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归来》寄托对文革的反思 ︳严歌苓:《陆犯焉识》讲的是自由
张艺谋:《归来》寄托对文革的反思
至于你说到“出卖”或“告发”这样的事,在那个时代特别普遍,叫“划清界限”,跟父亲一代划清界线比比皆是,这次我跟年轻的观众对话,他们说到这个会不会太冷血?我说你这个“冷”字用错了,那是“热血”,它是什么?它是忠诚,对时代、对信仰的忠诚……
文革题材可以反复拍下去
凤凰娱乐:新片《归来》马上要上映了,这个以文革为背景的故事,很容易让人想起80年代初的“伤痕文学”和像《巴山夜雨》《牧马人》等电影,你为什么会选择在当下拍这样一部电影?
张艺谋:其实选择什么不是一个长线的考虑,不是一个战略安排,常常是很随机的,只是因为现在题材慌,很缺少好故事,尤其缺少让你动心的好故事。所以,通常我都不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比如说,拍《金陵十三钗》的时候看到严歌苓的这个小说(《陆犯焉识》),当时就要决定买不买。我当时想的是,也许可以从后头开始拍,从他回家开始拍起,我觉得这样子也许是一个方向,所以当时就表态买了。后来三年左右的时间,一直在打磨这个作品,等于从《金陵十三钗》后头就开始打磨这个剧本,实际上最后还是回到初点,就是说拍他回家,这是一个主体。
其实这点就和八九十年代拍的那些过去的文革伤痕题材拉开距离了。我自己也是有意这样做的,同类题材可以反复拍下去,其实没有“题材过时”这一说的,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很多二战题材,拍了多少年了还在拍,只是说每一个拍的人或者每一个讲故事的人角度不一样。用我自己的话说,选择这样一个角度就是想拍(文革)之后的重建,拍所谓弥合、修补,和寄托一种对历史的反思,当时就是这样想的,从这个角度入手。
关于文革:我那时是“自来黑”跟“天生狗崽子”
凤凰娱乐:《归来》的女儿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告发了自己的父亲,但是也没有能够挽救她热爱的舞蹈事业,后来进了纺织厂去当工人。这一段是有所改编的,有没有你个人在文革当中经历的一种投射在里面?
张艺谋:首先我们要把歌苓的小说进行缩写,他(陆焉识)原来是一大家子人,儿子、儿媳、女儿、大女儿,回来之后也比较繁杂,我们就想浓缩成一两个人。怎么设定这个女儿跳舞的这个事儿呢?歌苓是跳舞的,在成都跳了八年舞。所以我说,“那好,歌苓既然写的是她曾祖父的故事,我们索性就把这个小孩变成一个舞蹈演员,也是歌苓的一个写照吧。”那个时代跳革命样板戏的主角,一定是一个舞蹈演员最大的梦想,那个时代都是表忠心嘛,所以就有了这样的一个故事架构。
至于你说到“出卖”或“告发”这样的事,在那个时代特别普遍,叫“划清界限”,跟父亲一代划清界线比比皆是,这些例子随处拿来都能用,这是我们经过的那个时代。这次我跟年轻的观众对话,他们说到这个会不会太冷血?我说你这个“冷”字用错了,那是“热血”,它是什么?它是忠诚,对时代、对信仰的忠诚,他划清界限,是热血沸腾地划清界线。所以,是那个时代特殊的一个东西,今天有很多年轻观众觉得好像很特别,其实凡是过来人,都知道这种事情太多了。
凤凰娱乐:你当时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出身和与父亲的关系?
张艺谋:我倒是没有这样“划清界线”这一说,因为我们是“自来黑”了。因为父亲是国民党黄埔军校毕业的,他的家族都是黄埔军校的,所以基本上就是定性了,我们就是“天生狗崽子”、“黑五类”。所以根本谈不上你要划清界线,你根本就是归到那儿了,所以我们叫“狗崽子”。通常划清界线都是一种突然的反差,父亲可能原来是老革命,突然成了“走资派”,这就要他表态,有很多学生到万人大会上表态,甚至还有的还打他父亲表态,那都是那样的。我们这一批人基本上谈不上“划清”,你划清划不清都归到“黑五类”了,基本上就定性了。
【摘编自凤凰娱乐·大写人物001】
严歌苓:《陆犯焉识》讲的是自由
其实我这个小说,应该讲等我写完了回过头来看,它讲的最大的一重意义呢是自由,就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最缺乏的是自由、中国的女人最缺乏的是自由,所以呢就是在那样一段时代,就是在我离开中国之前——1989年之前,这个主题、这个命题是我最关心的,从我祖父到自己都是这样。
《归来》改编自严歌苓的长篇小说《陆犯焉识》,不过只截取了小说的结尾部分。也正因为如此,尽管《归来》票房和口碑都相当不俗,但还是有不少原著小说的粉丝并不满意,认为它并没有展现出《陆犯焉识》的精髓——它写的是自由,但《归来》展现的是爱情。
那么,严歌苓本人怎么看待这个问题?腾讯娱乐为此和严歌苓有了一次深度对话。
理解张艺谋,只有这样才能“存活”
腾讯娱乐:只拍小说的结尾部分,删了很多精彩的东西,有没有觉得遗憾?
严歌苓:这个从篇幅上来说,确实是很难办。我觉得就是两个选择,对张导来说,要不你就别拍了,拍就是现在这样一条路可以走,因为咱们讲实话,你想想,审查怎么通得过?你是存活还是不存活的问题,你可以选择不存活,对吧?
腾讯娱乐:小说里有关监狱和劳改的部分,可能确实是没办法通过审查。
严歌苓:是的。
腾讯娱乐:原著中,冯婉喻和陆焉识的儿子和女婿这两个人物其实很重要,结果影片中也没出现,这个遗憾吗?
严歌苓:现在的影片差不多100多分钟。从制片角度来说,我知道好莱坞他们叫“谁有最后一剪”,就是制片方最后一剪的话,一定要把这个作品的长度剪到perfect,最完美的一个长度。但如果是导演去剪呢,那一般都要比制片方剪的长很多。所以我觉得如果按我原作的版本,那我肯定想其实她的哥哥是很精彩的,他本来是个知识分子,最后变成了能打能闹的带点无赖的是吧,他对他爸爸的那种无法接受、瞧不起啊、好笑、玩世不恭的态度,都很有看点,但在这个电影里面,这个长度是不容许的。所以如果让我做一个原版的话,我可能把他做成三个半小时。
腾讯娱乐:所以最后只能留下这样的遗憾,您特别理解导演的处境。
严歌苓:对对,我当然理解。
被影片打动,观看时多次流泪
腾讯娱乐:很多人看到这个片子都很感动,不知道您到目前为止看过几遍?
严歌苓:我剧本看过好几遍,所以我心里是知道整个故事的。去看电影的时候我完全明白他下一步要干嘛,他下一步要说什么,基本上都明白了。当然了,我还是认为导演和演员把文字脚本搬到银幕上那种功夫,还是非常震撼的,所以我还是多次流泪。我带着我现在的妈妈,就是我的继母去看这个戏,她也流眼泪了,她觉得用这个方式表现中年人到老年人的纯真爱情是非常少见的。
腾讯娱乐:张导说他自己看的时候也很感动,是缘于人物的坚守,您流泪是因为什么?
严歌苓:当然坚守是你最后看完了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式的看法,我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就是每一次陆焉识想唤醒冯婉喻的一步一步、进一步、再深步的试探、呼唤,每一次呼唤当中让我最感动的有两个,一个是弹钢琴那个地方,还有一个就是婉喻终于把他当做一个陌生人变成亲人的那种感觉,带着饺子想碰他一下,在那个地方我就觉得非常感动。
腾讯娱乐:天桥上那场戏其实也非常感人,眼看就要见着了,结果被抓走了。
严歌苓:那个都是我可以想象的,但后面的那个就超出我想象了。
腾讯娱乐:那您觉得《归来》在整体上所表达的东西跟您原著吻合吗?
严歌苓:当然我这么大的一个篇幅、40多万字的一个小说,它肯定是有多元的思考在里面,也有多重的意义在里边,就是看每个人怎么去看到这个意义、看到的是哪一重意义。那么作为一个导演来说,他不可能把所有的他看到的意义都放进去,这个电影就乱了,所以电影一定要比较单纯,故事比较单纯,人物不要太复杂,否则就不好表现。所以我觉得导演所看到的最打动他的一点,就是这对患难夫妻吧,应该说是经过了多少场浩劫、经过战争、经过政治运动,最后相互认识了彼此,他看到的这一点是最打动他的。
腾讯娱乐:他拍出了最打动他的那一部分。
严歌苓:其实我这个小说,应该讲等我写完了回过头来看,它讲的最大的一重意义呢是自由,就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最缺乏的是自由、中国的女人最缺乏的是自由,所以呢就是在那样一段时代,就是在我离开中国之前——1989年之前,这个主题、这个命题是我最关心的,从我祖父到自己都是这样。
腾讯娱乐:《归来》讲的是坚守和爱情,但《陆犯焉识》讲的是自由。
严歌苓:嗯,情感的自由、精神的自由、人身的自由。
腾讯娱乐:可能那种东西通过影像来表现的话难度更大。
严歌苓:那当然,比如我们刚才讲的审查制度,作为读者,作为小说的读者来说,都是知识分子,基本上知识分子在我的读者群里肯定是占绝大部分嘛,所以知识分子本身就是有不安定的内心,都会想很多很多的东西,创作小说要比电影自由得多、容易得多。
腾讯娱乐:前后两次很张艺谋合作,感觉他有什么变化吗?
严歌苓:我觉得他这部戏就是不再像拍大片一样了,就是把一个故事用最好的、最应该有的一种形式去呈现。这次他是一点杂念都没有,他就想拍一个让他感动的故事,他用这个故事去感动别人、去感染别人。
陈道明和原著人物很像,巩俐正好相反
腾讯娱乐:影片中,陈道明老师出场的时候,感觉他那个眼神特别锐利,不太像一个刚从牢里逃出来的人,不知道您看片子的时候有没有这种感觉?
严歌苓:应该说从牢里逃出来的一个人,他应该像一个被追捕的野兽一样,他应该是非常警觉的,因为随时可能落网、落入陷阱,会被猎枪打倒啊,就是这样一种野兽的眼神,我觉得他还是表现得很准的。
腾讯娱乐:这可能是因为篇幅原因,影片没来得及去交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知识分子,经历过哪些东西。那陈道明老师符合您想象中的陆焉识吗?
严歌苓:非常符合。我觉得他从五官上来讲,跟我的爷爷都有相似的地方。真的,我爷爷是一个很清秀的人,他不管微笑也好不笑也好,他给你一种感觉就是不能轻易接近,陆焉识身上也是有一点点。感觉是一种高贵吧,就是这种精神贵族的东西。
腾讯娱乐:这次不少人都很喜欢巩俐的表演,不知道她是不是您想象中的冯婉喻?
严歌苓:我觉得正因为她不像我想象中的冯婉喻,她后来演得让我折服,这才是一个特别了不起的演员。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十二三岁了,我记忆当中她是一个美人,她很清秀,她是在学校教柔软体操的;然后我的印象当中她就是一个非常白皙、非常苗条、书卷气很浓的这么一个单薄至极的江南女子,所以巩俐的那个气质,她是一个北方女子的气质,所以她来演活了冯婉喻就更了不起。她整个脸上的表情,从最开始她想让丈夫进来又不让他进来、到最后想不起来他,但又有一种梦在她的眼睛里,一直像是有一种梦一样笑嘻嘻的,那种感觉不能比我想象中的更好了。
腾讯娱乐:陆焉识和冯婉喻是以您爷爷奶奶为原型的吗?
严歌苓:当然是虚构的了,因为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你不可能写纪实,但肯定是有故事原来的线索,比如说我爷爷和奶奶的这种被……怎么说呢?封建的、家里包办的婚姻,还有后妈跟她的关系呀,这些等等等等都是听来的,都是听我奶奶讲的。
腾讯娱乐:刚才我提到陈道明和巩俐的时候,您说爷爷奶奶,我以为是以他们为原型。
严歌苓:在他们的故事基础上我虚构的。
腾讯娱乐:这个里面还有哪些东西是有事实根据的?
严歌苓:这个电影里,当然它是对小说的一种写意式的超越吧,小说当然写实的更多了,小说里面应该说那些劳改、农场、很多很多、80%的情节和细节都是我听来的,是我采访来的。因为我不可能想得出来,编出来人家会说你胡编的。
腾讯娱乐:那您为写这个小说去采访,或者说体验生活什么的,花了多长时间?
严歌苓:我采访一个老先生,陆陆续续大概有那么几年吧,因为他年纪很大了,所以有的时候他讲讲就停了,过几天再听他讲,或者让他写一段。就这样陆陆续续,然后我到西北去,就到当时青海那个劳改农场,现在已经成半坍塌状态了,但是那个岗楼、里面犯人住的房子都还在,还有那种礼堂,所以我就可以想象得出来。现在都没有人住了,但是那个气氛、那种感觉,大西北的那种感觉,我能感觉出来。
【摘编自腾讯娱乐专稿,文/喻德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