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无悔的代价 (一)
舒怡然
引子
许多年以后,当尘雁又回到大亮山,回到掩在大山后面的这个小村庄,她心里一片惘然。
当初,如果她遇到的不是柳叶,不是繁华,那么,是不是一切都可能不会发生。然而,那个“如果”是不存在的。
“小雁子,等咱们老了,一定再回到这大亮山,来看看咱们洒过汗流过泪的地方。”
“繁华哥,那咱们说好了,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尘雁伸出手掌一击,击中的却只有空气。
“我要是离开大亮山,绝不会再回来。一辈子都不想它,一辈子不想……”
尘雁惊叫着,“柳叶姐,是你!你在哪儿,在哪儿呀……”
第一节
尘雁高中毕业那年,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已接近尾声。虽然如此,学校还是例行公事,给他们这些即将离校的毕业生召开了动员大会。
都什么事儿用得着动员呢?当然谁都愿意干的事,就无需动员了。只有那种谁都不怎么情愿干,但谁也不能够明确抗拒的事,就有了锣鼓喧天制造动静的必要。声势造得越大越好,面子永远比里子重要,心里不情愿,那就回家自己慢慢纠结去吧,反正大家都为面子活着。
不过尘雁和她的蜜友们,可是很少讲面子的。刚一散会,她们十来个死党级蜜友,便呼啦一下聚到了她家里。和往常一样,她们高谈阔论着会上好玩的人和事。嘴巴最厉害的要数铁菊了,她模仿着工农兵大学生毕业的年轻校长,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像是在诗朗诵,“同学们,知识青年到农村广阔的天地里,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完全必要的。你们年轻有为,世界的未来是你们的!”说完,她还作了一个滑稽相,把大家伙逗得,肚子都笑痛了。
“哎,你说农村那么好,咱们这位校长干嘛心急火燎地串回城里来啊?”
“我一看那人就想送给他两个字,‘虚伪’。”
“没错,就是个伪君子!”
“唉,我说还是别骂他了,再骂,人家还不是在这儿当他的校长,还是想想我们自己吧。眼看就要各奔东西了,下了乡我们该怎么过啊?咱们都是女孩子,我妈整天就担心会有这么一天。”
平时一向不爱吱声的欣梅,闷声闷气地来了这么一句,女孩子们一下子都安静下来。
听她这么一说,谁都不吭气了。是啊,生活不是开玩笑的。
“我妈也最担心这个了,她怕我挨欺负,又没人管。”尘雁也小声嘀咕着。那年月,流传着好多耸人听闻的关于女知青莫名其妙失踪的故事,讲的多半都是她们如何被侮辱,如何被整死,如何自杀,等等。常常听得人毛骨悚然。
“唉,管它呢,听天由命吧。”铁菊打破了沉闷,“我说姐妹们,也别把农村想成地狱,没那么邪乎。我总觉得,这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但愿咱们姐妹们个个交好运,遇到好人。”
“对,对,快祷告一下吧,愿我们都遇到好人!”尘雁和她的众姐妹们,真的两掌合实,虔诚地祈祷起来。尘雁的妹妹尘鸿也加入了祷告的阵容,姐姐这才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妹妹,一直在听着她们的谈话。
临行前,尘雁的这十几个蜜友,又到她家最后聚了一次。姐妹们个个聪慧能干,居然自己动手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是丰盛而奢侈的。买来的汽水就被她们当酒喝了。尘雁一向性格文静,话语不多,但却颇有凝聚力。她提议说,以后每逢过年过节,有机会咱们就聚一下吧。大家各奔东西,到了农村会怎么样,谁能说得好呢?
尘雁的话一出口,众姐妹就互相拥抱在一起,个个泪流满面。雁子妈在一旁看着这群女孩子,也很伤心,“唉,哭吧,哭个痛快,把泪流尽了,以后就不会流了。”
尘雁走的那天,天灰蒙蒙的,仿佛是有雨下不来,空气都被憋得沉闷闷的。尘雁的爸妈俩人都在单位请了假,妹妹尘鸿也闹着要去为姐姐送行。雁子妈却说,“别搞得那么隆重了,离家也不远,想你姐姐了,就让她回来看看。”
尘雁拉着妹妹的手,“妈,让鸿儿去吧。虽说那地方离咱家只有一百多里,可听说那儿不通火车,也没有长途汽车。想回家看看,恐怕挺难的。”
“别争了,一起去吧。咱们的雁子要飞了,也不知道以后会咋样。”总没吱声的爸爸开口了。
大家一路无语。尘雁找话茬逗爸妈说,“你们说,我象不象要被关进笼子里了,看这只雁子还往哪儿飞?”妈妈搂住女儿,“唉,傻孩子,往家飞呗。雁子飞得再远,也会想家的。”
汽车来了,爸妈忙着把女儿的行李往车顶的行李架上放。尘雁的眼圈红了,她拉住妹妹的手,轻轻摇了摇,“鸿儿,听爸妈的话,啊……”
汽车轰鸣着喷出一股烟雾,晃晃悠悠地驶出车站。透过车窗,尘雁向妹妹和爸爸挥着手。妈妈是要陪她去乡下的,做母亲的总是放心不下,想替女儿把一切都安顿好一点。可怜的妹妹尘鸿,就那样一直追着汽车跑,爸爸也扯不住她。泪水没完没了地流了满脸,长了十几岁,一直有姐姐陪伴,她还从来没尝过离开姐姐将会是个什么滋味。
汽车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地平线上一个小黄点。尘鸿的腿也软了,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跟着爸爸捱蹭到家的。
推开屋门,她便一头钻进与姐姐同住的房间,躺倒在床上。枕边放着尘雁读过的小说《苦菜花》,她一页页地胡乱翻着。想起来俩人争书看,她总是趴在姐姐旁边,跟读人家翻过去的那页,姐姐就嘲笑她“小跟屁虫”。现在没人再跟她抢读了,尘鸿忽然觉得,那些书竟也变得索然无味。
自从尘雁离家下乡以后,妈妈常常深更半夜地醒来,一个人在黑暗中呆坐许久,然后常常地叹上一口气。不久,尘雁就托人捎来了一封信。信是写给爸爸妈妈的,可先就落在了妹妹尘鸿手里,爸妈白天没在家,她不由分说地就给打开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