分随机地,半拍半拍地弹。
低音,即便不成曲调,一声声,也有浑厚苍凉的感觉。她来来回回地摁,让他总也难料下一个音符会是什么。他就这样被声音牵着,拽着,抛来抛去,起起落落,眼皮又沉重起来。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