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册岁月 第一部 明朗的天 2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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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是民国三十七年九月十三日(农历戊子年八月十一),傍晚,太阳落了,晚霞把西边天幕映成了暗红色,天空东南方高挂着白棉絮色、半透明的弯月,像一只扁食似的。星星这儿一颗,那儿一颗地在怯生生地闪现,好像稍不小心就不让冒头儿似的。蓝缎子般的天空一会比一会儿变暗。济南市长春街祥云里窄窄的石板小街上,行人稀少,老大会儿过来个把人,走得急急忙忙的,好像后边被人撵着一样。跟奶奶和表姑一起住在亲戚家的周恒顺已经吃过晚饭,正在小街上和几个小孩儿玩捉迷藏,玩了一会子,表姑出来喊他回家,周恒顺听话地跑回家去,剩下几个孩子也跟着散了,整个小街沉寂下来了,像午台上静场一样。

祥云里街东一座宽大的四合院里,廊灯还没有打开,天井中间,老石榴树旁边,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地窖在斑驳的树影中显得很怪,像一只巨兽匍匐在那里,“巨兽”四周是几大堆挖地窖弄出来的鲜土,像沙盘上的山。北屋里,电灯明晃晃地照着,房正中八仙桌东边椅子上坐着的是这家的主人,周恒顺他三姨爷爷陆伯言,五十岁左右年纪,白净面皮,向后梳的,整齐的黑发纹丝不乱,眼睛不很大,但透着和善,睿智,他就是陶阳县榆树村程家三小姐程兆菊的先生,前清秀才,民国后东渡扶桑学习法律、经济,回国后在济南先做律师,后来又办实业,曾做过省参议员。日寇占领济南,欲胁迫他出任伪省主席,他虚与委蛇,深夜逃离省城,避居于老家北边陶山朝阳洞内,直到鬼子投降才出洞返回省城,为时人敬佩。有道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这陆伯言无论是避居于深山,还是出没于闹市,无时不在关注天下风云,这会儿正和弟弟、坐在西边椅子上,穿西服,戴金丝眼镜,学者模样的陆伯川,还有在门西旁坐着,穿白衬衫,年轻,精干,但面带愁色的青年—那是陆伯言的儿子,在德惠医院当大夫的陆国栋,三个人一起在讨论时局,陆伯川的女儿,正在医学院读书的陆星儿坐在旁边静听。

陆伯言语调舒缓地说:“……现在,国共两军激战正酣,共军已经兵临济南城下,依我看,济南是守不住的,不但济南守不住,恐怕民国整个国土全都会失守,这场内战共方胜,国方败,江山易主,是大势已定了。”

陆伯川问:“有那么肯定吗?难道国民党几百万大军如此不堪一击吗?”

陆伯言说:“自然不是不堪一击,而是不堪一击再击,国民党坚持一党独大,一党专制,不肯真正实行‘宪政’,凡异党、异军、异已都要赶尽杀绝,连闻一多这样的诗人、学者也不放过,而自己那一党一伙的要员们又不争气,不少人贪腐成性,久而久之,岂不民心动摇,民心既失,丢掉政权不过是迟早的事。”

陆伯川微微颔首,又问:“共产党坐天下后,国家前景如何,大哥考虑过吗?”

陆伯言略作沉吟,说:“当然不敢说很快出现太平盛世,但战乱结束,经济恢复并逐渐振兴,民生复苏并慢慢改善,应是可以期待的。这也是我辈多年所盼望的,也许可以如愿以偿了。”

陆伯川扶扶眼镜,再问:“大哥,你别忘了,共产党是信奉列宁、斯大林主义的,苏俄经济有发展,国防也强大了,还打败了德国人,但其政权的专制,残暴,草营人命,比沙皇犹有过之,为人类历史所罕见。共产党在中国掌了权,要是学苏俄那一套,可就苦了。我对去台湾心里也游乎,要是共军再打到台湾,再往哪里去呢?难道要亡命天涯?毕竟故土难离,父母虽然不在世了,但也舍不得兄嫂,不过,我和你弟妹还是十分担心,老是惶恐得很。……现在共军攻城在即,想走也走不了了,只能听天由命了。”

陆伯言看看神情抑郁的弟弟,心里微微悸动,摆了摆手,说:“伯川,你多虑了,过于悲观了,我有个要好的留日同学,是民盟骨干,抗战后期去过延安,和毛泽东、周恩来、董必武等人有过接触,他跟我谈过对共党高层的看法儿,近年来,我也注意观察共产党所言所行,我的看法儿是,他们—特别是领袖人物—是一帮理想主义者,而且十分执着,这些人如果不是另起炉灶,在当今党国中谋事,都不愁荣华富贵,但他们偏偏另辟蹊径,确实是有胆识,有主张,有韬略,他们来自民间,历尽艰辛,深谙国之困,民之苦,统一建国后,会拨乱反正,体念民生,应该不会暴虐贪戾。他们是过来人,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们以反专制独裁起家,应该不会上了台就自己来搞专制独裁吧。我看过朋友捎来的毛氏的大作《论联合政府》、《新民主主义论》,不只是言成理,头头是道,简直是字字珠玑,诵之如沐春风,那笔力、文采,当今党国要人,罕有可与之比肩者!”陆伯言说得有点儿激动:“伯川,我们这个民族,真的苦够了,我年轻负笈东洋,还不是为了报国,可是,却一直未得其门呀。我的选择是定了,宁可在有理想、讲道德,清廉为政的共产党治下被改造,也不去为专制、腐败的国民党殉葬!伯川,你是搞古典文学的,人文情结重,清高傲世,又喜直言,既然留下来了,就努力顺应时代潮流吧!”伯川有点被哥哥一番话打动了,说:“哥,你说的有道理,心同此理,都希望国家统一、富强,”他略一顿,又说:“但是,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意志,是为人、治学的根本,总不至于也要放弃吧?”陆伯言说:“应该不至于,不至于。”

陆伯川转过头来,看着专心听父亲和叔叔谈论,若有所思的国栋,问:“国栋,你岳父岳母走了些天数了,有消息吗?”国栋说:“前几天他们托人捎信来了,早就到台湾了,也安顿下来了,工作还没着落,他们还算是幸运的。”陆伯川又关切地问:“一兰怎么样?心情好些了吗?”国栋说:“算好一点了吧,叔,看着她痛不欲生的样子,我有时候真的怀疑我们两人的决定是否明智,我们两人固然得到了爱情,可是一兰却舍弃了全部亲情,她和父母、弟、妹,也许终生都不能相见了。生离竟如死别,太残酷了。……一兰为我做的牺牲太大了。”陆伯川关切地看着侄儿,不知说么好,陆伯言神黯然,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栋儿,多劝劝一兰,也不要过于悲观。生逢乱世,骨肉分离的事所在多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往开里想,要看长远些,山不转水转,将来说不定会有转机。慎之(邵一兰之父)兄是法学家,虽然做过几年省院法官,但他为人刚正,不愿与当权者同流合污,早就去大学教书了,这次本可以不走的呀。但他们既然已经走了,你和一兰也结婚了,还是要面对现实,振作起来,路还长着哩。”国栋专注地听着,不住点头。陆伯川说:“栋儿,别光在这里陪我们了,回你房间吧,省得一兰一个人呆着难过。”国栋站起来,说:“叔,你和我爸再聊一会儿,我回房去了。”

   邵一兰倒不是一个人在房里呆着。南屋—国栋和一兰的新房,房门上贴着大红双喜字—里,国栋的母亲程兆菊,二姨程兆兰,舅舅家守梅表妹,还有四姨家在济南上学的表弟方学增,表妹方学慧,都坐在一起啦呱儿。程兆兰的孙子端阳也像小大人一样,坐在小板凳上,听大人说话。看得出来,大家有意说些乡村的轶闻趣事,想分散一兰的注意力,减少点儿痛苦。一兰明白大家的心思,也做出没什么事儿样子,和大家接伙着说话。虽然如此,眉宇间忧郁之色毕竟难以完全掩盖得住。

   陆国栋和邵一兰是上月初十结婚的,到昨天,才算刚过完“蜜月”,但他们的“蜜月”却是苦涩的,甚至是苦不堪言的。邵一兰的父亲邵慎之是国栋父亲的留日同学,民国初年,曾出任省法院法官,因官场贪腐,辞职后去大学教书,国栋和邵一兰从小在一起玩儿,大人们戏称之为“金童玉女”,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两家大人也乐观其成。今年春节后,邵慎之听省城司法界熟人说,共产党掌权后,民国时期的党、政、军、法、警、宪,全会遭到整肃,为保安全,决定和老同事一起,全家离开大陆。邵一兰说,那陆国栋怎么办?父亲说,我去找你陆伯伯谈,让国栋和我们一起走。邵慎之把此事给陆伯言说了,陆伯言没作正面回答,说得跟夫人和国栋本人商量。陆国栋的态度十分明朗,说:“第一,不论将来什么党掌权,我都不会离开大陆,第二,父母在,不远游,父母不走,我自然不能走,第三,我去邵伯伯家,要求他们让一兰留下,毕竟邵家除了一兰,还有儿子,女儿,可以一起走,我要走了,家里就剩下两个妹妹了。当然,首先得看一兰本人愿不愿留下。”这事让国栋和一兰陷入了被“拉锯”,被撕裂的痛苦之中。邵慎之问女儿:“国栋不能走,你是愿意跟爸妈走,还是留下?我和妈妈尊重你的选择,你即使选择留下,也仍然是我们最好、最爱的女儿。”一兰眼里满含泪水,说:“爸、妈,我跟国栋感情太深了,……我实在舍不得他,可是我也舍不得你们和弟弟、妹妹呀。……”爸妈劝说一兰留下,并和陆家商定,抓紧时间,为他们两人操办婚事,他们要亲眼看着女儿完婚后,再放心地离开。一兰对国栋说;“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爸妈和弟、妹离去的那一刻,你就放开我,忘掉我,另找吧,我反正是不嫁人了。”国栋说:“那绝不可能,你一定要走,我不会拦你,无非是终生不娶罢了。”两人相拥而泣。一兰一会儿同意父母的安排,一会儿又找妈妈,哭着要求,说不嫁人了,跟着爸妈走。妈妈说:“好妮儿,别说小孩子话了,你是大姑娘了,女孩儿家终归是要嫁人的,不能跟爸、妈一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个女人都得这样。古时候王昭君远嫁塞北异族,尚能义无返顾,陆家是好人家,国栋是好孩子,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爸妈怎么能让你放弃国栋呢?你跟国栋结婚,留在大陆,只是暂时分别,以后总会有见面的那一天。”妈妈边说边流泪,一兰哭得说不出话,只好点头同意爸妈的安排。

     婚礼那天早晨,一兰跪别父母,哭成了一个泪人儿,乐声伴着哭声,一兰嫁到了陆家。婚后第三天,她和国栋去爸妈家“回门”,她一下扑到妈妈身上,泣不成声。爸妈和弟弟妹妹是他们结婚后第八天搭乘国军空军飞机离开济南的,先去南京,再辗转离开大陆。在乱烘烘的机场上,邵一兰眼睁睁地看着爸妈和弟弟妹妹像逃难的人一样,肩上扛着,身上背着,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儿,爸爸面带忧戚,妈妈和弟弟妹妹无声地流着眼泪,一步一回头,步履千斤地走向飞机舷梯,又看着他们争着,抢着,挤着,被当兵的推来搡去,好歹爬上了飞机,她再没看到爸妈和弟弟妹妹的身影儿。邵一兰看着飞机关上舱门儿,看着飞机滑出去好远,渐渐起飞,爬升,越飞越高,飞上高空,朝南飞去,无情地把纷乱的机场,哭叫的人群抛在身后,邵一兰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她知道,这一别,将是天各一方,永难再见的了。爸妈走后这些日子,骨肉分离的伤痛,对亲人的思念,担忧还有愧疚,像烙铁灸烤着她的心,她都不知道,一天天是怎么过来的,她觉得爸妈和弟弟妹妹已经走了很久,很久……。

    程兆菊见儿子回房来了,问:“你叔还没走?”国栋说:“还在跟我爸啦呱儿。”程兆兰说:“天不早了,栋儿和一兰早歇着吧,明儿个咱娘们儿再啦呱儿,我就愿意听一兰说话。”几个人就都起身出屋,一兰和国栋送出门外。学增去了大门里边小门屋,程兆菊回了北屋,兆兰祖孙二人,守梅,学慧回了东屋。程兆兰让端阳睡下,和衣坐在床上,对守梅和学慧说:“一兰爸妈一家人都远走高飞了,人家是有本事的人啊,你继业哥,还有学慧她大大都在了国军,音信无有,活活把人挂死,就这样打啊打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守梅说:“姑,别老犯愁了,好人好报,俺四姑父和继业哥不会有啥事儿的。你说是吧,学慧?”秀气,细瘦,文弱的小女生学慧,目光忧郁,说:“但愿如此吧。”

      ……

   北屋里,陆伯川说:“怎么没看见国群?”兆菊说:“这个妮子,十来天不着家了,在学校住宿舍,说是参加什么护校队了。”陆伯言笑着对弟弟说:“我们陆家如果能出一个共产分子,就是你这个侄女!”陆伯川说:“那也好啊,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惜是个女孩儿。”“女孩儿怎么啦?”随着一声银铃般清脆,还夹着笑声的话语,一个英气焕发的女学生推门进来,又黑又浓的齐耳短发在灯光下闪亮,两只秀美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爸爸和叔叔,又扭头朝妈妈调皮地挤挤眼儿。这女孩儿进屋来,似乎把屋里凝重的空气给搅动了,使屋里添了活气,电灯也好像比刚才亮了。程兆菊说:“你们看,是不是山东人邪,咱这里一提这个疯妮子的名字,她就冒出来了。”陆伯川说:“好闺女,算你厉害,叔叔轻视女孩儿了,这话说错了,叔叔收回。你参加学校的活动,也没什么不应该,只是天这么晚了,你往家跑,兵慌 马乱的,多危险呀,你不怕爸妈担心?”陆国群接过妈妈递给她的一杯冷开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下去,呛得轻轻咳嗽了两声,这才说:“没事儿,我和长春街好几个同学一道儿回来的。”稍停又问:“爸爸,院子里弄的什么名堂?”陆伯言说:“你都快成革命党了,还明知故问。共军要攻城了,那是挖的防空洞,到时候,全家男女老幼躲里边防炮弹啊。不论是国军,还是共军,炮弹、枪子儿可不长眼睛,它不光打部队,也一样打着老百姓呀。”国群说:“其实用不着这样担心。这一带没有驻军,也没有重要机关,是纯居民区,北边是趵突泉,南边是齐鲁医院,人民解放军是不会向居民区、学校、医院、公园这些地方开枪打炮的。……对了,爸、妈、叔,我跟你们提个醒儿,从现在起,咱们家的人,再也不要张嘴合嘴什么‘国军’、‘共军’的,不要称‘共军’,要称‘人民解放军’,也不 要称国民党的军队是什么‘国军’,‘国军’的全称是‘国民革命军’。它是国民的军队吗?它是革命军队吗?以后称它‘蒋匪军’!”陆国群站在屋当央,像革命青年在街头演讲,连珠炮一样说了那么一大篇,房里几个大人听了,面面相觑,一时都楞了。陆伯川说:“你这孩子,济南城头旗子还没换哩,你大声大气地说这种话,不怕让宪兵给抓起来?”国群说:“他们那帮人,已经是惊之鸟了,顾不上管一个学生说什么话了。这几天,我们学校里那几个小爪牙都不那么嚣张了,灰溜溜的,大气儿也不敢出,清看着我们搞护校活动。这就叫‘邪不压正’。”陆伯言正色道:“话虽这样说,还是要听你叔的,谨慎些为好,小心行得万年船。忘了你姐前年参加游行,让警察给抓起来,关到局子里,没把你妈吓死。要不是你邵伯伯托人给保出来,还不知受多少日子的罪哩。”陆国群说:“好,谨遵父命,谨慎、谨慎、谨慎,行了吧?”程兆菊说:“这个闺女,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天胆,疯上来,说话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就是少个梯子,要不,她敢上天。论脾性,跟她哥换换还差不多,也不知道这个妮子是随谁的,都是让你哥惯的。他向来就是对国栋要求严,对两个闺女,特别是这个小的,凡事依随着,她也就蹬着鼻子上脸。”陆伯言爱怜地看着自己的闺女,笑吟吟地对弟弟说:“听听你嫂子,自己闺女管不了,赖到我头上了。”陆伯川就笑。程兆菊问女儿:“妮儿你饿不饿?饿了,我给你去弄吃的。”陆国群说:“在学校里吃得饱饱的,一点儿也不饿。”转脸又对爸爸说:“前些天,你们不是听说周继章在华东野战军吗?说不定这次参加解放济南哩。”陆伯言转脸对陆伯川说:“她说的是二姐的一个夫家堂侄,抗战时在济南上大学,常常来咱家,后来偷偷去了延安,上了抗大,听说现在在华东野战军。那可真是个人材。现在在共军—我又说错了—在解放军里应该是不小的官儿了。”陆国群笑着说:“爸爸,你又说错了,共产党里不说‘官儿’,说‘干部’,因为他们是为人民服务的。”陆伯言赶紧说:“对,不是‘官儿’,是‘干部’。”陆伯川说:“听国群这样说,好像共产党,解放军是上帝派来为老百姓谋利益,送幸福的,是中国五千年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陆国群沉静但信心满满地说:“差不多是这样,不过不是上帝派来的,而是马克思、列宁、斯大林派来的。”陆伯言说:“如果事情果然像国群说的这样,那可真就是中国老百姓的福份了。”程兆菊说:“真能那样,那敢情好,咱就好好盼着吧。”陆国群说:“盼着吧,要不了多少时间,济南天就亮了,再过一段时间,全中国就解放了。”陆伯川说:“好,那我们就等着‘解放’吧。”

   陆伯川回大学了,国群问:“我二姨她们呢?我姐呢?”妈妈说:“你二姨和守梅、端阳回东屋了,你十来天不着家了,也过去看看,说几句话。你姐有点不舒服,歇着去了。记着一会给她倒点水喝。”国群又问:“我哥呢,陪新媳妇儿去啦?邵一兰怎么样了?还哭天抹泪的?真是的,都怪邵伯伯,他们根本就不该走。”妈妈说:“大人的事,你小黄毛丫头懂什么?什么‘邵一兰’?没大没小的,没规矩,叫‘嫂子’,‘嫂子’,记住了吗?”国群伸伸舌头,说:“叫邵一兰—最多叫‘一兰姐’—多少年了,猛然喊她‘嫂子’,她都不知道是喊她,我也不习惯,张不开口。”妈妈说:“一样的,人家你姐就好改口,一口一个‘嫂子’,就你穷毛病多。一定得改!叫外人听见像什么话?”国群说:“好了,老妈,我学你的乖女儿陆国筠,喊邵一兰‘嫂子’,我成串儿地喊,逗她开心,行了吧?好了,我去挨屋拜访他们。”妈妈又嘱咐,到哥哥房里,不许再乱说邵伯父的事。爸爸正色道:“记着妈妈的话,别当耳旁风!”国群调皮地说:“老爸生气了?好,我记住了,记得牢牢的!”说罢,打一个旋儿出屋,去东屋看二姨了。

国群从东屋出来,见哥哥嫂子房里已经熄灯,就回了西屋,见姐姐半躺在床上,在灯下看书。国群问:“姐,妈妈说你不舒服,怎么了?”国筠抬头看着妹妹,说:“没事儿,昨晚上下雨,有点着凉,你这活跃分子,十来天不着家,就不怕爸妈挂你?快打仗了,在外头瞎跑,危险不危险?”国群一边收拾自己床铺,一边说:“丁点儿事也没有,不像你,弱不禁风的大小姐。”姐姐看着周身散射着责春活力,好像有一团火在心头燃烧着的妹妹,疼爱地,宽厚地笑了,说:“好,好,好!我是‘大小姐’,你是革命派。其实,我倒也不是弱不禁风,我也知道青年人应该追求进步,跟上时代潮流。可你知道,咱哥是不问政治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医学书。前年我让同学们拽着去参加游行,我跑得慢,让警察给逮住了,没把爸妈急死,亏得邵伯伯给保出来。你看,光一个邵一兰,就把爸妈愁坏了。你愿意在外头闯,爸妈拦不住你,你就闯你的,但是得时时当心。我是不再给爸妈惹事儿了。你做你的革命派,我就当个‘同路人’吧。”国群上了床,倚着墙坐着,说:“玩笑归玩笑,我离‘革命派’,还差十万八千里哩,至多算个‘同路人’,至于你,充其量是个同情者吧。”陆国筠说:“‘同情者’也不错,反正我是不会反对革命的。”陆国群又说:“姐,你还记得周继章吧?他在济南时,你可崇拜他了。听爸爸和二姨说,他现在是解放军的大干部了。这回他很有可能参加解放济南,说不定打开济南就留下来不走了呢。”陆国筠坐了起来,说:“周继章,怎么不记得?”顿了顿,又神往地说:“他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最有风度的人,长得也好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他还想着咱这个家,还记得咱们吧?”陆国群说:“姐姐,你对他是情有独钟,念念不忘啊。”陆国筠说:“别胡说了,什么‘情有独钟’,‘念念不忘’,他在济南时,咱还是小孩子哩,他早就把咱们给忘了。”陆国群说:“那倒不一定。再说了,你现在不是大姑娘了吗?爸妈给你介绍男朋友,你一个也看不上,闹了半天,你心里有个偶像啊,等仗打完了,让二姨把你‘说’给他。”陆国筠说:“你胡说什么,你忘了,他没上延安以前,就在老家结婚了,听说都有个男孩儿了,比二姨家端阳还大一岁哩。”陆国群拍一下自己脑袋:“你看,我把这事儿给忘了。”陆国筠说:“不怪脑袋瓜儿,是你不好好用它,净顾了胡咧咧了。”陆国群说:“好了,我不胡咧咧了,我刚才忘了,妈让我给你倒水,大小姐喝了,咱快睡觉,我死了。”

 ……

正如陆伯言所预见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攻打济南,战斗打得十分激烈,但胜败并无悬念。将士们高喊着“打开济南府,活捉王耀武”的口号,以破竹之势,激战八个昼夜,最后全歼守敌,真的就活捉了王耀武,一个叫伍化文的军长率领一个军起义,济南城头插上了红旗。程兆兰祖孙两人,还有她娘家侄女儿守梅因为解放军重兵围城滞留于济南,己经不少天了。程兆兰不放心儿媳妇儿和小孙子,还急着回去打听当“国军”的儿子的下落,怎么也待不住了。方学增、方学慧兄妹早己放了暑假,急着回家看望病重的奶奶。但陆伯言说,仗刚果打完,解放军向南开拔,沿途还会有国民党部队的散兵,怕路上不太平,无论如何要过几天再走。程兆兰和守梅他们只好心急火燎地等着。

……

济南解放后十天左右,一个星期日的上午,祥云里突然来一辆美式军用吉普车,开到陆家大门口儿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穿半旧军装,三十多岁年纪,高个儿,干练、沉稳而又带点书卷气的部队干部,手里提着两包儿点心,回头吩咐一起下车的两个年轻战士,让他们开车回去,等下午 三点来接他。吉普车开走了,那部队干部轻轻地敲陆家大门,程守梅来开了门,见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当兵的,慌了神,喊道:“三姑,一个当兵的敲咱家门儿,你快来看看。”程兆菊吓了一跳,忙从堂屋里跑过来,那“当兵的”说:“三姨,还认得我吗?”程兆菊转惧为喜,说:“哎呀,我当是谁,原来是继章啊,快来家。”一边就喊:“二姐,你时常念叨的侄子来了。”程兆兰忙跑了过来,周继章大步走到程兆兰跟前,紧握着她的手,说:“二婶儿,又见到你了。”说话的声音竟有点发哽,程兆兰两眼噙满了泪水:“我的儿,可算见到你了,你跑了这些年,不见个人影儿,没把你娘,你媳妇儿挂死。小刚都七岁了,还不知道你这个大大长什么样儿哩。”说着把端阳拽过来,说:“端阳,这是你小刚哥的大大,快喊‘大爷’。”端阳看着这个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个子当兵的,有点害怕,声音很低—像蚊子哼哼似的—地叫了一声“大爷”,就赶紧藏到奶奶身后去了。

周继章跟着众人往堂屋走,看见院儿里的防空洞,笑了,问:“三姨,这还挖了防空洞,打仗的时候,有枪子儿打过来吗?”程兆菊说:“哪有什么枪子儿,老百姓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周继章说:“这也难怪”。进了堂屋,程兆菊让周继章坐在大桌子东边椅子上,周继章说什么也不肯坐,坚持让婶子和三姨坐了,自己才在一边坐了。守梅端上茶来,程兆兰指着端茶的守梅,对周继章说:“这是你兆运舅舅跟前的你表妹,叫守梅,国栋娶媳妇儿,跟我一起来的。”周继章站起来,说:“老姥娘、舅舅、妗子都好吧?”守梅羞惭惭地说:“他们都好,谢谢表哥。”周继章眼看着这个文静、俊秀的小姑娘,心想起娘说过,你二婶子娘家是个美人窝。看来下一代也都是俊人儿。程兆兰回头对守梅说:“妮儿,守着表哥拘板得慌,你玩儿去吧。”守梅一溜烟儿跑了。周继章关切地询问三姨家人的情况,都去哪了,程兆菊说:“你姨父去厂里了,你表弟还有他媳妇儿—他们刚结婚—都在齐鲁医院上班,他媳妇,你在济南时见过,是邵教授的女儿,叫一兰。他们两个一个当大夫,一个是护士。你大表妹国筠师范毕业,在育新中学教书,二表妹国群—就是那个调皮小丫头儿,还在师范念书,后年毕业,他们都去各人学校了。—他们爷几个中午都回来吃饭。”周继章又对程兆兰说:“抗战后期我才听说了我父亲的事,我娘和守芝、小刚儿常年在榆树村藏着,婶子担惊受怕还受累,这也是婶子为抗日做的贡献。我十分感激。”程兆兰说:“咱一家人那还不是应该的,是中国人都该那样做。她娘仨儿也不光在我那边,也常在小刚儿他姥娘家。你大大遭了事儿,你不在家,多亏了有守芝,还有小刚儿这个宝贝小子,要不,这些年你娘还能过?”周继章眼圈儿红红的,说:“婶子,日本鬼子要让咱亡国,国没了,家也保不住,我就顾不得了,我确实对不住俺大大、俺娘,还有守芝和孩子。”

程兆菊要去厨房帮孙妈做午饭,让二姐陪继章喝茶,又打发守梅去鸿喜堂定几个菜,端阳一会儿就不认生了,跑到继章大爷跟前,盯着他身上背的盒子枪看不够。周继章问:“俺兄弟、妹妹怎么样?”程兆兰一段儿一段儿地说自已家这些年来的事,说到继业和苦妮儿成亲,周继章高兴地说:“这事好,苦妮儿妹妹是个好姑娘,跟继业兄弟般配。”听说继业替保长的儿子去当了国军,周继章气得直跺脚:“俺继业兄弟太糊涂了,这个保长太坏了。”婶子说:“江家在村里财大势大,咱胳膊拧不过大腿,你继业兄弟也是叫穷逼的,他想长志气,不愿意老依赖亲戚。再说就是那次不去,赶上国民党抓壮丁,说不定也给抓去了。”程兆兰说到继香嫁到牟屯牟家,丈夫叫牟永年,人挺好,他有个堂兄叫牟永平,听说也是“八路”,周继章说,他们俩是同学,他没去延安,留在当地做地下工作了。他人还在山东。程兆兰又说,继香跟她丈夫感情很好,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可没几年,又遭了祸事,土匪来牟家抢劫,绑去了牟永年,她公公、婆婆都不在了,‘晚’婆婆妇道人家见识短,又疼钱,误了土匪定的期限,土匪把人给祸害了。”程兆兰说着,不觉落下泪来,端阳站到奶奶跟前,摇着奶奶的手,说:“奶奶,不哭,不哭。”一边伸出小手给奶奶擦泪,程兆兰掏出手帕擦擦眼泪,对端阳说:“小儿,你到院儿里玩去,我跟你大爷说话。”端阳不情愿地往外走,一边指着奶奶的眼,说:“奶奶,不许再哭了。”程兆兰说:“好,奶奶不哭了。”周继章说:“端阳这孩子,挺让人喜(欢)。”程兆兰叹口气说:“孩子是不孬,就是命太苦了。继章我问你,俺程家门里,还有你四姨家,这些年老出事儿,人家说是那座暗楼盖得不合适,也有的说是得罪了那个混帐龙的事儿,你说是不?”周继章笑了:“哪会有那回事儿,人的境遇、祸福,都是人自身、家庭、社会种种原因造成的,社会方面的原因又是整个社会大变动形成的,比方说,日本鬼子侵略中国,仗刚打完,紧接着国共内战,多少老百姓遭难,能都是命不好?婶子别信这个,也别胡寻思,凡事朝宽处想、好处办就是了。我兄弟和妹妹的事,都是旧社会造成的,无论是江保长,还是土匪,他们欠下的债,都是要还的。”程兆兰慌忙说:“土匪指定是坏透了,该死,就是那江保长,心眼儿歹毒些,处处跟程家作对,在村里名声很臭,可他和你兄弟这事儿,也不全怪他,咱认命,不赖人家。过去就过去了。”周继章见婶子居然很紧张的样子,苦笑一下,不再提此事。

中午,陆伯言和国筠父女俩前脚后脚地回家来了,陆伯言见到继章,十分高兴,周继章谦恭地问候他,见眼前这位清纯、俊秀,两只明亮的略带忧郁的眼晴警喜地看着他的大姑娘,就说:“姨父,这是国筠妹妹吧,长成大人了。”程兆菊恰好进屋来,说:“继章,你都走了多少年了?她都二十四虚岁了,是大姑娘了,早该嫁人了,挑三拣四的,没找着合适的,再不出嫁,成老姑娘了。”陆国筠的脸立时红了,说:“妈,表哥刚来,你看你,说什么呢。”程兆菊说:“你继章哥也不是外人,说说怕什么?”国筠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解放军干部,竟就是前几天晚上妹妹说起的,自己小时候很仰幕的又有学问又英俊潇洒的表哥,这么些年过去了,眉宇间添了些沧桑,但看上去更有魅力了。陆国筠忙过去为他续上茶水,周继章说声“谢谢”,陆国筠一句“表哥客气”没说完,陆国群蹦蹦跳跳地来家了,进了堂屋,见到周继章,就大呼小叫起来:“继章哥,革命成功,胜利凯旋呀。”周继章指着陆国群,说:“小群妹妹也长成大人了,革命还没有完全成功,我也说不上‘胜利凯旋’。”陆国群问:“那你当没当战斗英雄?”周继章微微笑道:“没有,没有,我只是和大家一起干革命就是了。”陆伯言说:“群妮儿,看你一头一脸的汗,快去洗洗。”陆国群不好意思地朝周继章笑笑,脚步轻快地转身出了屋,陆伯言问:“继章,你这次是临时驻防济南,还是常住下来了?”周继章说:“留下不走了,组织上安排我参加军管会,负责文教系统的接管工作,很快就会脱掉军装,转到地方上,可能以后就在文教系统做事了。”周继章说:“姨父,我到了延安以后,改了名字,叫‘周桥’了,那时年轻,理想主义气味儿很浓,表示立志做革命的舟,人民的桥。现在想想挺可笑的。”陆伯言说:“不可笑,不可笑。‘周桥’这名字好。”这时陆国群己经回堂屋来,刚洗过脸,更显英气、俊俏,听了周继章改名字的话,一脸神往,说:“周桥大哥,我也想参加革命,当人民的桥,你给我介绍,好吗?”周桥说:“我听三姨说,你师范还没毕业,不忙嘛,还是要完成学业,毕业后,参军参干都可以嘛。”陆国群脸红红的,说:“我有点等不及了,恨不得立即成为一个革命战士。”周继章说:“你的进取心、积极性是好的。但不必太心急,新中国需要大量人才,还愁干不上革命工作呀?”程兆菊走过来,说:“我们这个丫头,我和你姨父管不了她,继章,你好好开导开导她。”周继章就开始和国筠、国群说些道理,无非是估计用不了太长时间,全国就都解放了,国家就转入和平建设,就跟原先不一样了,无论是在部队,党政机关,还是教书、当大夫,那怕在工厂里做工,都是革命工作。不是革命战争年代,只有参军,上前线,才是干革命。国筠、国群听了,连连点头。

陆伯言打电话,让陆伯川夫妇过来陪周继章吃饭,又打电话让国栋和一兰也来家。陆伯言跟周继章说了邵教授出走的事,周继章说,国统区的知识分子听反动派的宣传多了,走了些人,这对新中国来说,是不小的损失,但是也难免。其实,像邵先生这种情况,完全不用担心,抗战前在省法院工作,这不算什么嘛,那年代,整个社会机器不也得运转,你还能不让人供职生存,历史是分阶段的呀。陆伯言说,要是邵教授早听到这些话,也许就走不了了。

陆伯川夫妇、陆国栋两口儿来家,周继章跟他们见礼,寒喧。吃午饭了,堂屋里摆了两大桌,大家给周继章祝酒,表示欢迎,接风,洗尘。周继章给长辈敬酒,给平辈儿祝酒,大家都很高兴,唯邵一兰还有些闷闷不乐。饭后,陆伯言、陆伯川,陆国栋夫妇,国筠、国群姐妹跟周继章围坐在一起,边喝茶,边叙谈。程兆兰、程兆菊跟守梅坐在旁边,听他们说那些很新鲜,半懂不懂的事情。周继章像在答问,又家讲时事课,讲共产党对俘、对敌对营垒人员的政策,对知识分子,对民族工商业者的政策,让在座的人有拨云见日的感觉,心里敞亮了许多。周继章又说起农村一定要搞土地改革,他说:“农村的封建土地制度存在几千年了,束缚生产力的发展,农民生活困苦,这种状况一定要改,孙中山先生早就提倡‘耕者有其田’,共产党以推翻削制度为己任,更要搞土改了。不过,土改也会讲政策,地主家的地要拿出来,分给无地、少地的农民,地主也会给一份儿,让他们成为自食其力的人,不再以削为生。这是大好事,咱的老家,亲戚财主多,都应该主动把土地、财产拿出来,要顺应潮流。我二婶儿这种情况,不会划地主,还会分给土地,因为土改按土改前三年各家的土地财产情况,不往上找,不会查三代,其他几个亲戚,恐怕都会受到冲击,当然,只要没有劣迹,没有民愤,人身是安全的,中央坚决反对在土改中乱打、乱杀的过‘左’做法儿。他告诉二婶和守梅表妹,不必担心,可以放心大胆地回家。

周继章—周桥的到来,对祥云里陆家意想不到的高兴事儿,大家觉得心里亮堂了不少。下午三点,车来了,大家恋恋不舍地送他出门儿,看他上了车,看着车开走了,看着车从小街口拐了弯儿,看不见了,才回家来。有邻居看见解放军大干部的车到陆家来,都很羡幕,眼热的样子。

……

这天晚饭后,程兆兰和妹妹、妹夫商量,三、五天内就回陶阳。正巧儿陆伯言工厂里有工人请假回陶阳,让他捎信儿,让程家来辆大车,接程兆兰和守梅、端阳回榆树村。

leaftchi 发表评论于
纠一下错,济南起义的那位军长叫吴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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