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饭馆出来,已近下午4点。母亲告诉我们,6点前要回劳改厂宿舍。民房只能白天借用,晚上必须准时归队,即便谢伯母那样“立过功”的人,也不能在外留宿。我说时间还早,不如在这小城逛逛,散散步消消食。母亲就领我们走另外一条道,果然风景不同,都是以前的旧街坊、旧建筑。她说这一片还没有改造,和解放前差不多,所以路很熟。
倘佯在一幢幢古老的民居之间,感受早春的清冷气息,一切喧嚣和浮华都抛诸脑后,自己仿佛又蜕变成十几年前的那个孩童,蹦蹦跳跳地跟随母亲左右。她依然年轻漂亮,呵护我、怜爱我,带我一步步走进这个“美丽新世界”……
“嘣!叭!”一只二踢脚飞到半空爆炸,惊醒了我的幻梦。看着眼前的母亲,我不禁想起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杨二嫂:一样的高颧骨,一样的薄嘴唇,只不过杨二嫂那“细脚伶仃的圆规”,比母亲可要迅捷多了。母亲现在走路三摇两晃的,哪里能够拎着个狗气杀,飞也似地跑掉?
来到一座破败的院落前,母亲忽然停下脚步说:“这一家我认识,领你们拜个年。”我和大哥正感诧异,母亲已经扣响了门上的铜环。不多久,出来一个老太太,见到母亲便欣喜地叫起来。说了一会儿话,母亲转身对我俩说:“这位是陈伯母,你们还记得吗?在杭州时去过她家的。”大哥认出来了,赶紧上前打招呼。我没什么印象,不过也跟在后面叫“陈伯母”。
陈伯母的丈夫与我父亲是同乡,有多年交情。陈伯父曾在杭州电信局任科长,解放后作为旧政府人员接受了一年审查,没有发现什么劣迹,于是遣返原籍,杭州的房产则没收充公。所幸他在金华有座老宅,原先租给一个远房亲戚。那人解放前跑到台湾去,就把房子交给仆人李四喜一家居住。李四喜属于城市贫民,现在已然翻身做主人,可是“奴性未改”,不敢僭越去占主人房,只在侧屋居住。陈伯父迁回,居然还能找到栖身之所,已经是上上吉了,为此很感激李四喜,两家人亲如一家。
不料一年之后,李四喜住的那间房突然倒塌,砸断了5岁儿子的一条腿,后来虽然接好,却落下轻微残疾。民政部门调查以后,说这老宅已是危房,与其修缮,不如拆掉,但一时半会又没地方安置陈伯父一家,只能找人把大梁和椽头简单加固一下,让他们接着住在里面,待日后小区改造时再挪窝。李四喜一家则被迁到别处去了。
陈伯父老俩口没有生育,当年从育婴堂抱养了一个儿子,取名陈小齐。解放后,陈小齐进入铁路系统,调动到东北工作,没想到却在肃反运动中自杀了。消息传来,陈伯父登时中风,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后来延医用药,调养了半年,总算能够下地行走,不过右半边轻度麻痹,生活尚能自理,但是干不了什么活,家里家外都靠老伴一个人操持。陈伯母出身平民,没有做过娇小姐,很能吃苦。她把侧屋留下的瓦砾堆清理干净,收拾成一个菜园,种了不少菜,长势旺盛。菜园外边还圈着一些下蛋的母鸡,被一只巨大的公鸡领着踱来踱去,为这破旧的院落平添了几分生气。
陈伯父一家离开杭州时,母亲曾去送行,要了他们的地址。她自己发配到金华以后,按照这个地址顺利地找到他们。有时候劳改厂放假,母亲便蹓跶过来坐坐,这是她在金华唯一能够串门的去处。
我们三人的到来,让老俩口非常高兴。由于事前不曾准备,我和大哥两手空空,没带任何拜年礼物,然而他们却毫不介怀,说年都快过完了,终于等到贵客临门。陈伯母拿出自做的点心招待我们,陈伯父侧坐在床上,口中不住地“嗨、嗨”,兴奋地拍打大腿。由于中风的缘故,他右嘴角老往外淌口水,吐字比较费劲,基本上只说上半句,下半句就由老伴代劳了。他说在杭州见面时我只是个小不点,没想到现在已经这么高大,还当上了解放军,多有出息啊!他重复了几句“多有出息啊!”,忽然喉头一紧,大颗大颗的眼泪从脸上滚落下来。老伴知道他又想起了儿子,赶紧拿手帕给他擦眼泪,边把话题岔了开去。
我们在陈家坐了大半个钟头,母亲说必须要走了,否则不能按时回厂。老俩口送我们到院门,母亲叫他们留步。直至我们走到巷子尽头,他们还站在那里冲着我们招手。
回到谢伯母租的民房,母亲换下外衣和皮鞋,仍旧穿上她那身工装。我掏出一百元给她,母亲接过来,抖抖索索地揣到内衣兜里。事前大哥已嘱咐我,不能给母亲太多钱,一则没地儿花,二则容易丢,若让厂方知道了,还要批评家属影响劳动改造。
我把衣服鞋子装到两只袋子里,和大哥一起送母亲回宿舍。天色已晚,路灯有一盏没一盏的,我怕母亲摔跤,便搀着她前行。大哥拎着东西在另一侧走着,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到了厂门口,母亲说不用送了,但我还是坚持要送。分别的时刻即将到来,能拖一分钟就拖一分钟吧!
母亲的集体宿舍其实是间庙屋,古庙的其他建筑已经拆没了,只剩下这一间,摆满了几十张单人床。每张床所占的空间就是她们各自的小房舍,前后左右堆放了许多什物,看起来十分零乱,但母亲很容易找到她所要的东西。大屋四处透风,虽然当间生着炉火,却并不感到暖和。
大概是因为白天已经见过面,一屋子老太太对于我和大哥的到来并没有给予太多关注,只有谢伯母走过来跟我们说说话,其他人仍然忙活自己的事,有的洗衣服,有的缝被子,有的在看家信。她们刚刚吃过晚饭,瞧上去颇为悠闲,并不像是一群“老改犯”。动物园里的动物关久了,也会显出这种悠闲来,让游客们觉得它们生活得很幸福。
母亲取出一个小本子,里面珍藏着子女的照片。这个小本子包含着她所有的眷恋和期盼,闲暇时她会翻开来看看,并借机向工友们展示展示,博得一番夸奖。我这次带给她一张军官照,是升衔加薪那一年拍的,经过手工上色,搞得面如满月,目若朗星,雄姿英发好似周瑜。这样的剧照很合母亲口味,待谢伯母把玩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到小本子里面,一边叮嘱我要多写信,多寄些照片。
分手的时刻终于到了,母亲表现得相当克制,并没有像开初那样痛哭,只是用手绢不停地擦拭眼角。我慰勉她好好改造,争取提前释放,取得公民权,我们做子女的自会妥善安排她的晚年生活——其实这话根本就是空头支票。母亲一直承受着新时代对我家的惩罚,艰辛而孤单地打发余生,而我们这些子女却各谋出路,任由母亲自生自灭。她在老改厂的25年,对我们几个来说都是谜一般的岁月。我能留下的全部记录,就只有今天这几篇文字。】
2013-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