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年“伟人”驾崩时,我上高一。
不久以后,就宣布恢复高考了。
在这之前的N多年,农村人唯一能够跳出农门,换个城市户口的途径,就是当兵后提干。对农村人来说,弄个城市户口,好比登天。
这恢复高考的政策宣布后,我上高二了。就要毕业。但我和我家,对高考好像无动于衷。
我的父亲,虽然只上了三年学,却因为会打算盘,又写得一手好字和好文章,从16岁起,就做大队会计。20岁左右当大队长。几年后又兼任大队书记。不过,这就是他最高的官位了。当了十多年的大队长和大队书记后,在我上初中时,被公社里派去县里的化肥厂,负责我们公社在化肥厂做包装合同工的30多位老乡。这,说起来是县里对我们这个贫困公社的照顾。其实,那活太苦太累又臭气冲天。也只有像我们那样的穷地方,才有人愿意去干这种活,而且大家都还争着去。只有当过小队长的,或家里特别贫困的,才能争到这个工作。为了争取这些农民工的最基本权利,父亲曾领着这些人罢工。像他这样不知道讨好上面的干部,是没有官途的。
我的母亲,聪慧又争强好胜。当年,她是我们生产队里连续几年拿公分最高的社员。让我从小就觉得,母亲高大强壮无比。其实,母亲身高不过1.6米吧。如今的她,那么矮小,因年轻时的劳累而满身是病。
那高考的消息,为什么我会无动于衷呢?因为,我压根就没听说过什么“大学”,也从来没想过这“大学”和我有什么关系。像上大学这样的好事,反正也轮不到咱。
那时我们的高中老师,很多是从城里或大学里下放来的。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后,他们个个精神振奋,人人努力,全心全意,为考生着想。
首先,他们在课堂上对学生的要求严了起来。以前大家都是混日子。现在,他们好像有目标有奔头了。可大部分学生不明白。因为他们和我一样,觉得大学遥不可及。
也是。我们整个公社,77年几百人去赶考,也就一个人考上了中专。好多教我们的代课老师,也没考上。可想而知,我们这些学生对高考的自信心了。
学生们混日子,可把老师们急坏了。在一堂语文课上,我们的刘老师要我们背诵辛弃疾的“京口北固亭怀古”。被叫起来背的,都是平时班上的好学生。可没人能背。整个班50多人,差不多全站在那。老师气得满脸通红。我一看,大事不妙。就举手,自告奋勇站起来,背了。
从此,刘老师对我刮目相看。
离78年高考还有几个月,老师们又开办了晚自修补习班。老师们自己出钱,在教室里点个大大的煤气灯。学生们只要愿意去,老师们都欢迎。还不用交一分钱。
刘老师也要求我参加晚自修。我自己心里没底,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说,家里这么多活,哪里有时间去自修。也是,那时,母亲一天到晚在地里劳作挣工分。家里做饭,洗衣,打猪草,喂猪,洗碗洗锅什么的,都得我和我弟弟妹妹们做。
于是,我没去。
一个月明星稀,蛙声四起的夜晚,刘老师要我带他去我们家,做母亲的工作。从学校到我家,也就300米路吧。路上,刘老师说,你不仅要争取考上大学,还要考上清华北大。我蒙蒙的,心里说,什么青蛙田鸡的,能给我换个城市户口就好 (我们家乡话里,清华和青蛙发音完全一样)。
刘老师在我母亲面前把我大大地夸奖了一番,说我是我们350多个毕业生里唯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母亲也就同意我晚上去参加补习班。
之后的两个月里,我的各科成绩突飞猛进。在县里的几次模拟考试中,我每门课的成绩都比各科的第二名高20分左右(英语除外,当年高考不算分的,所以不浪费时间)。
这下热闹了。学校里大会小会,我被树成了典型。什么样的刻苦学习的故事都编出来了。校长也信誓旦旦地在大会小会上说,我是我们毕业生里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我们公社今年一定会有零的突破。
当这“零的突破”的希望全都放在我身上时,他们突然发现,我,这个“唯一的希望”,居然还不是团员!
学校有些不好意思。
学校团委书记巢老师来找我,要我写一份入团申请书。
巢老师新近师范毕业(应该是工农兵学员),人高马大,梳着分头,不拘言笑,一脸的严肃正经。他弟弟和我是同班同学。
我说,我写过了。不重写。
他说,可是找不到你的申请书啊。
我说,那一定是你们搬家的时候搬丢了。我们学校刚刚从2里之外的村庄搬到我们的邻村。
他要我补写一个。我就是不写。
因为,我曾暗暗下过决心,“有你们这样的人在团里,我就不入团”。
那,还是初中的事。
以前说过,小学5年级时的林彪事件,让我对伟大领袖,政府官员,和老师,以及共产主义什么的,产生了怀疑,甚至不屑。其实,更早些,昨天批判“刘少奇的读书无用论”,今天又批判“刘少奇的读书做官论”,已经让我觉得政府和老师咋就像小孩一样,反手覆手,毫无定性。我看不起这样的人。
到初中时,老师要我们放学后去上团课(那时我是班长),争取入团。一来我放学后有很多家务要做,哪里有时间?二来实在不想入团。于是,我每次都逃团课。
久而久之,团委对我也不感兴趣了。
后来,几个学习成绩平平常常的同学入团了。同学们中的传言是,他们放学后去给老师倒尿壶洗马桶。
我就暗下决心,有你们这样的人在团里,我就不入团。
所以,到高中快毕业了,也没写过申请书,当然也没入团。
可现在,书记让我再写申请书,我的倔脾气又来了。就不写。反正是你们让我入的,又不是我想入。
书记也没辙。就说好吧,就当你是写过的。填表吧。
于是就填表。然后就等公社团委批了。
一天下午,巢书记把我和其他7,8个同学叫去开会,说公社团委的批复下来了,要我们轮流表态。
于是,我们就开始表态。“如果我这次被批准入团了,我一定戒骄戒躁;如果这次没被批准,我也不气馁,要加倍努力”等等。每个人都说的一模一样的。
轮到我表态时,正好这巢书记去办公室拿什么东西。我就说,“大家说的一模一样,拿个录音机录下来,放放就好”。还没说完,巢书记回来了。
然后宣布公社团委的批复。前面的都被批准同意了。每个人都很激动的样子。我是最后一个。没批准。
这下,我可下不来台了。这一批的,就我是高二的。其他的,有很多是初中的小弟弟小妹妹。大家也都认识。这不是拿我出丑吗?
巢书记非常严肃地说,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在办公室,巢书记端坐在办公桌后,冷冷地说,公社团委没批准,因为你不诚实。
为什么?我有些气愤。我历来最讨厌的就是不诚实。
“你家在小河一带有没有亲戚?”
我想了想,从来没听说过那里有我们什么亲戚(小河离我们家约5公里)。就说没有。
“那你回去,好好问问你的父母”。
这闹得。于是赶快回去问母亲。母亲说,小河那边从来没有过亲戚啊。
于是,第二天我去和巢书记说,问过我母亲,小河那边我们没亲戚。
但巢书记不信。
这,事态严重了。不入团不要紧,对组织撒谎,可不得了。肯定有人在背后搞鬼了(文化大革命把村里人全都搞成了派别重重,互相明争暗斗)。
于是,赶快托人给在县化肥厂工作的父亲捎信。
父亲回来问明情况后,就去公社团委打听。
因为公社的办公地点就在我们大队。父亲又是大队长又是书记的干了十几年,公社的大小官员他都熟悉。
下午,父亲回来了。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
他说,公社团委的一帮人在审批我的申请时,突然一个团委委员说,这个XXX不诚实啊。他把他家表现好的亲戚,什么小学校长的舅舅,上海当工人的姨夫,都写上了。为什么他另一个吃官司的舅舅,就是那个蔡XX,就没写上?
这个委员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附和,说是啊是啊,为什么没写上呢?不诚实。
以前,我唯一的舅舅在我们中心校当过校长。我上中学起,他就病休在家了。他姓蔡。正好学校里有一个也姓蔡的老师,家住小河,因为调戏女老师而吃官司了。
父亲告诉他们,那个姓蔡的,和我们根本不搭界。我的亲舅舅就只有一个,是我们同村的。
我听后,也只能哭笑不得。姓蔡的都是我舅舅啊?那那个蔡畅(好像是当时的人大副委员长什么的)是不是我姨妈啊?
就是这样一帮弱智,就是这么个荒唐的程序,却要决定谁是先进分子,谁是落后分子,谁有前途,谁只能啃泥土。
后来,在高考前几个星期,我入团了。
只是可惜,78年,我们那个公社仍然没能实现“零的突破”。350多个应届生里,我是唯一一个过了体检线的 (326分)但没被录取。倒是有两个教我的代课老师,考上了大专。
一年以后,我以我们公社的最高分考取了北京的一所名校。
按我老爸的说法,入团的出师不利,是我对政治生命和组织不感兴趣的原因。其实,这个经历,只是加深了我对那个组织由来已久的厌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