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当时我家住在马宅巷18号,虽然我觉得自己升学考试考的不错,但是在没有看到录取通知之前,心中总是忐忑不安。记得发榜的那天早上,我早早起床,摸黑赶到学校,想不到学校前面的马路上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人,迷迷糊糊地看到学校大门左边的粉墙上,已经贴好录取榜。我踮着脚挤在人群中看那写满名字的密麻麻的榜,从头看到尾,那500来个名字中就是找不到我。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不过我还是不灰心,就从头又开始看。这次一班一班看,一个一个名字仔细地看,当看到第三班的时候,一个名字突然跳出来,那是我的名字,在第三班第三名,真的好高兴。我的心一下子蹦出来,又落了地,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高中。
我之所以能考上高中,现在回想起来,得益于党的六中全会。那次会上,党中央宣布,大规模的阶级斗争已经结束,今后要把工作重点放到经济建设上来。为了团结大多数人搞经济建设,调整了阶级政策。那一年,绝大部分出身不好的同学,只要成绩好,都考上了学校。
能考上温州一中,对于温州地区的青年人来说,是一件特大的喜讯。这是因为温州一中的升学率非常高,每年都在95%以上,考上一中,等于考上大学,所以当时我的心情非常好,我被分配到三班,班主任老师正好是宋老师,是我们高补班的辅导老师。我们班有57名同学,30名男同学,27名女同学,大部分来自温州市区,只有7名同学来自外县。我们班同学当中,出身工农劳动人民家庭的只有11位,后来出身好的全部考上大学,出身不好的同学中,只有家庭成员中有人参加革命是共产党员的人,才考上了大学,也是三流大学。共25人,其余的全部没有考上大学,创造了一中大学录取率最低的记录。
我们班是一个非常温暖友爱的集体,同学们相亲相爱,团结互助,尤其是那些因为出身不好而挫学一年的同学,更是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第一学年和第二学年上学期的学习生活,是高中时期学习内容最丰富多彩,也是我们青年时代最幸福的时期。那一年,我们国家第一次提出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口号。在校园里,则是向科学文化进军的号角吹的震天响。我们每一个同学都沉醉在学习中,除了书本上的内容外,我们也如饥如渴地学习课外知识。我们学习物理化学,结合课本我们做科学实验,我曾经和学校的工友(我们学校校办工厂的工友,校办工厂为学校修理教具和科研设备的。)一起造了一台插秧机,一个个木齿轮都是我和工友用手工锯出来锉出来的,我现在还记得那台插秧机的样子。那台插秧机虽然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它插的秧不均匀,而且还浮秧,但是那是我们进军科学技术的一次尝试。此外,我们班同学还自己制作了一些教学仪器和设备,放在实验室供同学们使用,得到学校的表扬。那时的学校,除了正课学习外,还开展了不少课外活动,尤其是体育活动,每一年都要举办两次运动会,即春节和秋季运动会。我们班的体育非常好,几乎每次都得到学校集体冠军或者亚军。那时我们班有几位体育大将,他们是王家恩和胡小玲,叶道霞。王家恩的体操,游泳,和短跑,胡小玲的体操和短跑,叶道霞的长跑,,每每在学校的运动会上夺魁,而且,多次打破学校记录,市记录。王家恩的游泳成绩还曾经打破省记录,因此被保送中央体校。他们的行动带动了我们全班。当时我的体育不很好,100米短跑,扔手榴弹,跳箱这几项我老是过不了关,我们班的体育大将们就陪着我练习,尤其是100米短跑,每次练习,王家恩,胡小玲总是陪着我跑到底,叶道霞则是在一旁呐喊,助威。还有跳箱,他们晚上牺牲休息时间,陪我练习到十一,二点钟。在他们的努力和鼓舞下,终于使我通过了体育劳卫制。那时有规定,体育劳卫制不及格,是毕不了业的。也使我们班成了我们学校,唯一一个全体通过劳卫制的班级。
因为我在学校成绩比较好,所以在第一学年我被选为班级的学习委员。为了提高同学们的学习兴趣,我在班上办了一个墙报,叫“我们的呼声”和“细流”,自任编辑,排版,还自己画报头。在墙报上,同学们可以讨论学习方法,发表自己的作品,以及对学校和社会上一些问题的看法。最吸引同学们的课题是政论文,对某一问题的激烈讨论往往吸引了全班同学,甚至其他班的同学也跑过来观看。我记得当时发表文章最多的是黄纪文,洪承畴。他们的文章流畅,博引旁证,很得同学们的欢迎。
高二上学期,学校组织了一次全校文艺表演比赛,每个班都要至少参加一个节目,为了夺魁,我们班讨论决定自己编演一个能够反映我们学校革命传统的话剧“蔡雄”。蔡雄是我们学校的革命烈士,早年的地下党员,十八岁时因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被捕,杀害在我们学校操场。温州解放后他的事迹被收藏在温州革命烈士纪念馆。当时我们班决定由我执笔编写剧本,吴启勋同学任导演,姜光同学演蔡雄。我领受了这个任务后,通宵达旦地构思,废寝忘食地写作,终于在第三天完成了任务,交给全班同学讨论通过。次后的每个周六和周日,我们全班同学都不休息,集合在教室排练。经过一个多月的排练,我们大家都觉得不错了,班主任宋老师就下令休息一周,养精蓄神地准备演出。一周后,我们班的“蔡雄”在全校文艺表演比赛中终于夺魁。我们班同学那个高兴劲,真是不能用语言表达。尤其是作为编剧和导演的我和吴启勋,高兴的热泪满眶。我永远记得剧本的最后情景和台词,蔡雄被绑在一棵大树下,对着敌人的刺刀,昂首高呼:“天快亮,更黑暗,跌倒是常事情。同学们,不要悲伤,抬起头来,冬天来了,春天还远吗!”随着一声枪响,蔡雄慢慢倒下,背景是一轮红日慢慢升起,伴随着雄壮的解放军进行曲,在蓝天,苍松和红日的衬托下,幕布徐徐降落。落幕后,寂静了片刻,就爆发了热烈的掌声。
就在我们埋头学习时,社会上已经掀起一个又一个政治风浪。最后,反右的浪潮终于卷入学校,我们平静的学习生活就此结束。
那是57年春天,反右运动首先在老师中开展,先是学校党委号召老师帮助共产党整风,给学校党委提意见。那时候,老师白天上课,晚上集中学习开会,很是紧张。在我的记忆中,平时讲课不好的老师成了运动的积极分子,而讲课好的老师倒很安分守己。譬如从日本留学回国的教地理的陈缇老师,教历史的李天民老师,还有教美术的莫老师。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些平时和蔼可亲,运动中也很安分的老师,在运动后一个个都成了右派。陈老师,李老师,莫老师都教过我,也都是我钦佩的老师之一。就是因为他们的讲课,使我这个本来只喜欢数理的学生,也培养了对文史的兴趣,使我成了全面发展的人。陈,李两老师,不仅课讲的好,而且为人很正派对学生很热情,很尊重,平时碰到学生,都是他们首先打招呼,没有一点架子。他们的学历(博士)在老师中也最高,因此工资也较高。打成右派后的他们在学校里打杂,哪里有脏,累的活,那里就有他们的劳动。当我后来看到原来精神饱满,衣着整齐的他们后来变成瘦骨伶仃,衣裳褴褛的老头子时,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悲哀。我感觉到一种人性的摧残,一种把人变成鬼的可怕。但是那时候运动只在老师中进行,到了57年下半年,运动就渐渐地深入到学生中来了。
有一次,和我很要好的我们班团支书杨国梁同学找我谈话,问我你觉得坐在我后面的温振东同学怎么样?他有什么反动言论。我觉得好奇怪,因为温振东同学家庭出身是工人,亲戚很多是农村贫下中农,又是我们班为数不多的团员。最重要的是他在我们班家庭出身好的同学中,学习是最好的。人品也很正直;而且我认为他对一些问题的看法特别尖锐,特别深刻,所以,一直和我很谈得来,我对他也一直很尊重。他怎么会有反动言论呢?!所以,我就坦率地告诉杨,他没有。而且他一直鼓励我上进,鼓励我争取入团,是我不可多得的好朋友。杨严肃地告诉我,你可要认真地考虑,这关系到你的政治前途。我问:“为什么?”他说:“你是我们班团组织培养的对象,你的入团问题,取决于你在这场反右斗争中的态度和表现。”我说:“我当然要和组织站在一起,我会努力回忆温的问题。”但是,无论我怎么回忆,我都想不起温有什么反动言论。所以,等杨两天后再问我时,我还是回答说没有。杨就提示我说:“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们家庭的情况?”我就想起来了,有一次他从农村他家回学校,告诉过我他们家生活很苦,很多亲戚吃不饱,他为这事很忧心。杨说:“这就是他的反动言论,温曾经在团的组织生活中说过同样的话,他说现在的农村生活比解放前还差。”我说:“他没有和我说比解放前还苦的话。”杨说:“这是一样的。”杨要求我写小字报在我办的墙报上批判‘温’。但是我没有照办。
第二天,我进教室时,发现我们班的墙上,贴满了批判温振东的小字报,连我的墙报上,也被小字报贴满。我不解地看这些小字报,很多是情理不通,有些还强词夺理,我实在不能苟同。我又回头看坐在我后面的温振东同学,只见他的眼睛里发射出一股不屈的光。所以,一直到运动结束,我都没有写温的小字报。可能也是唯一没有参加批判温行列的人。这样做的结果是,在这学期末的老师品德评语中,老师写着,我没有向组织靠拢,品德评分降为“乙”。当然,我也因此没有入团。不过我和温振东同学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一直到毕业。一九八一年我第一次回温州探亲访友,温也是接待我最热情的人,他当时是温州变压器厂的工程师。
由于中央的干预,防止反右运动扩大化,‘反右运动’匆匆在中学结束。温振东同学也因为家庭出身好,没有被划为右派,仅仅被开除团籍。他后来考上一般大学。以他的成绩是绝对可以考上重点大学的。反右运动虽然结束,但是,那个团结友爱,和谐温暖的集体没有了,同学之间,变得冷漠,互相猜测,互相嫉妒。一直到第二年,气氛才慢慢改变。随着1958年的到来,我们学校也和全国一样,卷入经济建设的热潮中,平静的校园生活再也没有了,而我们当初考入高中时的粉色春梦也彻底粉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