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如行尸走肉般过了两个月, 婚礼如期举行, 周围一切都是喜气洋洋的红色, 红色的墙纸, 红色的传统婚服, 红色的花饰, 唯有她的内心是苍白的, 枯萎的。明的离开似乎带走了她的生命力, 她有时候就想她究竟为什么而活, 仅为了她周围的人, 唯独没有她自己和她挚爱的人。和黎的相处平淡无奇, 黎没有明的温文尔雅, 多的是商人的世故圆熟, 夹带些痞气。他压根就不关心影的内心世界, 但在其他方面, 他对影的关心总是及时又恰到好处,和他在一起,她不必担心在生活中自己有什么没考虑周全。
两年多过去了, 影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孩, 这给黎的整个大家庭带来了莫大的喜悦, 同时影在工作的学校完成了研究生学位, 她从辅导员正式成为了一名讲师, 她周围的同事都戏谑称她是富婆讲师。 黎常常劝她考虑辞职在家专心照顾, 可是影不喜欢家庭主妇式的生活, 她一直都喜欢生活有所追求, 这样的追求可以是无止境的, 工作显然就是其中的一个。 尤其生了儿子毛豆后, 影感到她似乎对黎为她做的一切已经有所补偿, 她想认真考虑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影很快就发觉在学校工作, 博士学位是非常需要的, 于是她开始了出国英语考试。
接着金融危机在全球蔓延开来, 黎的家族生意也受到了严重的创伤, 资产几乎缩水了一半, 黎的脾气也越来越坏, 影说话做事总是小心翼翼的, 生怕一不小心就惹他暴跳如雷。 就连饭菜偶尔不合他的胃口, 他都要叫骂, “妈的, 这是人能吃吗?” 接着就是盘子甩碎的声音, 一岁多的毛豆被吓得大哭起来, 影匆忙把他从饭桌前抱起来, 想离黎远一点, 黎的骂声立刻就追上来, “你们跑什么,就不能安静陪老子吃个饭吗?” 影不理会他, 黎冲上去, 揪下毛豆, 对着他的胖屁股甩上两个巴掌, “混账!”, 他怒道, “老子最烦这种丧气的哭嚎!” 影冲上前面护住毛豆, 怒斥黎, “你不要对着孩子发疯, 他哪里懂什么丧气?” 黎的第三个巴掌甩下去, 打在影的肩膀上, 影顾不上疼痛, 抱起吓呆的毛豆, 心疼得抚摸他小小的身体, 这一刻, 她感到黎是那么不可理喻。
晚饭后, 黎醉醺醺的回来, 象一堆泥瘫在床上, 影正在学习英语, 闻声立刻过去给黎宽衣解带, 在影帮黎松领带的时候, 黎斜着眼扫了一下她的手, 嘲讽的说, “还不舍得老情人送的戒指呢?”
是的, 这么多年她一直带着明当年送给她的那枚戒指, 时间久了, 尤其她怀毛豆稍微发胖后, 戒指就卡在了她的手指上, 已经取不下来了。 她努力掩饰着,心是口非的说, “你胡说什么,我说过多少次了,这是我自己买的。”
和明的一切, 影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影帮他解开衬衣的扣子, 赫然发现他胸前有几个唇印, 而且从颜色上看, 还不止一个, 她生气得问, “你去什么地方了? 怎么有这么多的唇印? ”
黎乜斜着眼说, “我什么地方没有去过? 你管我去哪里呢? 反正你也不在乎我!”
影生气的拍了一下他的胖肚子, 愤愤走开, 黎坐起来, 抓住她, 满嘴喷出的酒味令影感到窒息, “这么多年, 你心里有我吗? 从上初中开始, 我就喜欢你, 可是你呢? 你扪心自问, 你爱过我吗? ”
影说, “你看你这个样子, 怎么让我爱得起来? 你再有钱, 也没有他的好!” 黎立刻发了狂, 抓起影, 按着她的头向床头撞去, “贱女人, 你以为你有多么高贵, 你这样的女人, 在大街上, 我随便就能找几个! ”影感到眼前冒着金星, 模糊中她看见被惊醒的毛豆哭喊着跑过来, 她踉跄得站起来, 抱起毛豆, 头也不回的向他的卧室走去。
自此影开始了和黎分居的日子, 白天上班, 晚上陪毛豆游戏, 睡觉, 对黎的一切不闻不问, 黎已经感到愧疚, 见了他们也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有时候她也感到心疼黎, 每每看到他暴躁的神态,任何示好的话语就咽了回去。黎下赌注般把很多原本用来周转生意的资金投入到了房地产, 在外面依旧作出一副强大的样子, 在家里他时常如困兽般的发狂, 让人无法靠近。 很多个夜晚, 当毛豆睡了, 明的音容笑貌就从她的脑海里浮现, 几年过去了, 不知道明怎么样了? 和明的一切犹如发生在昨天, 有时候梦见他, 他是哭泣着的, 犹如最后那次在旅馆相聚的样子。也许她真的欠明一个解释。
接下去的那个夏天, 影收到了一份录取通知书, 她终于可以踏上美利坚读博士了。 她联系了在美国的同学, 找好了住处, 并给毛豆找了一个能讲中文的保姆, 她要带着毛豆一起去。黎执意送他们一起过去, 帮助他们母子安顿好, 又给影买了一辆车, 一切妥当后, 又带他们去了东部和南部玩了两周。 离开国内的生活环境, 黎恢复了往日的开心平和的样子, 在两岁多的毛豆面前俨然一个父爱满怀的爸爸, 毛豆对他也越来越亲近。黎就是这个样子, 爱一个人就是要为她安排好生活, 这就是他的方式。
又开始了学生生活, 影对新的日子充满了希冀, 她一直都是不服输的, 谁说女人做了母亲, 三十岁之后记忆力和智商就减退, 生活只能局限在柴米油盐里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 阅历的积累, 影感到自己可以更勇猛的向自己的目标努力下去. 每天沉浸知识的海洋里, 晚上就陪儿子讲故事, 做游戏, 夜深了, 她就常常一个人沉思默想, 黎不在身边, 影反而感到心里更放松, 这样平静的日子正是影向往的。黎如他当初支持影出国上学决定那样, 每两个月飞过来, 陪他们母子两个过一周, 也许是遥远的距离, 影看得出黎分外珍惜这短暂相处的日子, 他努力的讨好他们, 影渐渐的原谅了他, 有时候也故意问他, “我这样的女人, 你在大街上找到了几个?” 黎讪笑着,“还记恨着呢,你是女神啊,哪能到处都有?”影就笑了,黎若说什么甜蜜的话语,那一定是贫嘴的。
又是一个新的学期,在这美国的北方,枫叶红得有些早,虽是初秋,风里已经有了些寒意,影如往常一样提着包早早走进教室,新学科的第一天,新老师新同学,一切都让人期待。当老师的影子闪过,影还在和新认识的同学寒暄,老师的自我介绍开始了,教室里安静下来,影的心却颤抖起来,她抬起头,立刻有一种眩晕的感觉,没错,那是明,那是她时常梦见在哭泣的明。
四年多过去了,明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一样挺拔的身躯,俊朗的面容,微微笑的样子,只是晒黑了些。他站在讲台上显然没有注意到影,这似乎是他博士毕业后第一次上讲台,有些紧张的样子,影深深的低下头去,她不想给他带来任何干扰。眼泪从脸上滑过,心里百感交集,当年她站在他面前提出分手的时候,她没有流泪,再遇到他,却是泪流满面。整整一堂课,影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结束后,明走近学生,蓦然注意到了她,他怔住了,眼里闪过复杂的表情,影站起来,轻声说,“你好,明。”没有等明反应过来,她走出了教室。
晚上等毛豆睡着后,她在校网上查了一下,明的确是在这个系做助理教授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伸出手试图取下那枚戒指,她的出奇变得宽大的指节牢牢卡住它,仿佛故意让她流露她内心的秘密。然后影想到是否注销这门她喜欢的课,这么多年她很想再看到明,可是真看见了,她却想逃开了。当她和导师提出要取消此课时,立刻被劝阻了,这门课程和你的研究方向非常相关,是必修的,为什么你会想到注消呢?老教授一脸疑惑。造化弄人,昔日的恋人,如今变成了老师和学生。明还是那么思维敏捷,在专业知识融会贯通,深奥得看不见底,影在大学时代对他的那种仰慕又回来了。每每作业被明批阅了,影会拿着看很久,他的字迹即便是英文还是一如中文那般苍劲有力,影把脸伏在作业上,感到那仿佛就是明的双手。
一个中午,影独自坐在咖啡厅的一个桌前,摊开上午的笔记,边吃边看。
“影,还好吗?”影抬起头看见明站在她面前,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去,影内心一阵慌乱,“还好”,她停下午餐。
“一直很想找你,却没有看到你,”明缓缓的说。“你呢,还好吗?”影抬起头扫了他一眼,下意识的遮藏那个手指。
“还好”,他说。一阵沉默,四年多不曾见过,彼此还是昔日的模样,可是内心里已几经沧海桑田了,他打破沉默说,“你是一个人在这里吗?”
“不是,我带着儿子在这里,他两岁了。”影说,“你呢?”
明说,“我也结婚了,是蕊,那年从和你分别回家后,眼睛出了些问题,后来视网膜脱落,蕊给了我很多照顾。”
影心里一紧,她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当年她父亲的病情和她的苦衷,明叹了口气,“我后来从其他同学那里知道了这些,你父亲他现在还好吗?” “他还是依靠肾透析,只是看起来稳定了。”“你先生 呢?”明小心翼翼的问,“他是个商人,每两个月来看我们一次,他很忙的。”影想起最近黎的来访,短短的几天,他时不时躲到洗手间和国内客户通话。
影很开心明并不恨她当年的决绝, 这个陌生的异国他乡因为明的存在变得亲切起来,学业上的互动让似乎让他们又回到了大学时代。有时候她凝视着讲台上的明,当明的目光落过来,影感到那犹如一道亮光照亮她,她甚至希望时光就此凝固。还是这样明媚祥和的阳光,相似的教室和校园,在这里他们还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可是走出这个空间,他们就走向完全不同的生活,而且没有交点,连再见到他的快乐都变成阴暗的,灰色的,无法晾在阳光里去肆意的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