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的哲学(1)

本文所要讨论的既不是生病的生理病理或生物学规律也不是关于生老病死的社会规律,而是一个与生病有关的模式,一个极其简单的社会文化模式:当一个人生病的时候,他可以得到别人的宽容和特殊对待。很多朋友读到这里可能不但会觉得好笑而且会对于我为什么会写这样的文章感到莫名其妙。其实,这一看来简单得莫名其妙了的现象却反映了我们人类文化的一个很基本的模式,一个背后有着深刻的逻辑的可以帮助深入认识了解人类文明的模式。

我们来回顾一下一个人生病了之后可能会得到些什么样的宽容和特殊对待的情形。首先,如果你在一个极为紧迫的任务里面,从老板到同事都期望着你能在某个期限之前取得某个特定的成果,你很努力,但是大家仍然不满意,这时你病倒了,而且是真的病倒了,不是装病,你便有很大的机会可以躲过众人因为最后未能按期完成任务的责难甚至惩罚。

另外,在日常的家庭生活中的每个成年人也都肩负着别人所期许的责任,对于很多人,尤其是草根不富有的家庭的人来说这些责任有时是非常沉重的,沉重到一个人可能要从早忙到晚,哪怕身体不舒服也要挺着,因为一旦不这样的话,就会受到别人的责怪,而且即便别人不说出来,压在肩上的担子也会让他不舒服。这时如果他上吐下泻发高烧,那么他就可以放下平时的担子而心安理得地休息一下且不必有太多的顾虑。就是不堪重负的学童们也可以会因为一些小毛小病而轻松一下。

读到这里有的读者可能会提出不同的意见:“现实世界和文化作品中的人并不都是那么友善。就象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那样,很多时候人都病得爬不起来了,狠心的恶人还会要强迫他去干活。”我并不否认有这种情况,甚至可能在这个世界的很多地方都普遍存在这种情况,但是这种情况的存在与我这里所讨论的对象并不矛盾。说它们不矛盾的根据是毕竟两种情况都存在,而这两种情况的共存的背后又有着必然的原因:这两种现象是由不同的社会逻辑力量促成的。在有些时候只有其中一种力量存在,而有些时候两种力量共同存在。当那两种力量共同存在时,彼此之间会产生较量,较量的结果可能会表现为本文所讨论的宽容也可能表现为人们在电影上看到的逼迫。

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上述的是共同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两种力量导致的两种现象:即便是在电影里所演的那种逼迫的现象中,我们一般人看了之后不也还是会认为那是不好的,是恶的,是不善的吗?我们所做的这种判断本身就表明了在人类的社会性思维中存在着一种需要对生病的人宽容的逻辑,这就是本文所讨论的现象背后的逻辑。

那么有的读者可能又会从另一个角度提出质疑:“一个人平时之所以要承受各种压力坚持着是因为如果坚持不下来他会遭受损失。尽管他病倒了之后别人可能一时宽容了他,但是他可能因此而失去了升职甚至其它更重要的机会。”我完全同意这种说法,但是这种说法与本文所讨论的逻辑并不矛盾。说它们不矛盾的基本依据有几点:1)并非所有的人们平时为之拼搏的事情都重要得非要每个当事人都必须拖着疲惫的身体克服各种困难去做才行,但是如果一个人没有诸如生病这样的特殊理由而不去拖着疲惫的身体克服各种困难去做的话,别人就不会原谅他,他甚至会因此而丢掉工作或被配偶炒掉婚姻的鱿鱼等等。但是,一旦他真的病倒了,不但别人不怪罪他,而他平时所应参与的事情在很多时候也不会因为他暂时的缺席而瘫痪;2)尽管有些时候一个人可能确实会因为病倒了而失去很多机会,但是也有很多时候他不会因为生病而失去任何机会,甚至可能会因为别人的宽容躲过一些风险。

我们可以这样来看待对于上面这第二个质疑的解疑:社会上人们平时彼此之间的相对来说比较严格的要求甚至挑剔中有很大成分并非是达到社会公益效率所真正需要的,但是如果一个人不满足那些要求,他就会被不容于他所在的社会圈子,生病则给了人们一个可以宽容他却实际上可能不但基本上不会对所需的社会公益效率造成损失而且在有些情况还会对所需的社会公益效率有所助益的机会。当然,这里需要特别说明一点:“社会公益”这个非常正面的词汇在这里被借用为中性的词汇,这是因为本文所讨论的逻辑并非只限于对社会大众有益的事情,也适用于强盗窝里的运作。

当然,上面两个质疑中还漏掉了一个与生病有关的最重要的因素:一个人病了之后他的疾病有可能对自己的身体造成永久性的伤害甚至因此而一命呜呼。这种可能当然是存在的,但是这与本文所讨论的对象并不矛盾。因为毕竟不是所有的人在所有的情况下病了之后都造成不可恢复的永久性伤害或因之而一命呜呼。

那么最后,有的读者可能会非常困惑地问:你讨论这种社会模式也罢其背后的逻辑也罢有什么意义呢?你讨论不讨论我们不还都是这么活着吗?先来回答这第二个问题:就自古以来的所有的文化发展来说其实都是有没有大家都活过来了,只不过活的方式和质量可能有所不同,有的时候能多活几天的人的数目或许也会有很大的不同。下面再来回答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

作为一个社会人,不论生活在什么样的文化背景之下,都会遵循着很多文化的模式。其中有些模式的意义比较明显,比如礼貌待人,互助互爱;有些虽然不具有明显实用的意义,但却有着传统的渊源,当不同国度的人们进行交往时,就比较容易从对比中看到不同文化背景中的传统因素。但是还有一些不太明显,人们通常也不会去诘问甚至既不会把它看作是习俗也不会意识到它有什么特别,却是所有的文化背景的人们都会遵循的不成文的模式,而其背后则有着一些相对来说必然的逻辑。一旦我们意识到这些逻辑时,它们听起来可能很简单,而且它们所促成的模式听起来可能也极为平常无奇,但是由于这些模式在人类生活中的普遍性,就好比我们高兴时会笑伤心时会哭一样的普遍,它们就一定会通过对人们日常的个体及群体社会行为发生作用而影响着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状况,那些具有跨国界跨文化的规则的影响则一定也是跨国界跨文化的。对于这些模式以及它们背后的逻辑的认识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人类的文明机制(包括和平的与暴力的机制),从而更好地促进社会公平正义与世界和平。

在人类已经进入了高科技文明的今天,同科技水平难以抗衡一些基本的自然挑战的几个世纪之前的世界相比起来,今天世界上的很多灾难更多的是人为造成的;而人为地造成这些灾难的一大原因是人类在已经能够登陆月球甚至火星,能够控制纳米量级的运动规则,能够解密生物基因密码的今天对人类社会的逻辑缺乏基本的了解;而人类之所以对人类社会的逻辑缺乏基本的了解的一大原因是人类的思维被锁定在过去几千年里人们已经习惯了的从大问题高层次粗线条地看待社会问题的框框里,而忽略了去看待本文所讨论的人类社会的这种基本的文化元素的重要性;但是,就像自然界不会因为当初人类没有认识到分子的运动规律就不会发生化学反应一样,尽管人类的主流理论界在过去千百年里没有象本文这样地去分析人类文化的基本逻辑元素,人类社会的粗线条高层次的大问题也还是一样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地在这些社会文化的基本逻辑元素的支配下运作着,就好比是不论多么高档的轿车都要在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力的支配之下运行一样。

具体到本文所讨论的人生病之后所可能遇到的宽容虽然不一定是全世界所有角落在所有时候都会发生的(因为如前面提到的,有些时候身患重病人还不得不坚持干下去),但是它背后的逻辑却是跨文化跨语言跨国界地成立的,只不过生活中常有如本文讨论中提到的其它的逻辑与之共存并彼此较量而已。而决定着本文所讨论的生病后的待遇的背后逻辑在生活中既有着直接与个人身心健康有关的效应,也有着更广更一般的逻辑意义。

对于个人的身心健康的影响来说,一个与中国传统相关的例子是本文所讨论的生病后得到的宽容现象解释了为什么会出现中国人俗话所说的“小病不断,大病不犯”的一个原因(还有其它的原因):因为一些不会致命但是却可以让别人宽容的“小病”会给人的身心以豪华度假都难以得到的特殊的休息机会,而有些从来不病的人之所以会出现一病呜呼的现象除了自身的免疫系统缺少疾病状态下的演习之外,其身心长期承受的不间断的压力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本文所讨论的生病之后得到的宽容的现象背后的逻辑并非只作用于生病这一点上,而是一个可以与人类文明的基本运作有关的逻辑问题。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可能会更容易理解一些:既然人类社会有给以生病的人一些宽容或特殊待遇的逻辑,那么为什么我非要等到一个人生病了才给他以宽容和特殊待遇呢?我们平时就多宽容一些,不要等别人病了再宽容他不就好了吗?这样的思考听起来挺合理,实际很难做到,甚至可以说在没有一整套社会性跟进之前基本上是根本做不到的,而之所以做不到的原因恰恰是在人类文明的深层逻辑自身。简单地说,放在没有生病的平时人们无法克服如何判断谁在偷懒的问题,甚至在一个人没有真正被证实病倒的时候人们都无法判断他是否会装病的问题。这些逻辑听起来简单,却是一个人类不易(并非绝对不能丝毫)克服的难点,而且是一个影响着人类文明的方方面面的难点,是一个对于整个人类文明与世界和平都息息相关的深刻的逻辑问题。更为严峻的一个问题是,人类所面临的这种逻辑的挑战不但不会因为科技水平的发展而自动消失,却会随着科技水平的提高而提高。而人类要想在这样的挑战面前有所进步而不是因之而走向更大的困境和灾难,就需要从认真对待本文所讨论的这种基本的社会文化逻辑元素开始。。。。。。

生病这个听来平常无奇却极其基本的人文现象与人类文明的方方面面有着人们通常意想不到的深刻关联,本文只是对于相关问题进行讨论的系列文章的第一篇,今后还会有继续的讨论。

在结束本文之前,再顺便对于本文的思辨方式进行一下讨论。我相信初读本文的读者的大多数对本文的思辨方式并不熟悉,甚至可能会感觉困惑。其实,读者对于本文的思辨方式可能出现的困惑正是因为迄今为止主流文化在对于社会问题的研究的方法论上的基本缺陷所导致的。从本文的讨论中读者可以看到本文对于有着不同因素共存的现实世界的分析既类似于自然科学中的向量分解或因子分解的方式,又与之有着很大的不同。这是因为高度非线性的社会问题不具备可以用还原的方式将复杂问题分解为基本因子的条件,但是这并不等于高度非线性的社会里就不存在不同的因素之间的相互作用,只是这些作用的方式不能用人们在自然科学中已经习惯了的简单的还原式的分解来认识,而要用类似本文所采用的思辨而已。

实际上,在近代西方哲学史,黑格尔是一个从包括康德在内的经典思维向非线性的动态思维发展的一个转折点;但是,黑格尔却以经典的还原式的思维方式把他的非线性思考聚焦在了他认为是存在的最基本的无和抽象存在。这既可以说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一个遗憾,却也可能是文明发展的一个必要的步骤。说它遗憾因为黑格尔的大方向错了,他不但失去了一个把世界哲学带入全面的非线性的时代的机会,而且显然对继承他的哲学的后来的现象学者,存在主义者,以及马克思主义者的思考都造成了一定的误导。尽管黑格尔基于他对有(即他的抽象存在,本文将之简称为有)无的思辨推出了他的那个包括否定之否定的对立统一在内的著名的辩证逻辑,但是由于他的理论的出发点是有无的相互转化和统一,而他的理论的目标又相应地是一切存在的运动变化的共同规律,结果就必然导致了他的理论似乎对什么都适用,但除了那些简单的套套之外却给不出对于现实世界的存在的更深刻的洞见。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帮助人们调整思考的方向,但是由于它的适应范围的只限于高层次大方向,因此不但在具体问题上缺乏洞见,而且还因其带给人们的模棱两可似是而非满足感阻扰了人们对于深层哲理的探索。说它可能是文明发展的一个必要的步骤一方面是因为有无的关系确实反映在一般的存在中,因而黑格尔基于对有无关系的思辨而得出的各种结论有其合理性,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黑格尔的时期人们还很难摆脱经典的还原式思维的影响。只是他因此对后来崇拜他的人造成的误导以及上世纪风涌世界的暴力革命的影响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慕容青草 发表评论于
谢谢瓷娃的分享!。。。Parsons的理论只把人类社会对待生病的一种态度(也就是本文所讨论的社会逻辑)用正规书面的形式表达了出来。。。但是,人类社会的这一逻辑并不依赖于他的理论。。。其实,如果Parsons所说的只是他个人的观点而不是人类社会的基本逻辑,那么他的观点就不值得我这里来讨论了,因为我所要讨论的并不仅仅是人们对于“病”这一件事的态度,而是与之相关的深刻的社会逻辑。。。。。。当然,由于他的理论不是他自己的一种观点,而是人类社会逻辑的一个反映,那么如果我要将此文内容编辑入书的话,确实也可将他的理论列为参考文献以便从另一个角度反映人类社会文化中包含了我这里所讨论的逻辑。。。。。。
谢谢
瓷娃 发表评论于
Parsons' concept of "sick role" (1951) made it clear that the sufferer has rights and obligations. One of the rights is exempt from performing normal social roles and duties. As a functionalist sociologist, Parsons saw a sick person as non-productive member of the society... His book may be of some inter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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