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闻遗事

千百年来，妇女的悲剧命运一直是人类文明史里最令人痛心悲悯的巨大篇幅。如果说，男性有说不完的杀伐争斗，花巷柳陌的故事，那么，女性实在有更多写不完的血泪斑斑和难以诉说的悲惨命运......

即使社会发展到极度发达繁荣文明的今天，妇女的命运仍是一个若明若暗、错综复杂、令人关注的问题。

从我漫长的一生中听到和看到的一鳞半爪的零星故事里，就多少可以窥见这个远近女性世界的不幸生活和欲说还休的内心寂寞。要是我有一支张爱玲那样的如椽妙笔，那将能重彩细笔地描绘出一幅幅多么精彩感人的画面啊！

不幸，人待到感悟深了，年华也老去了。内心里的种种回忆感慨叹息已恨不能化为万卷钻心的波涛，去让未来的新一代女性来和我一起“千艳同悲”“万红一哭”了。

姑且以我衰败的笔，如同我我那即将衰朽的身体一样，挣扎着粗枝大叶地构出一个轮廓，以窥其一斑吧。



        小好婆


小好婆，是我外公的嫡亲妹子，自然就是我姆妈（母亲）的亲娘娘。她是外公最小的妹妹，所以姆妈叫她小娘娘，后来跟着我们一起叫她小好婆。

小好婆是她家里最小的孩子，外公则是老大。所以，姆妈跟小好婆年龄相差不很多，姆妈对小好婆的身世可谓耳熟能详。

我小时候不止一次听姆妈讲过小好婆的故事。

姆妈总是用感慨的语气开头：“吃苦钿（钱）万万年，做官钿一蓬烟！”然后，以小好婆家的故事和结局来印证她的结论。

姆妈讲，小好婆少女时是苏州城里远近闻名的美女。她常常说：“小好婆格好看是真格好看！”我那时太小，想像不出小好婆有多好看，就戆大似地问道“比花还好看吗？”

“唔，真比一朵花还好看！”姆妈说。

刚刚十四五岁，媒人就踏破了小好婆家的门槛。

小好婆的父亲横挑竖挑，挑了一家做官人家。据说，是清末的一位道台。家有万贯，膝下只有一个独子。故不惜重金把小好婆娶进家门。道台夫妇看见儿媳美若娇花，爱得似自己女儿。新婚不久，就让新媳妇跟他儿子一起听教席讲课，后来，为跟上潮流，又请了一位英文教师，也让儿媳同堂听课。柔顺聪明的小好婆学得比她丈夫好多了。不久，小好婆生了一个男孩。她的公爹喜上加喜，越发把他的儿媳待若掌上明珠。可惜，道台的儿子从小太娇惯，成家后不务正业，学会了抽鸦片。其父自以为家里有花不完的银子，不但不管教儿子，还让儿媳也学会了这一口。家里整天鸦片烟香缭绕。年轻娇养的小好婆哪里懂得利害，以为是公婆对她的宠爱，很快就抽上了瘾 。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也长得如花似玉，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

小好婆的一对小儿女从小在娘胎里就闻惯了鸦片味，未及成年，竟也吸烟成瘾。

一家子寄生虫仗着道台的家底，吃喝抽烟，大把银子在不知不觉中流失了。道台的寿数也到了。

“有一天，道台做了一个梦，惊醒了。”姆妈绘声绘色地说：“老娘家（老人家）梦头里看见几个身穿小红袄，头上系着红头绳的小姑娘朝他拱手告别，连蹦带跳地出门去了。”

老头子惊出一身冷汗，心知那几个白缎红袄的小姑娘分明就是他家银窖里已为数不多的元宝，这个家就要败完哉。但已回天乏术。从此一病不起，撒手归天了。家里眼看着有出无进，吃抽享福惯了，改掉习性和毛病是很难的。家道迅速败落。他们的一儿一女也已成长，需要男婚女嫁了。靠着变卖房产、字画文墨、家具古玩，把一双儿女婚配了。最后，小好婆的丈夫病殁，生活日益困难。她只好变卖了手上仅剩的一点东西，搬到上海去住。

我记得，我在五六岁时曾在她家里寄住过。那年，我母因患葡萄胎而住院手术，我和弟弟不得不暂寄到亲戚家住。我被送到小好婆家。她一个人独住，租了胡家弄一间二楼楼房。我从窗口上朝下望去，见楼下一片草地，像一条绿茸茸的厚厚地毯，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又看见她家还多少有点古色古香的家具，尤其是小好婆，纤瘦不高的身材，在我幼小的眼睛里显得很老了。脸上有点烟容，但白皙的瓜子脸还看得出年轻时的秀美与温柔。

小好婆人很和善，对我很亲热。那时，她的日子还够讲究，吃穿都比我家好。她高兴时还教我写字和英文，只是我不喜欢她手上总夹着一根香烟，不大跟她亲近。

不久，姆妈病愈出院，我们全家又团圆了。我把照顾过我的小好婆就忘记了。

几年后的一天，小好婆带着她的女儿到我家做客。母女俩满面烟容，衣着已很不堪。她俩跼蹙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吐露来意，借钱。我是不注意大人的事的。

直待后来，才从姆妈嘴里得知，小好婆的女儿被丈夫休了。姆妈说：虹韵阿姨年轻时着实是个美女。出嫁时还很气派呢。男家也是乡绅人家。不争气的虹韵，不戒烟，养了两个孩子，还偷偷摸摸地抽鸦片，终于被男家休回娘家了。孩子都留在婆家，一个不让带走。事实上，她也养不起。

回到小好婆身边后，母女俩又一起堕落，能变卖的都卖了，现在已沦落到靠借债混日子了。就这样，有点钱还抽白面。亲戚们也就不大愿意接济她们了。

终于，很久没见到她俩了。听说，她们最后走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沦落街头。

报上经常登载消息，说日军如何毫无人性地抓走和处理一批批流浪街头和抽白面鸦片的穷苦人，有被活埋的，也有被葬身大海的。想来，她们可能难逃这样的噩运！

一对曾经如花似玉温柔娴静的美女，没有死于贫穷压迫，却为富有所腐蚀吞噬！难怪我的母亲常常以此来反复警诫她的子女：做官钱，一蓬烟！


14/02/2014元宵节兼情人节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