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们给公公庆祝了八十大寿,这是我和先生结婚近二十年来,第一次见他过生日。文学城里前阵子有篇博文,说16岁后到80前都不宜过生日,尤其是60至80前,怕提醒阎王。我公公怕是不知有这一说,他只是觉得实在没什么好庆贺的。但他能走来出席自己的八十寿宴,并在生活中照顾小辈,偶尔上班,我们都知道实属不易。
我公公自幼身体极差,中学时因为肺结核而休学。幸亏兄长那时已在香港谋事,得以购买到内地紧缺的抗结核特效药,才得以痊愈。然而他的两肺却留下了永久性的散在钙化点,也为此晚了好几年才考大学。大学期间,又因溃疡病并发上消化道大出血而先后三次腹部手术,分别接受了修补术和胃大部切除术。术后腹腔粘连,不时腹痛如绞。不得已进行第三次开腹手术,解除粘连。不知是胃大部术后的原因还是本来就有的肠激惹综合征,他三天两头地腹泻,真不知道吃进去的东西能吸收多少。我先生家的男性都有着便便的大腹,而公公却是个例外,他清瘦而矍铄,胆固醇一向低于正常值。恶性实体瘤患者的胆固醇一般都低于正常值,不知何为因果,总之癌症在1996年底找上他了。
当时,婆婆去公公工作的医院,碰到公公的同事。同事说起注意到公公的下颌下肿大有一段时间了,也曾提醒过他。婆婆当机立断,立刻把他拖去做了穿刺活检,不幸确诊是癌症。接下来就是手术切除和术后放疗,放疗的后遗症是唾液腺破坏,口唇干燥,三餐只能以半流质为主。2005年前后又证实有癌症肺部转移,因为下颌下腺癌症是一种相对发展缓慢的癌症,所以发现转移后一直没有西医治疗,不过每半年至一年复查CT,密切观察,直到去年庆寿后,医生决定,进行同位素治疗至今。其时,他已有一段时间的胸痛、气促了。
当时我们夫妇听到有他肿瘤复发转移的消息,曾邀请他来美观光,希望他能在有生之年看看走走,不留遗憾,然而他却婉拒了。他的人生从来也没有过倒计时。他即不遗憾那些没有吃过、看过、走到过、得到过的;也不追求这些没有经历过的。即使发现肿瘤,手术、放疗结束后,他就恢复了日常生活,正常工作到从医疗第一线退休的年龄。其后一直担任医学教学工作和外企的兼职顾问。
我在2012回国时,他同我说,眼睛看书已经模糊有重影了,教学也不能一堂课站到底了,双下肢还会水肿。这番话让我想到了英雄末路,不觉伤感,但还是有意将了他一军:24小时尿蛋白测了吗?他会心一笑:不做了!我听了也笑了。身为医学教授的公公一直秉承西医询证医学的精髓和原则,但在自己的疾病上,也知道难得糊涂。他总说中医不科学,可是在肿瘤转移后,没有任何西医治疗的情况下,他也一直在中医那里随访,熬药饮用。
不知是个性使然,还是他相信科学西医,尽管这辈子一直经历着病痛,象压伤的芦苇,但他也从没有考虑过做些 什么让自己强壮起来。他手脚总是凉的,这很可能是因为久坐不动。可是疾病也没能让他改变生活习惯。他既不锻炼,也不养生。除了养花和 任性地宠爱、照顾外孙,看不出还有其他什么爱好。相比较他的收入,他过着几乎就是吝啬的节俭生活。器物只要还好用,就不会升级换代。不好用了,也优先考虑是否能修。不知是否是贯彻敬惜字纸的古训,他喜欢珍藏各类的纸,报纸、广告、卡片等。有一次他捎给我妹妹一样东西是用一二十年前的报纸包着的,我听到后,丝毫不惊讶。他最怡然自得的时间就是看看医学文献和教科书,每次总能温故而知新。有阵子他同我说,他在服用阿司匹林,因为他这唾液腺的癌症也是上皮性,而阿司匹林对上皮来源的癌症是有益的,其原理是如何如何,可惜我听过就忘了。除了等CT报告的一两天,有点忐忑,基本上他没有什么心情上的起伏,更不用遑论“恐慌”二字。
说起恐慌,倒是婆婆对公公的身体更担心。当听说两肺有广泛转移时,婆婆老是念叨天女散花了,这可如何是好。以至于有一次公公问她:“是不是我现在钱挣得多,你不舍得我走?”婆婆当然不开心,和我提了好几次。我劝她说,他在和你开玩笑。婆婆耿耿于怀的说,他是认真的。不过,不管怎样,婆婆还是对公公相当忍让,她总说,不能让他生气。
得了癌症后,他好象对宗教开始感起兴趣。他读圣经,却不受洗。在我生病的时候,他鼓励我向神祷告,并在愈后为神作见证。他的饮食极为简单。本就不吃海鲜河鲜,肉要没有骨头且酥烂,但不吃内脏。叶菜会让他便淌、腹泻,基本也是不吃的。因为唾液分泌减少,干饭不易变成食糜而吞咽,所以放疗后,三餐主要是小米粥。别人送的螃蟹,鳖等活物,他都转送他人食用。我曾提议送他点上好的高丽红参,他也说既然在服汤药,就不想用任何补品了。其实我知道他压根就不相信中式补品,连维生素等西式营养补充剂也一概不用。
体弱多病的公公已走过了八十年的人生,有着近二十年的癌症病史,其中至今已带瘤生存了十年。宛如受伤的芦苇却从没彻底折断过。我想还是因为芦苇被压弯的时候,从来没有去想“受伤了”这三个字。不知是想要顺其自然,还是生命中实在是有比身体更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