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上坟记
序言
天还没亮,我就醒了,看看时间,才凌晨四点多,要是在那边,我还没下班呢。回国已经三天了,时差还没倒过来,每次醒来,脑子都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三天睡了三个地方,第一天下午坐飞机到达北京,晚上住在北京的大舅家;第二天,大舅陪我从北京坐城际高铁回家,本来不想麻烦他,可大舅说我难得回国一次,而且他反正退休在家没事,不如陪我回老家看看,还能顺便看望一下因为腰病卧床不起的我的姨妈。当天下午到达,晚上大舅住在我姨妈家,我住在我父亲那里;第三天,走亲串友忙了一天,晚上弟弟坚持让我去他那里住,说他女儿已经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出来了让我住,我侄女妞妞已经快十岁了,很可爱,一颦一笑,隐隐约约有我去世多年母亲的影子,这个发现让我心里酸酸的,有点痛。
昨天和弟弟约好,今天他休一天假,开车带我和几个舅舅一起,去给母亲上坟。母亲去世都快二十年了,骨灰一直保存在骨灰堂里,最初是想等父亲去世一起合葬,后来父亲再婚了,将来是否要合葬,怎么合葬就成了悬案,我曾经旁敲侧击问过父亲,他到是豁达,表示自己死后既不埋墓地,也不留骨灰,火化以后直接把骨灰带回故乡,往江里一扬就完了。父亲话是这么说,可作为子女的我们也不能这么干啊,所以母亲骨灰下葬的事情就一直拖下来了,到时候再说吧。
大约六点钟,我听见隔壁细细索索有人起床的声音,然后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了,是我弟媳,她是个很实在的人,话不多,待人和善体贴,那么早起床,肯定是出去给全家买早点去了,我弟能娶到这样的媳妇,是他的福气。趁这个功夫,我赶紧起床洗漱,透过窗户我看见外面的天灰蒙蒙的,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多了,这里的孩子7点半就要上学,所以大家都起的早。过了一会,弟媳回来了,买了豆腐脑,馄饨,煎饼果子,还有我最爱吃的大饼油条。弟媳看见我已经起床了,就招呼我让我先吃早饭,然后就回她们房间叫我弟弟还有妞妞起床,我知道是因为她上班早,需要我弟送妞妞上学,于是我就跟她说,我弟弟难得休息一天,让他多睡一会儿,我可以送妞妞上学。弟媳说那也好,于是就只叫醒了妞妞,帮她洗漱穿衣服扎头发,还嘱咐妞妞快点吃饭,一会儿伯伯送你上学,要听话,妞妞说好。然后她就急匆匆地出门赶班车上班去了。
等我和妞妞吃完早饭,一起出门上学,已经七点多了。从弟弟家走到学校大概有一里路,路上妞妞拉着我的手,和我聊天,她问我加拿大有煎饼果子吗?我说有,但不如这里的好吃;我问她为什么你的校服是红色的,别人的是绿色的,她说那是因为我们不是一个学校呀,路北面的学校校服是绿色的,路南面的学校校服是红色的。。。聊着聊着,我们就到了学校门口,我不能进去,就和她告别,并嘱咐她别忘了把我送给她的瑞士巧克力分给老师和同学吃。目送妞妞一蹦一跳地跑进了教学楼,我心里竟然有些依依不舍,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她有很亲近的感觉,大概是这孩子长得太像我母亲了。I always have a soft spot in my heart for her.
(上)
从学校回来,弟弟已经起床了,他一边刮着胡子一边对我说,刚才大舅打电话过来了,说他和老舅已经在姨妈家等我们了,现在就去姨妈家接他们,然后去二舅家接二舅。我说这样也好,早去早回。
弟弟的车就停在楼下,这是一片旧的居民楼,私家车停的到处都是。国内现在汽车,尤其是国产车,很便宜,路上骑自行车的人越来越少,开车的人越来越多,可大家无论开车的习惯,停车的方式,和过去骑自行车的时候没多大不同,这也是中国特色。 姨妈家离得不远,五分钟就到了,车在楼群里七拐八拐直接开到姨妈家的楼下。姨妈是家里五个兄弟姐妹的老大,就像五根手指里面的大拇指,所以姥爷姥姥去世之后,姨妈家就成为了整个大家庭的逢年过节聚会的中心。屋里的家具摆设几十年如一日,几乎没变化,甚至连家里传真机的留言提示还是我们出国前帮她设置的样子,唯一变化的是人,人都变老了!姨父已经老年痴呆了,不过还好,还记得我,打完招呼就坐在沙发上看着手里的杯子发呆。大舅和老舅年纪大了以后,一个像我去世的姥姥,一个像我去世的姥爷,越老越像,他们跟我开玩笑说,如果我想姥姥姥爷了,看看他俩就可以了。变化最大的是我姨妈,因为疫病的折磨,我都快认不出了,牙都快掉光了,因为血小板低,经常内出血,脾脏切除了一半,现在腰间盘突出,站都站不起来了,勉强坐一会,就腰疼得直冒冷汗,医生不敢用普通的疗法治她的腰病,担心造成内脏出血,所以只好保守治疗,平时只能在床上躺着。姨妈指了指床边一沓纸钱,说是她昨天托我表哥帮她买的,让我今天上坟带上,帮她烧给我的姥姥姥爷还有我妈妈。
离开了姨妈家,开上了大路,一直向北,大概一刻钟,就到了二舅家,这是几栋高层居民楼,叫什么豪景花园,院门口有保安,我们车开不进去,就打了电话,二舅说他马上下来,我们就坐在车里一边聊天一边等。二舅算是几个兄弟里日子过得最舒心的,去年从区人武部退休,退休待遇不错,独生女硕士毕业后在招商银行工作,女婿美国留学海归后就职于一家外资银行,小俩口恩恩爱爱,日子过得很甜蜜,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我二舅和舅妈,老两口想早点抱孙子的愿望一直没实现。我们说话的功夫,看见二舅已经出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塑料兜,里面有笔和颜料,还有一些鞭炮,说是要顺便重新给姥爷姥姥的墓碑描字,大家都夸还是二舅细心。几个舅舅先是坚持让我坐副驾驶座位,说我个头最大,然后又为谁坐后排中间那个最不舒服座位争抢了一番后,我们终于出发了。
刚开上大路,二舅提议我们不妨继续往北开,说那边新建了个森林公园,我们可以逛逛,然后再去墓地,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当是春游了,一致同意继续向北开。可惜到了森林公园,有些失望,三月里风沙很大,花花草草都还没长出来,而且最麻烦的是我们迷路了,等我们七绕八绕终于回到大路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已经到了去北京方向高速公路的入口,只能进不能退。弟弟一拍脑门说,我车里有GPS啊,于是我们按照GPS指示,上了高速,从第一个出口出来,却是另一个高速公路,通向河北黄骅。我们几个人都在脑子里思考一个问题,河北黄骅在哪里?大舅首先提出异议,黄骅好像是在南面,这方向肯定不对啊,于是我们决定先下高速,找人问问路再说。
下了高速,一片荒地,根本找不到人,几个舅舅又为是往南开还是往北开产生了严重分歧,最终我们决定还是听GPS的,于是我们继续往前开,结果我们开到了海边,岸上停靠着好多渔船,一查地图,原来我们到了北塘。北塘是个小镇,过去是渔村,出海鲜的地方,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决定买些海鲜回去。前面不远我们看见一个院子,院门口挂着招牌,上面写着“渔家乐”三个大字,有个老大爷在院子里劈劈柴。我们走过去问有海鲜卖吗?老大爷笑了,现在是封渔期,你看船不都在海边停着呢,哪有海鲜卖啊。大舅觉得有些奇怪,说大爷您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啊。大爷说,我就是北塘人,只是很小的时候去了营口,你可能不知道营口那边有个地方叫小北塘,过去北塘的渔民都有两个家,北塘一个,营口一个,打渔的时候从北塘出发到营口,到达以后把海里捉得鱼虾卖掉,卖掉以后又从营口返回,一路打渔,到北塘后再卖,这样鱼虾新鲜,而且还不会跑冤枉路。不过现在渤海湾鱼虾早被捕光了,没人这么干了。我和老伴退休后,就又回到北塘,开了这么个小饭馆。
“中国人都讲究叶落归根,你将来退休也回来吧。” 大舅转头对我说,我笑笑没有说话,将来还回得来吗?我还真不知道。
反正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决定干脆在这家小饭馆吃午饭,我们点了贴饽饽熬小鱼,还有几个家常菜,另外又要了一瓶二锅头,几杯酒下去,舅舅们脸色都红红的,说我在外面,他们都很惦记,我应该多回来看看,后来又提到了我的母亲,所有人都有些伤感,眼睛有些湿润。
“好了,你回来了就好,来,干了这杯酒,咱们还得赶路去上坟呢。”大舅接着说,
“别跟郭德刚相声里面说的,老哥仨去上坟,转了一天回来了,没找到坟地。”
(中)
墓地其实就在城西大约10里外的地方,照理说很好找,可我们偏偏往北绕了一大圈,还鬼使神差地迷了路。世界上很多事情说不清道不明,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你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力量已经为你设计好了一样。不过这些用我大舅的话来说就好理解了,他说,你姥爷在世的时候就爱睡懒觉,现在到了那边,估计也一样不爱早起,所以暗中施法让我们绕远迷路,就是不想让我们早去打搅他老人家睡觉。
墓地其实就在城西大约10里外的地方,照理说很好找,可我们偏偏往北绕了一大圈,还鬼使神差地迷了路。世界上很多事情说不清道不明,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你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冥冥之中似乎有种力量已经为你设计好了一样。不过这些用我大舅的话来说就好理解了,他说,你姥爷在世的时候就爱睡懒觉,现在到了那边,估计也一样不爱早起,所以暗中施法让我们绕远迷路,就是不想让我们早去打搅他老人家睡觉。
在去墓地的路上,舅舅们又就上坟的意义展开了激烈而又平和的讨论。大舅说上坟的意思是生者和死者的对话,借烧寒衣烧纸钱来表达对故去亲人的关心和思念,并希望得到他们在天之灵的保佑和守护。二舅是党员,信奉唯物主义,对此颇不以为然,他认为人死了就彻底没了,所有的下葬上坟这些事情,对死者毫无意义,都是做给生者看的,一求自己心安,二图晚辈们凝聚团结。他们最后让老舅发表意见,老舅说,两个哥哥说的都对,都有道理,但又都不全面。坐在汽车前排的弟弟和我听了他们老哥仨的争论,忍俊不禁,他们这样吵了大半辈子,到了这把年纪,还能和自己的亲兄弟这样的争吵,未尝不是件幸福的事情。
墓地到了,这个地方远看象公园,近看象宾馆,还有个令人遐想的名字,叫梦萦园。里面的建筑全是仿古的,青砖蓝瓦,亭台楼榭,最特别的地方就是中间最高的建筑有面有一个几十米高的大烟囱,冒着白烟,这就是逝者去往天国的通道。记得姥爷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人死了,都要爬烟囱,其实他说的也不全面,墓地最后面有一片回民墓地,他们是土葬的,不需要受累爬烟囱。
这个时候,整个梦萦园里面很冷清,看不到什么人,我们直接开车进去,把车停在最后一排的一个院子外面的停车场,这个院子里面有一栋五层的楼房,这就是骨灰存放处,院子门口有一间平房,是门卫室,里面有三个人在聊天。我弟弟从怀里掏出一个深颜色的证件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骨灰存放证,里面有我母亲的姓名,存放位置,存放时间上有四条记录,第一条是1994年,我父亲的名字,存放时间五年;第二条是1999年,我的名字,那是我出国之前办的延期,存放时间五年;最后两条分别是2004和2009年,都是我弟弟的名字,各延期五年。我把骨灰存放证递给门卫,他检查了一下,就让我们进去了。
走进那座小楼,每层楼的大厅里面都是一排排的金属架子,从天花板到地板都是固定的,很结实,架子分隔成很多小单间,上面有一个号码,这个号码就是骨灰存放证上面标注的存放位置。母亲的骨灰在二楼,我们走楼梯上楼,整个大厅里面回响着我们几个人走在冰冷的水泥地板发出的啪啪的声音。外面虽然是晴天,里面却阴冷阴冷的,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转头问弟弟,上次你什么时候来的?他说是过年的时候。一个人?他说是。我说你胆子真大,这种地方下次最好几个人一起来。他说不怕,因为有妈妈保佑。
走到存放妈妈骨灰的单间前,看着骨灰盒上妈妈那张已经发灰发黄的照片,我突然感觉自己腿有些发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妈,儿看你来了。。。”然后嘴巴就颤抖着,再也说不出话了。弟弟也哭了,他把骨灰取下来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往外走。大舅探过身来,对着妈妈的骨灰盒说,“二姐,我们现在带你去见爸爸和妈妈。”
(下)
出了院子,穿过停车场,是个人工湖,湖中间有个小岛,岛上只有一棵树,一棵大柳树,主干大概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枝条茂盛,伸展出来覆盖了全岛,大舅说,看到没,这个地方种这么一棵树,就是为了镇鬼的,你看它吸日月精华长这么大,肯定是成精了。二舅说,你别瞎说。
出了院子,穿过停车场,是个人工湖,湖中间有个小岛,岛上只有一棵树,一棵大柳树,主干大概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枝条茂盛,伸展出来覆盖了全岛,大舅说,看到没,这个地方种这么一棵树,就是为了镇鬼的,你看它吸日月精华长这么大,肯定是成精了。二舅说,你别瞎说。
沿着湖边的小路,绕到湖的另外一侧,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墓地了。一排排整齐的墓碑,下面是水泥浇注的墓穴,不同的区域,坟墓大小有别,和人世间一样,有人住平民区,有人住高尚住宅区。姥爷姥姥的合葬墓就在普通殡葬区,96年立,当时才花了四千块钱,现在据说两万块都打不住。墓碑正面用正楷写着,显考(我姥爷的名字)生于1922年某月某日卒于1995年某月某日,显妣(我姥姥的名字)生于1920年某月某日卒于1996年某月某日,孝子女率全家叩立,1996年某月某日。墓碑背面有四个斗大的字 - 恩泽后代。
我把母亲的骨灰盒放在姥姥姥爷的墓碑前面,大舅点上几颗烟,还倒了一杯酒,放在墓前面的祭台上,转过身对我说,你有什么话,跟姥爷姥姥和你妈妈念叨念叨,他们听着呢。我说您先来吧。于是大舅第一个在墓碑前跪下,磕了四个头,然后一边烧着纸钱,一边说,“爸爸,妈妈,姐姐,(我的名字)从国外回来看你们了,他在国外挺好的。我们也都挺好的,您们放心吧,别惦念。就是大姐身体不好,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没法亲自来着看您们了。她托我们给您们带个好。还有二弟的女儿,什么都好,就是想要个孩子,一直没要成。。。”接下来我,二舅,老舅,我弟弟,依次跪下来,磕头,烧纸,嘴里也学着大舅的样子,念叨念叨,但心里在嘀咕,他们三个真的听得到吗?
烧完纸钱,放完鞭炮,我们拿扫把把姥爷姥姥的墓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和弟弟也拿了一块布把我母亲的骨灰盒从里到外擦拭得一尘不染。骨灰盒上的照片是妈妈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稍微侧着头,满面笑容,这张照片是她得病之前拍的,后来她再也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我仔细地把妈妈遗像前面的小花圈摆正,小花圈后面有一块小小的雨花石,这是我在南京上学的时候买的,跟了我很多年,出国之前,我把它放在妈妈的骨灰盒里面,儿子要出远门了,没法经常来看您,就让它来陪伴您吧,一晃它已经陪了我妈妈十几年了。
二舅拿出颜料和毛笔重新给墓碑描字,大舅跟我说,趁你二舅描字的功夫,咱们带你妈妈去亲戚家串串门。我们来到另外一片墓地,他指着一个挺大的墓碑说,你记得二姥爷二姥姥吗?我隐隐约约记得很小的时候去拜过年,二姥爷长什么样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二姥姥一头白发,我看见她就害怕吓得直哭。大舅对着墓碑说,二大爷,二大娘,我二姐来看您们了,您们以后要多照应我姐啊。
二舅那边已经描好字,我们收拾完一起往回走,又回到了骨灰存放处,我把母亲的骨灰放回架子上,又看了看一下她周围的邻居,心里想,你们邻居多年,应该互相认识了吧。左边是一个和我母亲年纪相仿,面目慈祥的阿姨;右边是一个是一个老奶奶,奇怪的是她的骨灰盒上面贴着一张过期通知,上面写如果某年某月某日之前,没有家属来办理延期手续,骨灰就按无主骨灰处理。二舅对我说,别说骨灰,就是墓地也是有使用年限的,过了期没人延,坟就刨了。可你想现在都是独生子女,第一代还记得,几十年以后,第二代,第三代谁还记得给墓地延期啊?我想想确实是这样,以后我们不在了,还有谁来这里给他们上坟呢?
时间不早了,我们告别了母亲,踏上了归程,三个舅舅都累了,他们挤在后排座位上打着盹,大舅甚至打起了鼾,我看了看开车的弟弟,关心地问他开了一天车,累不累?他说不累,哥哥你时差还没倒过来,要不也睡一会儿?我说不用,然后转头看着窗外,三月的田野,已经冒出了一层绿色,路边的鱼塘,波光粼粼,在落日的余辉里闪烁着金光,原来家乡傍晚的景色是那么的美。
后记
这篇文章记录着我去年春天回国探亲发生的一件事情。三个星期后我回了加拿大,三个月以后,我得知我姨妈的腰病好了,已经完全能够下地走路了。我的表妹,就是我二舅的女儿,去年也怀孕,今年三月,生下了个大胖丫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