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英是我们北京一零一中的高中同班同学,他是郭沫若和于立群的第二子。关于他的事有很多的文章谈及,在短短26年生命散发出来的魅力、他为人的品质和最后冤死以及分析和反思那个时代产生的悲剧文字,至今仍有不少人关注。我最近收到同班同学靳慧怡转来的《郭世英最后岁月(定稿)》的文章,这是一位在1966年文革时刚刚一年级的北京农业大学新生写的回忆文章,我记得曾在海外文学城上读过,现转发该文与网友们共享。我也看到很多回忆郭世英的好文,但也有一些是哗众取宠谬误不少,引起我们班很多同学的不满。现转发周伯昆同学的二篇文章,作为老同学们对故人的追思和纪念,更希望能让郭世英的英灵真正得到安息。
郭世英生于1942年,殁于1968年4月22日,今年是他去世46周年。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1968年春天,我即将离开北京毕业分配去东北报到之前。当时他到中关村科学院大操场看完大字报后,顺便路过我家在窗口叫我。我见他显得情绪不好,还说我还能做什么,在编鲁迅语录。然后又告诉我民英死了,在东海舰队,文革初期受压抑,后来平反,反而用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自杀的,我们相对无语。没想到我去了黑龙江不久,他在农大坠楼身亡,他杀自杀谜团至今不解。
1961年2月14日郭沫若全家摄于海南“鹿回头”。
左起:平英、汉英、于立群、民英、郭沫若、世英、庶英、建英(前)
(原载于蔡恒胜、柳怀祖等著的中关村回忆)
下面用上、下两集转载这些文章。
.郭世英在农大的最后岁月
江畹铸
“我的伤口,我自己来舔,不要大家为我呻吟……”
每当看到书上和网上那些怀念与回忆郭世英的文字时,我都会触景生情般的,想起郭世英曾经对我说过的这句话。
多年来,这句话时常回旋于我的脑海,那一刻,郭世英仿佛就在我面前苦笑着望我。
我很少对别人提起过我和郭世英暂短的交往,这是我永久的痛,这痛别人是无法理解,也不必让他人承受。
但是我又想起他跟我说过的另外一句话:“耗子要是得意了,那猫儿一定会有冤屈。”他是用四川话说的,那声音,那语调,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虽然我很小就知道这个谚语。也许他当玩笑那么随意一说,也许他是有感而发。郭世英是含冤而逝的,至今人们对他的死,有着不同的解释和猜测。作为多少了解当时一些情况的我,作为和他有过一些交往的我----他的一个校友,也许有责任,道德的责任,说出一些哪怕是破碎的,记忆错位的事情,为至今关心他关注他的人们,从中筛选出一些或许有价值的东西,这样做多少也可以告慰郭世英的冤魂。
我想了很久,可能现在是时候了,曾有的顾虑也该烟飞尘灭于数十年时光持续的冲刷。我把沉默的窗口打开,我把我想说的都倾倒出来,再不说,时间必定毫不留情会将我和我知道的一切湮没于无形无影之中,是时候了!
郭世英的最后几年是在北京农业大学度过的,时间是1965年秋到1968年4月他蒙难。他在农大只有两年半的时间,我认识他确切的日子,记得不很清楚,但肯定是1966年文革开始前不久,可能就在4、5月间,那时我是农大一年级新生,到北京也才半年多。
有一次我和同学坐在一张桌子旁吃饭,我们都是四川同乡,用家乡话聊天。正聊着,一位我不认识的同学停到我们的饭桌边,用四川话和我们搭话。我抬头看,是位男同学,髋骨较高,眼光和蔼,长得高但不算魁梧,岁数看上去比我们都大些,应该是高年级同学。我们就好奇地问:“你也是四川人?”他笑道:“对头!”就找了个空,坐下,于是我们就和他边吃边聊,谁也没问他的名字,也没问他是哪个系的。后来,几次吃饭的时候,他都和我们一起围着一张桌子,瞎聊,知道他叫郭世英,但我们都不知道他的父亲就是郭沫若。
一天,我在校园里碰到他,他笑着和我打招呼,用的是一口地道的北京话,这让我好奇,就问:“你是四川人,咋个能说那么好的普通话?”他说:“我从小就在北京上学。”我又问:“那,你是四川哪里人?”他说:“乐山。”我对文学还是很感兴趣的,知道郭沫若也是乐山人,就开玩笑问他:“哦!那你和郭沫若应该是本家的了。”他突然有点不自然,说:“我们那里姓郭的很多,大概几百年前是一家吧。”也就这样,我们有一搭无一搭聊了会儿就分手了。虽然萍水相逢似的接触几次,感觉他待人亲切、诚恳,但他眉眼间总流露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忧郁,而那种神态是不应该属于我们年轻人的。
6月1日,聂元梓的大字报一出,文革开始,我们学校的大字报铺天盖地。一天我突然在主楼发现一张大字报,郭世英的名字被打上大红叉子,这触目惊心的红叉叉,吓得我心砰砰跳,赶紧看。这才知道,郭世英原来是郭沫若的儿子,这才知道他是一个叫X反革命集团的成员,这才知道他到农大上学是事出有因的,当时我就懵了。
我是凡人,和大多数人一样,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判断是非曲直的唯一标准就是依伟大领袖所言。因而对文革我没有什么别的想法,跟着大家一起折腾就是。我当然也就认为郭世英是反动学生,以后千万别和他接触来往了。虽然我和他也就吃饭时说过几句话,在校园不期而遇随便聊过几句而已,但就这些,一想起来我就不寒而栗。
我还是常常见到他,在食堂或在校园。他一定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不再和我们同一张桌子吃饭,总独自手捧一个大饭盆,用一只小木勺舀着饭菜送嘴里,默默在某个角落静静吃,和谁也不打招呼。在路上我们见面也很尴尬,他对我点点头,我假装不认识他,慌张地与他擦身而过,表示和他划清界线。
秋天,大串联开始,我和几个同乡搭伴同行,回了趟四川。返京到郑州,我与同行的同学道别,下火车,打算转车去看望我的一位亲戚。在极其混乱的郑州火车站,我的钱包被偷。不过我并不慌张,那时串联的师生走到那里吃、住都不要钱,乘车也不要票。但要找到红卫兵接待站联系吃住,也是要花时间的,何况经验告诉我大排长龙是家常便饭。我肚子咕咕叫,附近的餐馆吃饭可不是免费的。而亲戚家在许昌,一时也到不了,再说人多,根本挤不上火车。我犯愁了,又累又饿,就坐在站前广场的街沿上坐下歇息。我这人特别没主意,有点发慌,心想真不该独自一个人下车。
“这不是……”突然有人走到我面前和我搭话。
我抬头,见和我搭话的那人穿得破破烂烂,犹如乞丐,可看面孔又有点熟悉,好像在那里见过。我站起来,望着他那张黑黢黢的脸,望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真诚而和蔼的眼睛,这是?哦,是郭世英呀!他怎么这副样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问:“怎么是你呀?”
他笑了笑,所问非所答:“你一个人?”
我点点头,他又问:“同学们呢?”
我说:“就我一个人,正在想办法去亲戚家呢。”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说:“那,那我就走了。”
他显然知道我把他当做“不可接触的人”,很有自知之明地选择离开,让我不至于感到为难。
而我却急忙叫住他:“你怎么也到郑州来啦,怎么回事,要饭了?”此时此刻,我可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把手提的一个帆布包往地上一放大笑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大笑,笑得非常天真。
他说:“虽然我是你们所说的‘那个’,可串联给我的机遇还要利用一下的。我想到黄泛区农场看望我的朋友。火车只到郑州,正想去找往那边开的火车呢。”
他还告诉我,文革开始,班里的人就拿他过不去,但行动还算自由。现在大家都串联,谁还顾得上他?他就趁机跑了出来。
这时我也就不客气了,想问他借点粮票和几块钱。他知道我的钱包被偷,还没吃饭,就说:“我也没吃饭,走!填饱肚子再说。”我有点犹豫,但还是跟着他走进一家肮脏的饭馆吃了碗面。
饭后,他掏出几斤粮票还有十块钱,塞到我手里:“一人在外要注意安全。我不会难为你,省得被我连累。”说着站起来就往外走。我突然觉得我在他面前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不是个东西,于是我也站起来,和他一起走出饭馆。
我什么也不顾地问他:“你去哪儿?不管我啦?!”我那根“阶级斗争的弦”再也无法绷紧。
他站住,望着我说:“我要赶火车,去洛阳那边,跟你说过,去看朋友。”
我说:“我刚从那边过来,全乱套了,往西开的火车都开不动,车厢里满是红卫兵,死龙一样趴在铁轨上。”
听我这么说,他显得很沮丧,一脸无奈。他把破棉帽捏手上,想了想说:“先找地方住下来再说吧。”也只好如此,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感到孤独、恐惧,就跟着郭世英去找住处。不久找到一个串联接待站,我们排了很久的队,终于在天黑以前稀里糊涂到一家工厂的招待所住下。
晚饭后,我们从食堂出来,郭世英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你要是没事的话?”我说也好,就这样我们无目的地走向大街。
开始我们也没什么话,走着、走着话就多了起来。郭世英似乎很长时间没人和他聊天,在他眼里,我大概还是比较单纯的,于是他也就打开了话匣子。
时间过去了整整40年,在那个特殊的时刻,在那个特殊环境,和他这位特殊的人交谈(农大极少有高干子弟,而我过去又从来没有接触过他那样的人),他那特别有磁性(借用现在的术语)的谈吐,让我毕生难忘。时间过去那么久,当时聊天的原话我无法准确一一道出,但意思总的说来是不会错的,我不用那个“”(引号),因为引号内的文字,常误认是原话。
他问我,是否看过批判他的大字报,有什么看法?
我老实地告诉他,看过,但不太清楚怎么回事。
全是那个X,他告诉我。
这个我知道,大字报揭露的,我说,X代表赫鲁晓夫,说你们学苏修,鼓吹修正主义。
不是!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声音有点激动。
他说,虽然我现在认为我们几个同学当时的做法,当时的思想都是错误的,可这和赫鲁晓夫挨不上。
我问,那X是什么意思?
他说,学过代数吧?未知数的符号。我们几个同学,探讨未知。世界上未知的东西太多了,探索这个X没有错吧?我们太天真了,有些东西是不能探索的。
我问,那你说怎么错了?
他并未按我所问的思路展开话题,说道,揭发我的大字报,都是我们班上的一些同学写的,说我是X反革命集团的,哪有这回事?其实就我们几个原来的中学同学在一起,写点文章、诗、杂文什么的,取名为“X诗社”,只在我们中间相互传着看,就这么简单。怎么就变成集团了,怎么就反革命了?当然我们写的那些东西,不值一提,都应该一把火烧掉。因为我认为,我们当时文章所流露和表达的是和时代主旋律格格不入的。
我希望他具体谈谈。
他说,我过去有一个观点,我强调个性的存在价值,强调独立的人格。我曾经对人说过,“生应为人杰”。我写过一篇小说,主人公是我思想的化身,他在黑暗中挣扎和奋斗,解救被罪恶吞噬的人们的灵魂,可笑吧?你以为你是谁了?救世主?!后来我到河南农场,和土地庄稼在一起,思想改变了。人的思想要和生我养我的土地贴近,不能像星光那样悬在天上可望而不可及。
我问,我听说你原来在北大学哲学,怎么到农大来了。
他说,那是我自己最后做的选择,就是想从天上回到地上,不仅思想而且自身。他反问我,你怎么学兽医了,这专业不太适合女孩子。
我叹了口气说,没办法,谁让我填志愿时稀里糊涂填了个北京农业大学这个系呢?不过也好,来北京了。学了半个学期,发现系里还真是藏龙卧虎之地,有很多有名的教授和水平很高的老师。我特别爱遗传学,虽然我们还没开这领域的课,可我读了点这方面的书,以后我一定要从事这方面的研究,这里X太多了。
他立刻说,别X了。谈点别的,知道孟德尔吗?
我说,知道,不就是那个奥地利神父,唯心主义遗传学的奠基人吗?那是和米丘林学说完全不同的。
他笑了,说,看来你还真懂点。不过什么事都不可绝对,我们可以就两个学说做探讨了,这是我们的共同兴趣。我学植物,你学动物,其实本质一样。孟德尔不一定错,米丘林未必全对。
我吃了一惊,说,苏联是修正主义,可我觉得米丘林学说还是对的。
他说,我也没全盘否定,但我更信孟德尔学说,他是神父,但他创立的遗传学说不能说是唯心的。
于是他开始对比孟德尔和米丘林,听他娓娓道来,我觉得讲的还真的很有道理。
我说,那我很想看看关于孟德尔学说的书,好像很难找。
他说,等回北京我可以找几本给你看。其实你们系就有遗传学领域的权威,可以请教他们。
我说,他们早被批倒批臭了。
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话题又回到X。
我问,大字报还说,你们要偷越国境,有这事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告诉我,也不是像大字报所说的那样。他说,那个所谓的X一共就四个人,都是中学的同班同学。上大学后,各奔东西,不过谈得来,就又常在一起了。我从来也没想到什么出国,另外几人有这个意思,但没有行动。他们特别想了解国外的情况,说想出国,又口无遮拦,结果有人告密,我们就犯事了,都被抓了进去。
我问,那怎么处理你们的?
他说,情况不同,分别处理的。一位女同学不久就放了,两位男同学劳改,到现还没有出来。我到河南黄泛区西华农场接受改造,这次串联出来,我就是要回那里看看。
后来我们聊起了文革,给我总的印象是他对毛主席发动的这场革命非常拥护。他把这场运动和法国大革命做了个比较,他说法国大革命是早期资产阶级革命中斗争最激烈、影响最广泛的一次资产阶级革命,它不仅结束了法国一千多年的封建统治,而且沉重地打击了欧洲各国的封建统治,并为以后各国的革命树立了榜样,因而具有世界意义。而我们的文化大革命是我们建国以来最激烈、影响最广泛的一次革命运动,它要挖掘掉我国两千多年封建社会最后的思想根基,开创一个由无产阶级真正一统天下的新纪元,绝对是具有世界意义的。他特别强调铲除封建主义,这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问他,据说现在山东的孔府被砸了个稀巴烂,这个四旧破得对不对?
他说,砸就砸了吧,虽然可惜,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们又聊到“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幅有名的对联。
我对这幅对联非常反感,问他怎么看。
他说,太没意思了,这还值得讨论?出身怎么能决定人的一生?照这么说,历史还能进步?!荒唐!从对联他又聊到“联动”。他说“联动”的性质和满清的“八旗子弟”一样,自以为血统高贵,骨子里完全一个封建主义。这才叫“打着红旗反红旗”,没有好下场。
我非常同意他的意见。(那时,遇罗克的《出身论》我们还没有看到,但郭世英和后来遇罗克的《出身论》主要的观点是一致的。)
就这样我们边走边聊,非常随意,我开始的拘束和警惕已经荡然无存,我觉得他不仅健谈、博学而且思想很敏锐。我不再认为他是一个如大字报所说的反动学生,恰恰相反,他是一位有个性,有理想的青年,比我身边同学的素质高多了,我开始对他产生出一种亲和感,很愿意听他给我“摆龙门阵”,虽然大多话题并不轻松。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招待所,各自休息不提。第二天一早我们赶往火车站,还算幸运,在郭世英的帮助下,我终于爬上了南去的火车。他要往洛阳方面走,站在月台上向车厢内的我招招手,就匆匆转身离去,消失在人群里。
我们再次见面又隔了几个月,是1967年的春节以后,在农大的校园。那天我正埋头走路,突然听人在我后面喊我的名字,我回头,就看见郭世英很狡猾地笑着望着我,看来他心情不错。我挺高兴,问他郑州一别后的情况。
他说,到农场看望朋友后,又骑自行车南下,到了武汉等地。自行车坏了,就步行串联,后来又回到农场呆了些日子。
他问我什么时候从河南回北京的。我告诉他,离开许昌我也没回北京,我也南下,到韶山、广州、桂林等地玩了一圈才回北京。
走着聊着,恰好到男生宿舍。他让我等他一会儿,跑着钻进宿舍楼。很快他又钻出来,手里拿着几本书,递给我。他说,这是几本有关遗传学的书,拿去看吧。我拿过来瞧,有方宗熙写的《生命的进化》和《普通遗传学》,还有我们系吴仲贤教授翻译的《生统遗传学》。我这才想起那次我们在郑州聊天时,聊到什么孟德尔和米丘林,他说回北京要找几本有关的书籍给我的事。我当时以为他只是随便那么一说,没在意,哪晓得,郭世英却说到做到。拿着书,我心里热腾腾的。从这件小事可以看出他很认真,对人很热忱。
1967年,郭世英是否离开过北京,我不很清楚。我6月回过宜宾一个月,目睹了在那里发生的大规模武斗。说成天面临着枪林弹雨,一点都不夸张。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战斗的双方都标榜是为了捍卫同一个人,都打着同一面旗帜,这样的争斗却是历史上罕见的,这让我混沌。
67年其它时间我都在北京,在校园里我和郭世英能常相遇,也常常聊聊天,谈谈运动见闻,说说彼此感兴趣的话题。如果说我们郑州那次不期而遇,彼此都不了解,他对我说的那些话多少有些谨慎、保留,或有言不由衷的表达。现在(指1967年以后)我们就自然而无拘束,海阔天空的交谈了,因此我认为现在才是郭世英真实的表白。
他告诉我,他有了女朋友,比他小好几岁。我曾希望他什么时候带他的女友过来和我见见面,他说,顺其自然吧。他还说,作为他的女朋友,一是需要“我”(指郭世英本人)为“她”付出,二是她必须要有足够的勇气,和他相处需要有足够强的心理素质,缺一不可。而作为他的朋友,只有“我”的付出,而不必让他们为“我”烦恼担忧就足够了,这和做他的女朋友是不同的。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懂,他的两个单方面的“付出”意味着什么?
我们聊天时他还说过,他正在演出一场悲剧,高中是这场悲剧的序幕,如太阳初升,还有着明媚;北大是悲剧的正剧,乌云翻滚,疾风骤雨;也许悲剧将在农大落下帷幕,天愁地惨,月黑风高,天地归一。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感觉他的心绪与在郑州和我聊天时有着明显的“温差”,他心里被难以拨开的黑云笼罩着,而时间差不过只几个月而已,这样的变化是由怎样的刺激所导致的?我没问过他。不过,他断断续续和我聊到他在中学和在北大的经历,我以为他说的却是他的心历,真正的心声!
他说:
1957年,初中毕业考高中,我没有考好,落榜了,在家附近一所中学补习了一年,其实是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年。当然,在这一年间,我也看了杂七杂八、古今中外许多的书,“如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对我“世界观”的形成具有潜移默化般的意义。
1958年,我如愿以偿,考进了北京101中。大学,我先是在外交学院,62年转到北大哲学系。
101中的同学单纯、北大的同学沉闷而农大的同班同学冷漠。单纯可爱、沉闷可悲、而冷漠可怕!
高中,非常完整的三年,非常值得怀念的三年。同学们都没有心眼,相互之间从不猜忌,彼此交往随意而自在。我要求上进,“力争上游”,入了团,后来还当上班里的团支部书记,操行每学期都是“优”。其实,我心里真正追求的和学校(其实反映的就是国家)倡导的是有矛盾的。别看我挺冒尖,像是“走在最前方”的那个,可说真的,我自己都讨厌自己,特别羡慕班上那几个有个性、不听话、我行我素的同学,可又不敢和他们“同流合污”,这让我内心很痛苦。为什么我就不能痛痛快快如他们那样活着,难道我是双面人?
高中毕业,上了大学,而这种痛苦在大学报到后达到了顶点,以至让我神经衰弱得无法学习。这期间我和原来中学同班一位同学,就是班里最不听话,但最有思想的那一位同学推心置腹有过几次长谈,他的话真的是让我振聋发聩,犹如暗室逢灯,如梦方醒。我决定,我要真正做回自己,翻来覆去思索了很长一个时期,我最终认定只有哲学才能让心里的矛盾转化为理论的探索,才能从迷茫中得到解脱,就转到了北大的哲学系,算是和我的过去告别。
这样,我和原来中学的那几位同学就自然而然又走到了一起,和他们在一起,我才感到我们的火可以和他们燃成一炬,我才随心所欲、畅所欲言,精神获得极大的解放。当然我们思想的野火很快就被扑灭了。经历了长期的思考和肉体的磨练,我明白了,我们过去的探索实在粗糙,我们所谓的新思想萌芽实在还很幼稚。但我从不后悔与他们的交往,因为有他们的存在,有如此异类的存在,才能让我看到希望,才让我能以此作为“参照物”,找回我自己。
X事发,我到农场改造,两年后改造结束,本来我不打算再回来,就想在农村呆下去,那样挺好。但还是来这里了,这既有“上面”的意思,更是我自己又一次的选择。我下定决心,这回我要好好学习,从此与过去的我决裂,而不是一般的告别,但愿这次的选择是正确的。哎,命运真的是一个“作弄鬼”,我发现我又错了。新的集体,新的同学没有一个理解我,我如同掉进一个冰窟窿,彻骨的冷。如果我比喻不对,你可以批评,就素质而言,中学同学最高,北大同学勉强,而这里,我具体说是我们班,素质最差,令人心寒,班里的同学真的都像不能擦亮起火的火柴杆!而“文革”一爆发,他们又如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盯着我,如此的怪异可是他们的本性?难道,我这个一年级还得重复上个几次不成?
上面我写的,不是他和我某次聊天的记录,而是很多次交谈后,我留下的总体印象。我认为他的内心很痛苦,又没有办法发泄,多少和我聊了些。我相信他也一定和他的其他朋友敞开过心扉,两者之间是否有相通之处,我认为会有的。
1967年,农大还算是比较平静。各派之间不断地打派仗,我早习以为常。我的出身不好,造反派对我这样出身的人都避而远之,没找我的麻烦,我就阿弥陀佛了,我只好当一个“逍遥派”,小心谨慎打发日子。这在运动初期很难堪,无可奈何。可到了67年下半年,我发现“逍遥”的人越来越多,真的成为了一个“派”,也就心安理得了。“逍遥派”圈子里的人,不问“政治”,不谈派别观点。有谈恋爱的、有做毛主席像章的、有打毛衣的、有养公鸡抽鸡血打针的,更有人长期不在学校,也不知逍遥到何处去了。我没有怎么走动,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除了看郭世英借我的遗传学方面的书外,我还看小说。我们学校的图书馆被人砸了,流落在外不少“封资修”的小说,我也弄到几本。那时大张旗鼓在宿舍或什么地方看,也没人管,人都忙着到外地支持造反派去了,留校的人有兴趣的在斗嘴,没兴趣的各干各的,这种特别自由的局面一直维持到年底。
郭世英被东方红总部勒令不得离开北京,随时听候批判,但对他的约束时紧时松,他可以跑回家,我们的交往也没有人管。他曾告诉我,他和原来X事件中一起遭难中的两位取得联系,仍然在探讨一些问题,他说,随着阅历与年龄的增长:“我们理智多了。”经过磨难,我相信,他和他的这几位难友的情谊更为可贵,而如今像他们那样的人实在太少了,我真的很想认识他们,真的很羡慕他们之间的真情。
有那么一天,我正在校园内和同学清理墙上的大字报,郭世英走过来,他帮我把废旧的大字报团起,轻声问我:“你上午有没有时间?”
我说:“有的,啥子事?”
他说:“帮个忙,给我的一个老同学送封信,我自己去不太方便。”
我知道他的朋友不太多,老同学,莫非是他难友中的一位。
“好哇,”我立刻答应,“给谁?哪里见面?”
他听我二话没说应了,就把一封信塞我手中,说:“颐和园东门外铜狮子,中午时分,把信给等在那里的一位叫某某某(名字我忘了)的同学就行了。”
“要得!”看看天日,将近中午了,我说走就走。
我很快乘公共汽车到颐和园东门外,见铜狮子前面有一位精瘦精瘦的年轻人依着铜狮子的石基在张望,显然是在等人。我走向前,问他是否是某某某,他有些吃惊地点头。我说,是郭世英让我来的,就把信交给了他。我们随意聊了几句,我的任务完成,就此告别,他离开时,走得一瘸一拐的,也许是他至今留给我的唯一印象。
当天晚饭,在食堂,我告诉郭世英,见到那人,信给了他。这时我才好奇地问:“他是你们X诗社的?”
他晃着脑袋说:“不是!一个可怜人。”
他告诉我:“X出事,与他的告密不无关系……”
我大惑不解,既然他是那样一个人,为什么郭世英还会和他联系?他见我有些诧异,边吃饭边慢慢给我解释。
他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他告密的动机暂且不谈,也没有什么因果报应之说,反正不久他也被打成‘反动学生’了,处境相当凄惨,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现在连走路都费劲。这次他是从外地到北京上访的,见到我,做了很多解释,有什么用?我认为我们的悲剧尽管发生的缘由不同,可都是时代造成的,不应该过多的追究那些细节。我让你送给他的信,其实只有一点粮票和一点钱,他现在一无所有,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不成?
是的,我认识郭世英也有一年多了,尽管我们天南海北、过去现在的聊了许多,但我从来没听他对某个他认识的人,他的同学,甚至现在对他恶狠狠的同班同学说过一个恨字。联想到我最近看到的一篇回忆他的文章,文章说,郭世英高中毕业时曾给同班同学写过一封信,说他要做“世界上最好的人。”姑且不讨论这句话的立论是否成立,但郭世英高大的外表内蕴藏着一颗柔软的爱心,只要你和他交往一段时间,你就一定能体会到。
我看过冯骥才写的一本书---文革经历者的心灵档案,《一百个人的十年》。我在下面要讲的有关郭世英的一件事,其情节和冯骥才书中的第一个故事《拾纸救夫》有些相似。我要详尽叙述的原因是,通过这件事,我看到了郭世英心灵的美。
有一天晚上,天气很热,我正在宿舍里看书,一位同学进来告诉我说,有人在楼外找我。我跑出去一看,是郭世英,他身旁还有一个人,是个女孩,也就14、5岁,很疲惫的样子。郭世英见我出来,招呼我跟他们走。
我跟着他们到花圃旁,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指着女孩对我说:“你能不能让她在你那里住一两天。”
我问:“她是谁呀?”
他说:“是从湖南湘潭来的,你叫?”
那孩子说:“我叫罗湘漪。”
郭世英说:“说起来话长,慢慢告诉你。”
我说:“没有问题,我们宿舍有空床”。
郭世英说:“那好。我还要再回趟家,小罗你帮我照顾好,我后天一定回来。”
他看小女孩有点拘束不安,就又对她说:“你放心好啦,她是好姐姐,有什么话都可以对她说的。”
说完掏出些饭票给我,就匆匆消失在夜幕里。
当晚我安排小罗休息,小罗太累了,很快就睡着。第二天,我才有机会听小罗原原本本说事情的由来。
小罗说:“我父亲是湘潭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那个地方砸四旧,破封资修,连手表都不放过。父亲有一块老牌的欧米伽手表,造反派让他交出来,他舍不得,就对学校的造反派头头说,手表又不是封资修的东西,毛主席也有手表。那头头说,你污蔑伟大领袖,你拿出证据出来。父亲就说,1945年重庆谈判期间,郭沫若见毛主席没有手表,就把他手腕上的手表摘了下来送给了毛主席。那头头一听,就给父亲一个大嘴巴。命令喽罗们把父亲抓了起来,说你罪上加罪,我们伟大的领袖怎么能拿别人的东西,你造谣!你反对毛主席!反对毛主席就是现行反革命!我父亲说,那是我从报纸上看到的,没造谣。头头让父亲拿出报来,可他到哪里去找,就这样关着不放。我实在没有办法,就偷偷扒火车到了北京,想找郭沫若,救父亲出来。到北京,我还真的打听到了郭沫若的住所,昨天我就到那里门口站着,想怎么才能进去。恰好,那位大哥从门里出来,我不顾一切,哭着对他说,我要见郭沫若。他让我别哭,问怎么回事?听我说完,他告诉我,手表的事他知道,确有此事。不过要拿出证据,也要给他点时间。于是他带我到外面吃了饭,先送我到你这里安顿下来。”
她问我:“那位大哥是谁呀?这么好。”
我说:“他就是郭老的儿子。”
小罗一听就大哭起来,说她父亲有救了,我安慰小罗说,肯定有救的,眼泪也禁不住流了下来。
郭世英是第三天的中午回到学校的,他见到我们后,拿出两张照片,是两张旧报纸的照片(我忘了是“新华日报”还是“大公报”或是当年别的什么报了)。其中一张是1945年毛主席到重庆当天的报道,另一张照片刊有毛主席在重庆活动的轶事。
郭世英指着第二张照片对小罗说:“你看这里就刊登了你爸爸说的那件事。”
我们仔细看,就是郭沫若送给毛主席手表的报道。郭世英把这张照片翻过来,在照片的背后有两行漂亮的毛笔字,是郭沫若的亲笔。
郭世英说:“我昨天到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找到了当年的报纸,请馆里的朋友拍了这两张照片,马上冲洗出来。回家后,我把小罗父亲的事对我父亲讲了一下,我父亲很感慨,在照片后写了几句话,再次确认他送毛主席手表一事的真实性。”
郭世英把照片装进一个信封里,交给小罗,又拿出一张火车票和十几块钱塞到小罗手里说,这是今天晚上回长沙的车票,事不宜迟,我们不留你了,赶快回去救你爸爸,有什么问题给我们写信。他让我把我的通讯地址给小罗,在小罗感谢的嚎啕大哭声中,我含泪给小罗留下了地址,抬头看郭世英,他脸颊上也挂着两行泪。
当晚,我和郭世英送小罗到北京站,望着小罗乘坐的火车离开我们才走。
在回学校的路上我对郭世英说:“这回你和你父亲可帮小罗大忙了。”
他说:“我只是做了些我力所能及的事,这对我来说不是很难,但对小罗来说可真是天大的难事。有句话‘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我总记在心里,这是做人的一个原则。其实这次小罗‘千里救父’才是应该传诵的千古佳话,我被她感动得两天都没有睡好。罗湘漪,多么美的名字,多好的小姑娘。”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们坐在公共汽车上沉默地望着外面,望着外面那沉沉的夜,没有再说话。
(勇敢的小姑娘罗湘漪后来给我来了信,她感谢郭老和郭世英,说郭世英给他的照片和郭老的亲笔,帮了大忙,让他父亲得以解脱……)
几天后,郭世英见到我,他还想着小罗的事。
他说:“我估计像小罗爸爸这样的倒霉的事情各地都有。我真希望有那么一天,要找什么资料只是举手之劳。不仅能让很多人免于无妄之灾,更能方便我们大众。看来我应该改学图书馆管理专业,这个类似索引的学问太重要了。他又说,现在我们就可以做点事,我想编一本《鲁迅语录》,像编《毛主席语录》那样,每一章专门选录一个题材。还可以编一部《鲁迅著作索引》,如把鲁迅文章中凡是写桑树的,凡是提到嫦娥的,都找出来,分门别类,这样人们要找鲁迅哪篇文章哪句话,不就非常简单了吗?”
他想马上着手这两件事,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干?我当然愿意。他说:“我还要找几个朋友一起来做,这种工作可以分头进行,
最后汇总就行了。”
那个时候,除毛主席的著作外,比较容易找到的书就是鲁迅的著作了。郭世英给我布置任务了,他让我把鲁迅论“青年”、论“国防文学”等几个专题的话都找出来,抄在他给我准备的卡片上。他还让我想想,如何编《鲁迅著作索引》,在他看来这是比编语录更大的事。我很认真地编《鲁迅语录》,前前后后我弄了近一个月,抄了厚厚一摞卡片,交给郭世英去汇总。
我告诉郭世英,要编索引,看来非常困难,不是几个月,也不是几个人就可以做的。他也说,经过这么一段时间动手去做,也觉得这事太难。一个鲁迅就这么难,要是想把譬如“鲁迅”这个名字,从浩如烟海的图书里都找出来,按我们现在的做法,根本办不到。也许未来科技发展到一定的阶段,会有一种办法,我盼着。
编写《鲁迅语录》的事后来不了了之,算是半途而废,原因很多,但最主要的是学校的状况有了很大的变化,不可能再将此事进行下去。
电脑科技的发展,网络工程的问世,现在郭世英的那个梦想已经成为现实了,但他没有盼到。今天,当我把鲁迅的名字输入到Google里、打入“百度”中,不到一秒钟有关“鲁迅”的条目就跃出,分别有3500万条和1亿条之多!这时我感觉他又回到我旁边,惊讶地望着电脑的他,一定会由衷地发出赞叹:“啊!真好,太方便了!”
现在,我就要回忆到郭世英的最后日子了。这是我最痛苦、最不愿意去回忆和触及的。人生最残酷的不过如此,当我以发抖的手敲击键盘时,请原谅我会激动而出现的语无伦次。也不要嫌我啰嗦,因为郭世英的遇难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我要让人们从农大这个社会的一角,看到那个年代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样疯狂的事情。
我们相对的“好时光”随着1968年的到来就不复存在了。学校的形势变得很紧张,清理阶级队伍开始,批斗臭老九的声势一日高过一日、一浪高过一浪。我们这些“逍遥派”已经不敢再逍遥,每天都要参加各种没完没了的由学校里、系里或班里造反派头头组织的批判斗争大会和小会。曾经喧嚷了一阵子的“复课闹革命”,只剩下“革命”,再听不到“复课”的声音了。打人的事经常发生,在我们学校,不断有什么人被打死或什么人自杀的消息传出。
大概是2月份,学校的工会副主席安铁志,实在不能忍受折磨,从关押他的教室逃出,爬上大烟筒顶部,跳了下来,成为当年我听说的学校第一个殉难者。
我还亲眼目睹了他们的一次施暴过程。有一天,我想到学校外面办什么事,刚走到校门,就看见几个戴红袖标的人,抡着皮带抽打一位中年人。一面打,一面还大声骂:“打死你这个狗特务!让你跑!让你跑!”那人很快就被抽得躺在主楼的广场上,浑身是血,不再动弹,死活不得而知。
我想郭世英的处境一定也非常危险。每次见到他,我都要叮嘱他要特别小心,自己保护好自己。他表面上看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但他可能有某种预感,免不了一场大难,我们交谈不再轻松。
4月初的一天,他告诉我,他们班的造反派命令他,不许乱说乱动,只许老老实实呆在学校,准备随时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
他气愤地说:“什么革命群众,就是他们那一帮人,别看他们的年龄比我小,可他们的心怎么就那么的狠。”
我很担心地问他:“他们不是还想翻你的老账吧?”
他点头说:“那是肯定的,不过也没那么简单。这次看来他们是想从我的老问题开刀,另有图谋。你没有看大字报说的吗?是谁胆敢把X反革命集团的那些人,特别是我,就这么不痛不痒处理了?要揪出包庇我们的人。”
我问:“哪你怎么办?”
他说:“那个X,到我为止,由他们去弄,冲我来!其它的,别想!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农大是我这场悲剧的落幕。我的意思是说物极必反,我相信悲剧落幕后,我会变成和你们一样的人,真正成为一个有知识的新农民,我现在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此。”
我没有想到,怎么也没想到,这是我最后和郭世英的见面和交谈,哎!
农大好像很早就成立了革委会,至于1968年4月以前是否进驻了工宣队和军宣队我已经记不很清楚了。革委会掌管学校的大权,学校的斗批改以及清理阶级队伍的事,都是由革委会布置。我听说当时掌管农业口的是姚文元,而他的那几个文革干将亲自抓农大的运动。我现在想,这些人几次接见农大革委会的负责人,是否曾经说起郭世英的事?姚文元他们是否暗示过革委会的头头,要从X这个案子处理入手,深挖、狠挖,达到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此,革委会头头们和他们系里的那些人才有恃无恐,拿鸡毛当令箭,猖狂之极。
我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因为郭世英就是4月初在我们那次聊天时,提过“郝爸爸”和“郝妈妈”两个人,说他不知道以后再见到“郝爸爸”和“郝妈妈”,说些什么才对得起他们。我没问过他,他指的“郝爸爸”和“郝妈妈”是谁?两个很奇怪的称呼困惑了我多年,我一直认定是两位职位很高的领导,可我又想不起有什么国家领导人或高级干部姓郝。当我写这篇文章时,我曾把“郝爸爸”和“郝妈妈”分别或单独输入“百度”和Google查询,但都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条目。
而我不久前从周国平的《岁月和性情》一书中读到有这样一句:“世英死后,周恩来来到郭家,还曾说了,‘世英是为我死的,’这样一句痛心而内疚的话。”郭世英虽然从来没和我说起过他们家和总理之间的交往和友谊,但现在的各种资料表明,周总理很早就认识郭世英。郭世英他们几人1963年事发后,周总理确实关注过并且参与过处理X这个案件。那么农大的那帮人当年对郭世英下毒手,真正的目的是否就是奉姚文元等人的暗示,针对周总理的呢?郭世英说过的那个“郝爸爸”和“郝妈妈”是否就是指的是周总理和邓颖超呢?希望我的猜测能够得到证实。
4月中旬,我们系的副教授刘书芹被关了起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连夜毒打审讯,要他交待问题。打人的事,都是那些造反派的中坚份子亲手干,不让外人看的。事后,他们把刘书芹送到我们住的5号楼的地下室,把我叫来,命令我给刘老师的伤口上药,给他吃消炎药。还说,这是什么革命的人道主义,不能让他死了。每天当我面对遍体鳞伤的刘老师,我难受极了,心里愤怒地咒骂那些混蛋。我更担心郭世英,千万别落到这些人的手里,他们就是法西斯!
一天,我到校医务室,为刘老师拿药,取些处理外伤的纱布药棉。在排队取药的时候,我听前面两个人很小声地说,我们把郭世英那小子抓了回来,晚一步他就投敌叛国跑了。还说,正在审问,他嘴硬得很…… 我一听,头嗡的一声,眼睛一黑差点摔倒,扶着墙,强作镇静,想继续听他们说。他们似乎发现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就不再说什么。我最怕的最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
我走出医务室,坐在医务室的台基上发呆,脑子一片空白。我说过,我遇事特别没有主意,就这样不知坐了多久,不知道怎么办。后来我想,最重要的是赶快搞清楚郭世英现在被关在哪里?设法和他见见面。我站起来,在宿舍区,在教学区还有校园到处乱转,希望能发现点关押郭世英的线索。我还跟踪了他们班的人,可是没有结果。看来,这次他们对郭世英采取的行动是有计划安排缜密的,很可能就是校革委会一些人组织的。如果真是那样,郭世英现在的状况就更糟糕了。
那时农大校园的许多建筑物包括家属宿舍,都关押着众多所谓的牛鬼蛇神,和称为反革命分子的无辜群众。为了防止他们逃跑和自杀,看管得相当严,要想从中找到郭世英,谈何容易!我个人看来没有这个能力了,我想起一个老乡,他也姓郭,畜牧系的饲养员,出身好运动积极,被系里三结合到革委会里了。从我平时对他的了解,他还算有良心,看不惯那些打人折磨人的造反派的行为。我对老郭说,郭沫若的儿子郭世英被抓了,我想见见他,问能不能帮忙。老郭问了问情况,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想想办法,我不知道这事,要先打听他被关在哪里。”他让我等他的消息,晚上在食堂门口见。
离开老郭那里,我回到宿舍,心乱如麻。我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学校里的扩音喇叭一天到晚都在声嘶力竭广播,不是说什么斗批改形势一派大好,就是牛鬼蛇神你们听着等等那些千篇一律的吼叫,天黑了也不停止。我六神无主,什么事都做不了,干脆还是到食堂门口等老郭去。
我到食堂门口,在那里等了好久,总算把老郭盼来了。我焦急地问怎么样?老郭说,他打听到前天和昨天郭世英先是被关在教学楼里,今天下午又转移了,具体什么地方他不清楚。原来郭世英已经被他们抓来有两天了,如果不是在校医室偶然听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问老郭,郭世英有没有挨打?老郭说,怎么没有?!他说,虽然我没有见到郭世英,但听他们透露说,怎么打他,他都不说话。老郭这么一说,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老郭说,别哭呀!哭管什么用,我都见不到他,你也别去找他了。你说他是郭沫若的儿子,你不如去找郭老,没准会有救。听老郭这么,我猛地想起了可敬的小姑娘罗湘漪。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像小罗那样?我应该去郭老家,把消息告诉他呀!会有救的。我谢过老郭,忙回宿舍取些钱,准备进城。
谁知这时来人,催我去地下室给刘老师换药,我这一天,昏昏沉沉的,只想到郭世英,把刘老师给忘了,我匆忙到地下室。看到刘老师的伤口又多了几处,旧的伤还化了浓。我心里一边骂那帮家伙,一边骂我自己,我没有来及时给刘老师吃药和换药。我这是怎么啦?郭世英和刘老师都是受难者,我不应该顾此失彼。我静下心来,为刘老师处理了伤口。我求监视我们的那个同学,你们就手下留情吧,再这样折磨下去,他可就危险了。那同学看没有别人,就悄悄对我说:“我没有打他,我也恨他们,但他们就是不放过他呀。”
我坐在刘老师身边,见刘老师双眼紧闭,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
突然,我听刘老师轻轻地问我:“几点钟了?”
我没有手表,看守我们的同学说,12点都过了。
刘老师又问:“今天几号?”
我说:“4月21号,哦,应该是22号了。”
1968年的4月22日,那一早一晚将要发生的两件事,让这个日子铭心刻骨!
刘老师再没有说话,好像睡着了。
我回到宿舍,不知道时间,只知道太晚了,根本没有公共汽车,只好等一早再进城,去郭老家。
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起床之后就是一阵疯狂。
天一亮,大喇叭先是高声播放那个神圣的乐曲。随后,全校师生,包括家属在内(专政的对象除外,据说他们在被关押的地点,有一套专为他们设计的,早晚向伟大领袖请请罪的程序),必须列队到指定的地点,面向东方,或面向伟大领袖和他亲密战友的画像做“早请示”,要高呼“万寿无疆和身体健康”凡三次,要高声念《语录》好几段,还要跳舞,跳那种刚从东北引进不久的“忠字舞”数节。这样的一套程序走完,半个小时过去了。
人们散去,我急急忙忙就往校门口冲。就在这时,我发现许多人往6号楼那边跑,隐隐约约听说,有人跳楼了。我没有随人群拥向6号楼,一则,我有要事进城。再则,这种事从2月份安铁志自杀开始,几乎隔几天就会发生,不是我麻木,而是不忍,不忍去看,也不忍去听。早上乘车的人多,又是星期一,我在公共汽车站耐心等着。这时就听新到的一位来等车的人说,刚才又有人跳楼自杀了,听说是郭沫若的儿子。
郭沫若的儿子!
我一听顿时傻了,脑子一片空白,在那里一动不动站着。车来了,大家蜂拥上车。车走了,车站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到学校了,也忘了我是怎么把脚步移到6号楼的。
楼外还有许多人,七嘴八舌低声议论着。从人们的低语中,我知道就是刚才,大约还不到半小时,郭世英遇难了。
郭世英,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不敢走过去,不敢再往前看。我分开人群,走回自己的宿舍。宿舍里空无一人,我把我自己包在被子里,放声痛哭。
我不相信他会自杀!想起我们最后的那次见面,他告诉我,他最大的愿望是将来当一个有知识的农民。这个愿望不很宏伟,也不浪漫,但很现实。是他从苦难的经历中最终自己选择的,他为什么要放弃?
我不相信他会自杀!虽然他最后在农大的日子非常险恶,像是要越过激流。但他见到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就跳上去,见到另一块,再跨上去。他就这样涉足,已经快到彼岸,他为什么要跳到水里去?
我不相信他会自杀!他的女友在等他,他的父亲和母亲在等他,他的兄弟姐妹在等他,他的朋友包括我,这个不懂事的,他把我当成傻妹妹似的我,也在等他!他曾经告诉过我,他的弟弟去年的死,给他的父母造成巨大的悲痛,他的生命对他的父母来说,有多么重要,难道他会自己去结束他吗?
我不相信他会自杀!面对那帮恶棍和匪徒,他有思想准备,他对我说过,听天由命吧!我想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就是被他们折磨死,他也要维护他做人的尊严和为人的道德准则。
我在痛哭一场后,揭开被子。我对自己说,不行,我得出去,我要尽可能了解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要不就晚了。
我走出我住的5号楼,看到还有人围在6号楼周围,有些好像是警车的车辆停在楼前,有人守在那里不让人们走近。我走来走去,打算通过群众的议论,发现目击者。但虽然议论纷纷,我始终没有听到一个有价值的声音。
我又回到宿舍,同寝室的几个同学也在说着对面楼里今天发生的惨剧,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尽管除了我之外,别的同学都和郭世英没有什么交往。
这时一位同学说:“我们楼上畜牧系的一个同学亲眼见到郭世英从楼上掉下来……”
我马上问:“谁看到的?”
那同学说:“就是那个领我们每天跳忠字舞的同学。”
那位同学我知道,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不过不清楚名字。于是我上楼,在四楼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位同学,她姓李。
我直截了当问:“听说你看到了郭世英坠楼的过程,是怎么回事?”
她也很爽快,说:“不是我亲眼见到的,我当时不是在领舞吗?刚结束,我们在楼侧怎么能看到?是她。”
小李指着旁边另一位女生继续说:“她是我中学同学,现在在航空学院(或化工学院,我记不很清了),昨天来的,晚上就住这里了,她看到的。”
我就请那位外校的同学谈谈经过。肯定她已经不止一次向同学们说过,来龙去脉说得很清楚。
她说:“今天一早,你们都去早请示,我是校外的,没下楼。广播那么响,我也睡不了啦,起来望着窗外的树荫,伸着懒腰,面对的就是那座楼。”
她用手指了指,知道她指的就是6号楼,和这座5号楼外形结构都一样。
她继续:“我摇晃着身体,突然看见对面楼靠左边一点有个人往下掉,肯定是人,头朝下,一下子就砸在地上,发出很沉闷的响声,因为中间有树挡着,我没有看见砸在地上的样子。我吓坏了,下意识往上找,就看四楼窗子开着。”
她让我看那个窗口,那窗口和我们现在的位置一样高,稍斜向我们,还是敞开着的。她说:“别的楼层没有开窗的,那开着的窗口里有两个人影,那么一晃就没了。”
我急忙问:“确实有人影?”
她说;“没错!本来我以为人是从楼顶上掉下来的,我眼睛那么一扫上去,就看那扇开着的窗里人影一晃,一晃就没了。肯定那人就是从那窗口掉下来的。是里面的人给他推下来的,还是他跳下来的,我没看到。整个过程也就二、三秒钟的样子,吓死我了。”
旁边小李这时说话了:“我当时随着人群往出事的地点跑,还没到那里,有同学跌跌撞撞逆人群往回跑,拉着我就走,说太惨了,太惨了,别去看了。我问她,谁呀?掉下来的?她用手捂着嘴说不知道,不知道,手还被反绑着,后脑着地的,不说了,不说了。”
我又问了一些情况,走下楼,回到自己的寝室,零零碎碎的画面在我的脑子里晃动,让我欲哭无泪。
一般来说,女生的逻辑思维能力较男生差,我就是这样,我无法冷静地把同学们说的和自己看到的很好联系起来,对郭世英的死因做出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和判断。多是从郭世英的个性上肯定他不可能自杀,而是被害,但又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这一天,我都不知道怎么过去的,除了郭世英的形象在脑子里忽闪忽现外,就记得我还要给刘老师上药,别忘了。
我一天哪儿都没去,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去地下室。可今天很异常,有人把守下去的门,让我回去。我争辩说,是你们让我来给刘老师上药的,怎么变了。他不听我解释,说让你回,你就回,哪有那么多话!
我只好回宿舍,心里想着刘老师,要是今天不换药,他伤口肯定会恶化。我这一天身心俱疲,迷迷糊糊躺在床上。也不知何时,就听耳边有人说,又死人了,刘老师自杀了!我以为是做梦,一下坐了起来。睁眼看,是同学在床边。
我急忙问:“谁?刘老师,刘书芹?”
她点点头。
1968年4月22日,我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天!
我不能再写了。
2006年10月
后记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也沉默了这么多年。这几年,关于郭世英的回忆文章又多了起来,我想原因之一是,人们在新的时代发现了郭世英生命闪光的价值。我仔细阅读了我所能看到的有关文章,也很关注由郭世英和X事件引发的官司。
郭世英的确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个人。我现在回想一下,郭世英对于我来说,不算是重要得影响了我一生的人,但他是我一生中最为怀念的人。我们有过近两年的交往,那么多年过去,他的音容宛在,他那瞳仁微微发黄的眼睛从未在我心中泯灭,他那嘴角翘起来时从内心发出的微笑魅力永恒,他不紧不慢、磁力十足、逻辑缜密的语调让我永远回味。我后来从事了遗传学的科研,这多少也是受到郭世英的影响。而他对我说过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句话,也成为我为人处世的一个原则。
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郭世英的死,他死得蹊跷。说他是自杀的,我认为根本不可能。面对强加于他的“自绝于人民”的结论,我愤怒,但我当时只能以沉默来面对那颗“霸道和强权的钢印”。现在,我已经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多年的科研实践,我的逻辑思考能力比以前强了许多。我冷静地思考,把那天听到、看到的一切综合起来,我敢肯定,郭世英的死,是谋杀而不是自杀。
我是这样推断的:那位北航(或北化)同学看到郭世英坠楼瞬间,四楼窗口有两个人影一晃就消失,这个情况非常重要。如果郭世英是自杀,当时的屋内会有两种可能,一是宿舍除郭世英外无人,郭世英跳了下来,这样窗口不可能看到人影。如果有人影,也是事情发生后,看守者发现,跑到窗口,往下观察,而这个过程再快,也要几秒钟,而不可能是在出事的瞬间。二是有人,郭世英往下跳,看守的人会立刻跑到窗口,去拉他,但没有拉住,郭世英跳下去了。他们会很惊慌地站在窗前,往楼下张望。这个过程怎么说,同样也会持续几秒钟,然后他们才会掉头往楼下跑,而不可能一晃即消失,这不符合常理。这两种假设的情况都没有出现,那么肯定郭世英就不是自杀。逻辑的自然推理就非常简单了,郭世英是他杀,是窗口后的人,起码两个人,他们把郭世英抬上窗口,然后把他推下去。为什么两个人一晃即消失,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怕人看见,因为他们是杀人犯!
再来分析郭世英是否自己爬上窗口,跳下去的。我同样认为根本不可能。郭世英的手被反绑着,这不仅小李的同学亲眼看到的,也是许多回忆文章都提到了的。被反绑着的人,就算他身体很强健,在没有别人的帮助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升起来”,升到一米多高的窗口处,还能再用反绑的手拔开插销。试想,这时他身体的位置在何处?虽然我没有去那个房间,不过这几座楼的结构都一样,那窗台只有几厘米宽,他能在上面稳住吗?更何况郭世英浑身是伤,三天的拷打折磨已经让他奄奄一息,也正如一些文章写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要完成几个高难动作才有可能从窗口载下去。他又不是超人,可能吗?而我更以为那天早晨,他们又对郭世英毒打,或者把他打死了,或者打得他只剩下了一口气。他们到底还是心虚,就把他从窗口推了出去,造成自杀的样子,逃避罪责。
最后来看那些暴徒绑架郭世英的目的,说他是想投敌叛国,这是抓他的借口。真正的目的是想撬开郭世英的嘴,得到他们想要达到的抓幕后“包庇者”的不可告人的阴谋。如果目的达到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爆炸性的新闻满天飞,可是后来并没有这方面的什么新闻出现。可见郭世英在他们面前不屑开口(我在郭世英遇害的前一天,从校医室偶然听到两人对话,他们说郭世英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说,就是证明),或者他根本就不谈他们所想要的,他们的目的没有达到,最终,恼羞成怒将他害死。放到现在看,是不可思议的,而在那个年代,尤其在农大,不到一年就被迫害死了30多人的那个角落,草菅人命,太常见了,怎么他们就不会对郭世英下毒呢?!
最后我想对残害郭世英的那几个人说几句话:
你们现在在哪里?或许你们可能已经退休,在儿孙的身边颐养天年;或许你们还在发挥余热,在田边、还在实验室老眼昏花用放大镜观察你们培育的新的作物。这些我都没有什么好说的。
但是,你们活得心安理得,是吗?你们生活过得很有滋味,是吧?你们难道从来不做恶梦吗?你们的良知(如果有的话)从来没有被咒语唤醒过吗?你们可以说,我们也是文革的受害者,够了,我已经听够了!一切想逃脱自己罪责的诬陷者、打手、刽子手等等,如你们那样的卑鄙小人,现在无不用这同一说辞为自己解脱和申辩,没有用的!不是文革中所有的人都和你们一样,你们毕竟是“一小撮”。你们这“一小撮”,传承着的是文明的负一万次方的卑劣。从你们身上我看到了历史上的那些酷吏的影子,看到闻一多最后一次演讲时,那台下晃动着的特务的影子,看到了将刀子对着自己的同袍,那些汉奸狗腿子的影子。对于历史上有争议的人物,人们还会继续争论下去,因为争论有价值。但你们!任何时代、任何国家,你们都是要注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北岛说得好:“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正因为你们是卑鄙者,你们在那个时代才获得了一张张让卑鄙横行的通行证,别人无此“特权”。
那么“我们就死定了?”你们也许会这样说。现在早已经不是那个你们曾经对人吼过的:“踏上一万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的时代了。你们还是有获得宽恕可能的。具体说,要是你们真正对自己过去所作所为有所忏悔,唯一的方式就是痛苦地站起来,把郭世英遇害的真相说出来,尽管我已经认定郭世英就是你们杀死的。
现在再没有“大师傅”来做调查组的组长(1978年,郭沫若去世后,依于立群女士的要求,农大成立了一个调查组,想调查郭世英死的真相。组长是位政治上可靠而专业上一窍不通的食堂大师傅,可以想象会调查出什么结果。),你们的罪行也已经不会再受到法律的制裁,只有道德的法庭对你们的灵魂进行审判。而那句早已经不合时宜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对道德法庭来说还是适用的。怎么样,你们有胆量吗?
我等着,我会一直等着。
郭世英走了,他留下的是他高尚人格的身影,在我心中,他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