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走出家门,窗前那株紫薇树花色正浓,一簇簇玫红色的花束争相绽放。柔和的微风拂面而来,送来了秋天特有的丝丝凉意,像是在提醒人们已经是初秋了。
去年,也是这个时节,在北京,气候还很有些闷热,没有一丝风。我希望妈妈和我去郊区小住,本来妈妈是不情愿离开家的,毕竟是九十多岁的人了,但在我的劝说之下,她最终还是同意了。临走那天,她穿着一条咖啡色暗花的绵绸长裙,腰板挺直,仍然是那样精神,美丽修长的眉毛,黑黑大大的眼眸,显现出那曾经的美貌。皮肤还是那样细腻,稍稍化了些淡妆,尽管已经高龄,依旧优雅,衣着修饰也是非常适度,自然、大方。妈妈有时感慨地说她近些年身体已经大不如以前了,但那天她还是一气爬上了六层楼。如今,想到这一切都已经过去,而过去的一切不可能再重新回来时,我眼中的泪水又一次控制不住涌了出来。
在妈妈生命的最后时刻,一切发生得那样突然,那样出人意料,令人难以接受。那些日子,我每天奔走于家和医院之间,除了身心疲惫外,更多的是被无奈、无助、绝望的情绪充斥。人的生命中大概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和面对最亲爱的人的离去更加令人心碎,尤其妈妈的危重病情完全是因为医生的治疗错误造成的。这突来的情况,让我意识到生与死之间其实是那样邻近,而此时那距离近得就像一张纸的厚度。生命有时会很顽强,但有时又也会脆弱得不堪一击。多少次,当我独自一人行色匆匆地走在路上,想到生活将从此改变,变得那样没有希望,没有意思,令人沮丧时,总有一首歌在我的耳边响起,那是几年前妈妈教我唱的《初恋》*。
我走遍那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那遥远的云和树。
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呵,你在何处。……
那年,妈妈八十六岁,她因病住院治疗调理。每天打完点滴后我会陪着她去医院里面的花园散步。我总是不经意地哼唱着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梦已经醒来,心不会害怕。有一个地方,那是快乐老家,……”,牵着妈妈的手,向病房外走去。每当这时,妈妈总是顺从地跟随着我,步履轻盈。
在花园里,我挽着妈妈的手臂,散步,赏花,观景,我会为她捶捶背,捏捏肩。伴着身边的景物,我们会轻声聊一些感兴趣的话题,有时妈妈会讲过去的故事,也会说些玩笑。现在想起来,那是多么愉快的日子。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教会了我唱这首《初恋》。
这首歌将我带回到妈妈的青春岁月,在我看来那是如歌如梦的时光,是精彩纷呈的时光。
她曾在中国第一所国立美术学校学习,而在这所学校任教的很多都是中国美术史上最顶级的大师,徐悲鸿曾两度出任这所学校的校长。这所学校是中央美院的前身。在校学习期间,她曾为北京王府井的某大型商场担任橱窗设计。
在学习美术的同时,她又考取另外一所大学的文学系,插班到二年级学习,同时担任该校校刊的封面设计。俞平伯曾是他们的授课教师。
她从这两所大学分别毕业。毕业后,还自行设计花布、服装,为杂志社投稿。
后来,她从事科技史的研究工作,经常奔走于国家级的各大图书馆、档案馆,埋首于故纸堆中,做着和她那开朗、活泼乐观的性格看似非常不协调的工作。
妈妈是江南人,年轻时非常漂亮。她不仅仅具有外在的美,也很有内涵,心灵纯净。良好的家教和见识使她大气并脱俗。她勤奋、开朗热情,有着自己的理想并不懈地追求。她生性浪漫,喜欢艺术,喜欢文学。记得小时候看妈妈画画,寥寥几笔就成就了一幅鲜活灵动的美图,她那小楷毛笔字也是非常娟秀隽美。
妈妈还喜欢音乐,爱唱歌,音乐伴随着她的整个生活,特别是在经历那些艰难的日子时。也许正是音乐化解了她生活中的许多困苦艰难,使她保持一颗快乐、开朗、向上的心。她小时候在教会学校读书,因此熟悉很多经典的外国名曲,也会唱很多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歌曲。舒伯特以及巴赫-古诺的《圣母颂》,根据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第二乐章改编的歌曲《念故乡》,舒伯特的《小夜曲》,勃拉姆斯的《摇篮曲》等,我都是首先从妈妈那里听到并熟悉的。我不会忘记她边干家务边唱歌的样子。记得文化革命开始后,学校都停课了,我们几个孩子整天在家里无所事事,当时正在上初中的哥哥想买一把小提琴,妈妈非常支持,马上带哥哥去买了回来。从此,哥哥的很多时间都用在学琴、练琴上。下乡时也带上这把琴。这琴陪伴他度过了那段难忘的青春岁月。
妈妈是个充满热情、充满爱心的人,对家人、朋友都是以诚相待,颇具凝聚力。她非常爱孩子,爱自己的孩子,也爱别人的孩子。为了抚育我们,她付出了很多辛劳。那个年代生活动荡,自然灾害、下乡四清、文化革命、下放劳动等诸多变故,再加上那些年物质的匮乏。面对那些困苦,她总是积极面对,尽可能地独立担当,非常乐观。她眼里看到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生活中有着那么多的乐趣,展现给我们更多的是她的快乐。
很多年前,曾经读过白先勇先生的一篇文章,现在已经记不清文章的具体内容了。但在其中他表述的二十世纪后中国人的气质变得实在太粗糙了的话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使我感觉到一种心灵上的共鸣。我想到我的外婆,我的妈妈。他们做人是那样雍容淑婉,心态平和,生活得有尊严。他们本性善良,修养良好,不为世俗所左右。对利益,不屑与人相争;对他人,敦厚慈爱,讲情讲理。他们负有责任感,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做人,干自己认为应该干的事情,活得真实,活得踏实。我有时问自己,是否那时候人的生活环境相对比较单纯?不然为什么他们从不看重功利,不懂钻营,完全靠自己的勤奋、努力,去生活,去工作呢?妈妈那一代人经历过战乱、饥荒、大起大落的社会环境,但对物质从无过分要求,对名利更是淡然处之。在最后几年,她多次表达了那样一种认识:钱对于一个已经得到温饱的人没有太多的意义。与现代人比较,她对物质的期求似乎更简单、更超脱、更易满足。
我永远忘不了在妈妈生命的最后几天中她的一席谈话。那天下午,她精神还很好,坐在病床边,面对前来问候她的邻床病友的亲属娓娓而谈。她说,人老了,如果有些病不能治好的话就不要耗费太多的社会资源去医治了,不要给社会和国家增加太多负担。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那样真诚淡定。无论是妈妈还是我们都未曾料想到,此时距离妈妈生命的终点只剩几天时间。仅仅两天以后,妈妈便因医生的不尽职责滥用药物造成昏迷,一周后便离我们而去。妈妈走后,我们回忆着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感念着她留给我们的最重要的东西:生活中始终保持着独立自强的人格,在意生活的质量和生命的尊严,很少想到自己,不愿增加他人和社会的负担。
那是暮春时节一个晴朗的日子,阳光肆意地洒向大地万物,但风比较大。一整天,风在吹,风在不停地吹。妈妈走的时候非常安详,我想她早已将身后的一切安排得非常圆满周到,没有任何牵挂和遗憾了。是呵,妈妈一生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对情趣的追求。她力求完美,总是将生活安排得有条不紊,始终精神饱满,举止、穿戴清新脱俗。她从不在意那些耀眼的光环,却活得很充实。她克己为人,平实、坚强地生活工作,热情、诚恳地待人处事。一直到她摔倒骨伤的前一段时间,还每天坚持记日记。她给予亲人、朋友、身边的所有人那样多的关爱,用爱温暖和感染着大家。她一路前行,一路留下歌声、笑声,一生优雅,生活得也算精彩了。
料理完妈妈的后事,我和哥哥妹妹在一起谈到最后那些日子的一些细节,我们揣摩着妈妈当时的感受和心理状态,很怕遗漏掉什么。那些天,她的心理和身体上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我们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在病房里那略显昏暗的灯光下妈妈和我们最后谈话的情景:那时,因为错误用药造成的反应,使她非常难受,她倚靠着我们,坐在床边,缓慢地说“羔羊跪乳,乌鸦反扑”,她的口齿已经有些含混,但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楚。说完这话,她目光柔和地催促哥哥妹妹赶快回家休息。那是我们三人最后一次都在妈妈身边,也是妈妈最后一次清醒地表达她的意思。哥哥说,妈妈是以这种方式感谢我们对她的服侍和照顾,也是向我们做最后的道别。
那段时间,那首《初恋》一次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
我难忘你哀怨的眼睛,我知道你沉默的情意。
你牵引我到一个梦中,我却在别个梦中忘记你。
呵,我的梦和遗忘的人,呵,受我最初祝福的人。
终日我灌溉着蔷薇,却让幽兰枯萎。
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会过去。过去的几十年间,妈妈为我们吃苦受累,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而我们有些时候,为了追逐自己的理想只顾一味向前,往往忽略了生活中那本该是最珍贵、最值得珍惜的东西。而当有一天终于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却已经为时太晚。
妈妈一直是我们家的灵魂,如今灵魂没有了,那个让我思念,令我牵挂的家就没有了,妈妈留给我们的一切美好都定格在回忆中。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那样不厌烦地听我倾诉我的想法、我的感受、我的生活。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那样与我亲近、那样知我、懂我、包容我。
我从没后悔过放弃过去的所有,选择了异乡漂流的生活,但妈妈的离去,让我有了一丝悔意。我想,如果我在,一切也许会有所不同。只是今天再谈这些,都已于事无补,没有任何意义了。有妈妈同在的日子已经成为我生命中的一段最温馨、最难忘、最珍贵的记忆。如今,只剩这记忆伴我前行。
* 歌曲《初恋》的词作者,一说是徐志摩,也有说是戴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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