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两份中央文件的下达,北京知青在延安的整体处境也受到中央政府的注视,从而,为改善北京知青的处境,一些措施开始实行。让我们北京知青感受最强烈的,当属北京市政府为各村知青配备的下放干部。
机关干部下放劳动,一直就存在。我的父亲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就曾下放到北京附近的农村,我妈妈作为下放干部,还曾到农村喂过猪。但这次的干部下放,却与北京知青息息相关。因为,从北京下放到陕北的干部,被分配到所有有知青的村子里,基本每个知青小组,分配一个北京干部。
这些下放的北京干部,一方面,是参加劳动锻炼。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更好地管理好北京知青。所以,这些下放干部不像我爸爸妈妈他们那样,都是来自中央机关,到陕北知青中的北京干部,来自北京市各个部门。有气象局的,有税务局的,分到我们庄的北京干部老楮来自教育口,他原来,是北京第二实验小学的校长,中央行政级十五级。按照那个时候行政级别的划分,十五级,是处级干部。高于普通干部,比中央行政级十三级的高干标准,仅仅相差两级。以十五级干部的身份,任北京第二实验小学的校长,可见当时对实验小学的重视。要知道,作为北京市重点中学的北京三中,我们的李校长也是中央行政级十五级。
刚见面,我们看到老楮一脸严肃,黧黑的脸膛,骨骼坚强,瘦高的身材,多少有些佝偻。但等到老楮开口说话,我们才发现他其实特别和蔼,神态和气可亲。时间稍微长一点,我们跟老楮就有点不分大小了。除了还保持对干部身份尊重,不敢随便跟他开玩笑,嬉笑打闹以外,我们很快就接受他为我们的自己人。
老楮到达正值春节,老乡都不上山干活,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婆姨们忙碌着炸油糕。陕北乡下的油糕,是由黄糯米碾成面,加水后,用手揉成中空的小圈饼,用油一炸,香气四溢。
比较起来,我们知青灶上就显得有些冷清。男女知青,眼馋老乡家的炸油糕,但毕竟不能成天去老乡家蹭饭吃。只能忍住嘴馋,等着好心的老乡热情地往手里塞几个油糕。
老楮的足智多谋立刻显现出来。他把我们几个男生组织起来,从村里找了几个破旧的锣鼓,几个知青敲起鼓点,从村口开始给老乡拜年。热心的老乡自然不能让我们空手而归,婆姨们忙抓起油糕往我们手里塞,男人们拆开整包的纸烟,一只一只地递给我们。我们把纸烟插在折起的羊剪绒棉帽的上面,一只手抓着个竹竿,上面串满炸油糕。收到的油糕越多,我们的鼓点敲得就越响亮,帽子上的纸烟插得越满,我们的心情就越欢畅。半天下来,从村头敲到村尾,全村感受到热烈的节日气氛,我们几个男知青则阔气得脑满肠肥。油糕,纸烟,够我们享受整个正月的了。
这时,我们才明白,老楮真是高明啊。蹭老乡油糕吃,还不掉价儿,既有身份又能吃饱喝足。
姜,还是老的辣。
老楮来的时候,我们男女知青早就分灶了。
北京知青分配到各庄以后,第一年,我们可以从延安市内的粮库,每人每月领取45斤粮食。分配的粮食以玉米面为主,配之以少量小米和白面。但刚到村里没多久,开始跟老乡下地干活,我们很快就发现粮食不够吃了。
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十几岁的小孩,怎么如此能吃?举个例子吧。我们村男女知青一共八个人。刚进村没多久,正好赶上春节。村里为了照顾北京知青,特意分给我们八个人一头整羊。这十几斤羊肉全部被剁成肉馅儿,我们又称出八斤白面,集体动手,全部包成饺子。八个人连包带吃,风卷残云。油灯下也看不清到底包了多少饺子,反正锅里煮了多少,就有多少饺子立即进入我们的肚皮。当最后一锅饺子煮出来,吃到肚子里了。我们诧异地发现,用八斤干面加八斤羊肉馅的饺子,居然一个不剩全部消失无踪了。 过了好多年,我始终疑惑不解,不知是否狡猾的女生,私下偷偷把很多饺子藏起来了,还是我们真的都生着海量的肚皮,把这个天文数字的饺子全部都吃到肚子里面了。吃完饭,摸摸肚子,感觉还有余量。但饺子已经风卷残云,连汤带水,一个不剩了。
后来,慢慢解开了这个谜。原来,我们真的太能吃了。年轻,活儿重。所谓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凭着年轻,凭着身子板儿好。强度极大的农活,并没有摧垮我们。地里干活时,当队长喊一声,打歇儿啦。我们会一头栽倒在地上,喘上几口气儿,然后,翻身掏出从老乡家抓来的老旱烟,卷成大炮,猛猛地嘬上几口。登时,浑身上下,就像过了电一样,刚才那种让人浑身疲软的劳累,顿时消失无踪。几分钟以后,队长一声喊,动弹啦。我们会一跃而起,生龙活虎地继续干活。
超大的饭量,很快就被女生察觉。她们先叽叽咕咕,然后跟我们暗地下商量。等我们全体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时?分灶已经成为既成事实。
分就分吧,谁让我们初生牛犊不怕虎呢。我们满不在乎地把屯里的粮食对半一份,锅也一家一口,好在男生窑洞女生窑洞都有灶台。当即起火做饭,我们四个男生有多少吃多少,倒也自在。
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四个人必须轮流做饭。我最不幸地被抽签抽中第一天做饭。我心说,做饭有何难?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我照猫画虎地把棒子面里和上水,马马虎虎揉成团,然后摆成窝头摸样。还别说,我这辈子捏出的第一个窝头,像模像样,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加水烧火,我无师自通。灶火先是冒黑烟,然后,锅里冒出白烟,这是蒸汽啊。还真别说,窝头的香味冉冉飘起,钻进鼻孔,令人食欲大震。上山干活的人回来了,离得好远就听见他们叫唤喊饿。
我吼一声,急什么,保你们香得连舌头都吞下去。香喷喷的窝头出锅喽。
随着吆喝,锅盖掀开。大家急不可耐地探头观看。
但是,窝头呢?
蒸汽散去,我们看到,蒸笼屉布水淋淋的,但屉布上面四野空空。我的艺术品呢?我亲手捏的,香喷喷的大窝头到哪里去了?
直到笼屉掀开,才真相大白。笼屉下面,不是蒸锅水,竟然是满满一锅棒子面粥!
原来,放窝头之前,我不知道蒸锅水应该放多少。所以,尽情加水,以至于水沸腾后,竟然漫过屉布,把刚捏好的生窝头席卷而空。棒子面倒是没糟蹋,只是,窝头消失无踪,蒸锅屉下,是稠稠的棒子面粥。
我们还是很快学会了做饭。
但新的问题接踵而至。我们发现,粮食都没了。
这个月的粮食,可是我们自己去延安粮库取回来的。到家以后,我们甚至在生产队,请老乡帮助重新称了一遍。一斤不少,一两不缺。每个人45斤的定量,还是没加水的。我们从小吃定量长大,从小时候十几斤,到长大后的28斤,30几斤,从小到大,没挨过饿啊。但现在,每月45斤了,如果加上村里免费分给我们的土豆和酸菜,我们放开肚皮吃,再怎么也不至于坐吃山空啊?
但是,每天我们都亲眼看着粮食被从缸里取出来,几天以后,粮食缸就见底儿了。老鼠没吃,小偷没来,这么多粮食,怎么就人间蒸发了呢?
很快真相大白。所有粮食,一粒不少,全部被我们吃到肚子里了。
直到这时,我们才明白,精明的女生为什么急急忙忙跟我们分灶吃饭。原来,我们几个大肚皮,不但呆傻,而且,还严重迟钝。
最后半个月,让我们严重感受到大饥荒时,人们悲惨的感觉。好在我们都太年轻,都没孩子,否则,是否会像灾区人们一样”易子而食”呢?
忍饥挨饿,还要上山干活,煎熬,煎熬,白天浑身疲软,晚上难以入眠。
知青组长任丘愁眉苦脸对着一锅清汤寡水。三天以来,我们每天一顿,清水酸菜玉米饼。名字虽然还算好听,可惜,那玉米饼,只有大衣纽扣一般大小,却恨不得像纸一般薄。食前肚子咕咕叫,餐后肚子叫咕咕。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一泡尿,玉米饼汤连汤带饼通通消失。
如果不是家里雪中送炭,汇来十元钱,跑到赶集的市镇供销社,买回来一网兜馒头救了急。那几天,饥寒交迫,就连死的心都有了。
第二年,粮食分配下来,我们北京知青又成了粮食大富翁。按照政策,每个知青可以按照一个半人头分配粮食。我们粮食多得怎么也吃不完。
当然,这是后话。
几个超级大肚皮,每天对着一锅清汤愁眉不展的情景,终于被村里老乡发现了。善良的陕北农民赶紧把我们接到家里。春节过后,村里一大半老乡家断粮了。但乡亲们毫不吝惜地把锅里的黑饼子掰一半递给我们。从此以后,我们每个月,把国家配给的45斤粮食,不分粗细全部交给一个老乡家,由这个老乡无论糠菜,好歹填饱我们几乎没有底的大肚子。
饥荒就这样度过去了。
老楮来时,我们已经是粮食大户。虽然不会碾米,磨面,但我们这些傻小子,对进嘴的食物根本不挑剔,粗的细的,香的苦的,只管大口往下咽。
老楮来后,毫不挑剔,决定跟我们几个秃小子一个锅里搅勺子。女生几次盛邀,老楮无动于衷。
老楮毕竟是下放干部,不必像我们每天必须上山干活。老楮是否出工,没人去催促,也没人去注意。他来了,老乡们热情招呼。然后,他干不干,干多少,就完全随他的意。当然,老楮有工资,不赚老乡的工分,秋底下也不分老乡的粮食。
但当我们冬天进山打柴了,老楮却每天相跟,一次不漏。
老楮特别愿意跟我一块儿去打柴。
知青进山打柴,跟老乡一模一样,一身飞花的破棉袄,一个窄面撅头,一个捆柴禾的粗绳。
但刚开始,知青喜欢扛一把长柄斧头。砍柴嘛,不用斧头用什么?
遇到狼牙刺,知青不懂得要连根刨起。在狼牙刺根部附近用斧子砍,双手也容易被尖利的狼牙刺划伤。一根狼牙刺砍下来,往往双手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为了避免受伤,我喜欢爬到悬崖上,砍那种已经干枯的老树。但攀登悬崖绝非易事,手攀脚蹬,整个人,就像一只猴子。稍不小心,就会跌下悬崖。轻则重伤,重则小命不保。
有好几次,我都面临绝境,前后不得。只能凭着绝路逢生的勇气,一点一点挪动身体,终于化险为夷。
就是因为这种冒险的攀岩,跟其他知青相比,我砍回的柴禾往往粗枝大干,是上好的柴禾。
这就是老楮慕名愿意跟我搭伙砍柴的缘故。
第一次进山,我们攀上一个陡峭的山崖。这是那种石子崖。笔直的崖壁上,不高不低,伸出两个粗大的枯树干。我必须从崖顶慢慢向下攀。到达树干附近,找地方立住双脚,才能匀出一只手,抡斧子把树干砍断。
老楮一把拉住我。你这么下去不成,我得用绳子拴住你。
老楮用多余的砍柴绳拴在我腰上,另一头揪在手里,说,你放心往下攀吧。
我揪着绳头拽拽,心说,你老楮一旦拽不住绳子,我岂不一头栽下山崖?
心里想着,我小心翼翼往下攀,只当自己仍然空手攀登,无依无靠。柴禾终于砍断了,两个枯树干发出巨大的声响坠下悬崖。我缓缓攀登上来。刚刚露出头,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只见山崖上的老楮,把那一头绳子牢牢拴在自己腰间,他整个人后仰坐在地上,双脚落地的地方,已经刨出两个脚窝。显然,他做好一旦我坠崖,他会用全身的力量拽住我的准备。
但是,如果我下坠的力量太猛,他岂不会被我的绳子拽住,一头栽下悬崖!
心头一阵发凉。为老楮的险境捏了一把冷汗。
从此以后,我把老楮当做了自己人。
离我们庄十里之外,住着另外一个北京干部老马。老马来自北京市人事局。人干瘦,门牙突暴,撅嘴嘬腮,摸样猥琐。老马人品也猥琐,自私,计较,好吃懒做。成天算计怎么能从知情灶上沾点便宜。老王庄的知青提起老马就摇头。老马在知青灶上占尽了便宜,又舍不得往灶上交钱。老王庄的知青提起我们庄老楮,就竖大拇指,羡慕得恨不得淌口水。对我们充满了羡慕嫉妒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