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著名文学史家、传记文学家、书法家朱东润先生逝世已25周年了。先生的音容笑貌,道德文章,又一次浮现眼前,令人难忘。
我认识朱东润先生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那是在思想改造之后,高等学校实行院系调整,先生从沪江大学调至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我们古典文学。他讲《史记》,讲司马迁的生平遭遇,讲列传的价值,充满激情,有声有色。他讲宋词,突出介绍柳永、苏轼、李清照、陆游、辛弃疾等人的成就和价值,分析精辟,评价客观,讲得生动而有感染力。
毕业时,我留在中文系任助教,分配在汉语教研室。那时,先生任中文系主任。
一次,我去拜访先生。也许他知道我喜爱文学,毕业论文写的是唐人传奇小说,所以对我说,研究语言,规律性强,书籍相对较少,若刻苦学习,定能取得成就。他还对我说起自己的治学,每天读书,每天写作,每天习字,从不间断。一天至少写五百,多至一千。此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友人送我一对空白的轴子,朱先生是著名的书法家,各体书法无不精善,我就送去请先生写对联,先生说:“好,过几天来取。”过了一星期,我上先生家,见联是用行草写的,圆熟洒脱,力透纸背,上联为:莫放春秋佳日去,下联为:最难风雨故人来。前者勉励我勤奋学习,珍惜光阴,后者教育我做人,要珍惜友情。我将此联挂在墙上,作为座右铭。但在“文革”抄家中,被作为“四旧”,这幅珍贵的墨宝被毁掉了。
转眼到了1969年,阶级斗争的弦绷得越来越紧了。一天晚饭后,我去散步,在宿舍附近遇上了先生,我向他问好。他的心情似乎很沉重。我说:“朱先生,我弄不明白,哪有这么多的牛鬼蛇神呢!”他苦笑一下,说:“是呀,不懂,看着吧。”我们不敢多说,就匆匆走开了。
十年“文革”中,他不再在宿舍附近散步了,但我常常听到有关他的情况,说他受到批斗、挂黑牌,但他很坚强,不肯低头。以后又听到震惊的消息,朱师母因受不了残酷的批斗而自杀了。打击来得如此突然,但先生勇敢地挺住了。直到粉碎了“四人帮”,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又一次跨进了先生的家门。他住房的底层,在“文革”中被人居住了,先生住在楼上的一个小间里。房内一个木板床,白木,没有油漆。
一张写字台,上面放着笔砚、书籍。壁角放着两只书架,堆满线装书。一把旧的藤椅,是他看书、写作用的。此外别无长物。我简直不相信,这竟是一位著名学者的书房兼居室。先生问起我的工作和生活,也谈他的工作,说正在写《元好问传》,绝口不谈“文革”中的苦难和他所受的冤屈。我感到,先生是坚强的,崇高的,他是把个人家庭的苦难和不幸,与我们民族和国家的灾难紧密地联系起来了。
在先生生命的晚年,仍然孜孜不倦地工作,带研究生,写《元好问传》,争分夺秒,全力以赴。他说,作传记,要选好传主,要全面收集材料,要真实于传主一生的行事,从而得出恰当的结论。他说元好问是一个值得写的传主,这个人物充满矛盾,不被人所理解,但他不失为一个正直的、有气节的知识分子。先生在他的生命的最后阶段,终于完成了这部力作。他以其毕生之精力,先后撰写了《张居正传》、《陆游传》、《梅尧臣传》、《杜甫叙论》、《陈子龙及其时代》和《元好问传》,其传主都是立得起来的。
我最后一次去探望朱先生,是在医院的病室里。他躺在病床上,脸色枯黄,双目紧闭,形销骨立,医务人员正在为抢救他而努力。我知道先生患了癌症,而且已九十高龄,恐将一病不起了。第二天,我就听到了先生与世长辞的噩耗,心中悲痛,不禁潸然泪下。
现在先生长眠地下,对他的不凡业绩,他的正直的为人,人们是不会忘怀的。他的丰富的著作,将作为宝贵的遗产流传下去。
(本文曾发表在国内的报章上,作者系上海财经大学教授、本人高中时的语文老师,本人受其委托将此文转发在海外网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