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鼓楼上清脆悠长的报时的鼓声,骠骑大将军府和金城在晨曦中一同苏醒了过来。
这只是一个寻常的盛夏的早晨,陇上的天空依旧湛蓝如洗,但东方若隐若现的云层遮挡住了初升的旭日。夏日里强烈炙热的高原阳光不见了踪影,微拂的轻风给原本就清凉宜人的金城之晨更增添了些许凉意。
辰时正刻,兰州骠骑大将军府东西侧门应声而开,已经候立门外的众文武官员鱼贯而入,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工作。开衙之后,一如往日一般,只见府内一片紧张忙碌的气氛,人人脚步匆匆。然而忙碌之中,却又静默而有序。
而古松巨槐掩隐下的内堂,则是戒备森严。李辰和兰州保安都督刘大郎正在叙事。只听的刘大郎正声道,
“…前日流言骤起,职下以为此事颇见蹊跷,便安排属下暗自察访。几经周折之下,终于探得源头似皆出一源,乃是新近投入治下的一户移民。职下探查明白,才要将这家人拿下审问,却不防其人警觉异常,且已心存死志,见无法脱身,竟阖家齐齐服毒身亡!就此线索已断,无迹可寻。职下办事不力,还请大都督治罪!”
说罢,刘大郎起身对李辰躬身而礼。李辰在座上伸手虚扶一把,
“你且起来吧,此事倒也怪你不得。对方既是死士,自是不易得手。你且不必自愧。你克尽职守,心有警觉,顷刻间便斩断了一条暗藏的黑手,有功无过!”
李辰接着冷笑一声道,
“道不知是什么人如此看重于我,竟不惜遣死士前来散播流言。‘狐貉在堂牝鸡鸣’?哼!这是欲使我上下生嫌!不战自乱,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刘大郎再行一礼道,
“职下回去,定将近年来投效的的人等一一排查一遍,以防漏网之鱼。”
李辰点点头道,
“好。只是记得不要兴师动众。咱们兰州地狭人稀,故收纳各地流民,以实根本乃是坚定不移的方略。虽然敞开大门免不了会混进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但不能因噎废食,动摇根本大计。甄别和察访是必要的
,但只可暗中进行,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但只可暗中进行,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遵命!”
刘大郎行礼领命。之后,他扭头看了看门外。只见堂外一众侍卫们皆如泥塑木雕一般扶刀远远侍立。刘大郎上前一步放低声音禀道,
“还有一事,职下须禀报大都督知晓。”
李辰很少见到刘大郎如此郑重其事,不由心里一动,但面上仍平静地望着他道,
“说吧!”
“启禀大都督,新近投效的乙弗怀恩被抓了。”
“嗯?怎么回事?”
“据说是他在裴大人的课上与人斗殴,所以被贺兰须弥都督关了起来。”
李辰闻听大感惊讶,这乙弗怀恩看上去可不像这么莽撞的一个人啊,怎么会如此行事?他出言问刘大郎道,
“可知所为何故?”
刘大郎低头道,
“说是有人在课堂之上对裴长史出言不逊。乙弗怀恩义愤之下,便与那人大打出手。”
李辰闻听,顿时心生疑虑,脑海中闪过一连串问号。怎么裴萱从来没有向自己谈起过此事?又是什么人敢如此大胆公然挑战大将军长史?李辰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再问刘大郎道,
“你可知道内中详情?”
刘大郎禀道,
“据裴长史的侍卫禀报,那日裴大人开课讲授经义,曾言‘远邻不服,修文德以来’。学员中鹰扬营队主孟和似有不满,私下低语曰,‘若修文德可来,要武人何用?’不想身后乙弗怀恩闻言暴起,以笔筒掷之,两人遂起冲突。后来吐谷浑营努尔丹、安宁营姬正先后卷入。四人将课堂当作战场,打成一片狼藉。最后被管队官侯二制止擒拿。”
李辰怒道,
“真是岂有此理!后来呢?贺兰须弥是如何处置的?”
“职下只听说贺兰须弥都督将孟和、姬正、努尔丹三人责了二十军棍,并下令赔偿损坏的课堂器具。而乙弗怀恩却被关押了起来,贺兰须弥都督并下令任何人不得与他说话,否则军法从事。而讲武堂高级班众学员又似心有所忌,人人噤口不言。故其后详情,职下无从知晓。”
刘大郎低声又禀道,
“据职下探知,昨日讲武堂突然戒严,任何人不得外出。此外,贺兰须弥都督昨日赶至都指挥衙门,与贺兰菩萨都督,贺兰阿檀都督闭门密议。”
“哦?”
李辰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刘大郎,目光渐渐有些冰冷,就听他语调严厉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你往军中派人了?”
刘大郎猛然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不觉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来。他只得深深躬下身去。
只听李辰语中充满寒意地道,
“我不是跟你交待过,军队的事保安总局不得插手吗?”
刘大郎浑身冷汗淋漓,忙屈膝顿首,行礼道,
“职下不敢有违大都督钧命。只是手下早年招募的几个密员,平日隐于坊间,以其他职事为掩。后因战事频繁,皆被征从军服役。他们行事忠勤,又立下战功,所以被授官身,并留在了军中。他们如今只是按月还领一份保安总局的薪俸。职下并没有让他们在军中活动,倒是他们还当自己是保安总局的下属,此番情势非比寻常,他们当中便有人设法密报了职下。”
李辰闻言,颜色稍霁。他一向采取的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策略。治军行政力求光明正大。既然已经将华部军交给了贺兰兄弟,那么就要给于他们充分的信任。情报机关行阴私暗密之事,对外必不可少,若用对内则弊多利少。如果一旦被贺兰兄弟察觉,会觉得自己不信任他们,反倒生了间隙。所以李辰一开始就禁止保安总局在军队内活动,坚持军队的事军队自己解决,尊重军队自身特有的荣誉。
另外,保安总局总揽兰州的情报、安全、防谍等所有秘密工作,权力极大。如果再让其插手军务,那么它的权力就会更加膨胀,甚至失去控制。虽说李辰对刘大郎极为信任,但还是希望兰州的内部机构相互制衡,防止出现一方独大的局面。
李辰略一思忖,放缓语气道,
“你做事勤勉忠谨,这是最让人称道的地方。但规矩就是规矩,定下了就要遵守。今后不得再向军中派遣人手,已经去的那几个人就让他们与保安总局脱了干系,安心在军中任职吧。”
刘大郎行礼称诺。李辰稍停又道,
“他们在保安总局的那份薪俸还是继续发给他们。家里突然短了一笔收入,措手不及的,怕是会让他们日子一时拮据。不能让忠心办事的人因为上官的过失而蒙受损失。只是今后不要让他们在军中做阴私密探之事,权当是布下的闲棋冷子吧。”
刘大郎一时面上发烫,只是俯首称诺。
李辰静默片刻,方再言道,
“贺兰昆仲随我起于微末,从来赤胆忠心。如今事无端倪,必不会心有异志。想必是事关重大,不得不慎,他们兄弟方才聚议之。”
李辰盯着刘大郎道,
“可知他们所议何事?”
刘大郎禀道,
“其间关防严密,等闲人皆不可近。只仿佛听说与裴长史有关。”
“嗯?”
李辰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一系列事件的确透着古怪,先是有人在裴萱的课堂上闹事,然后乙弗怀恩与人起了冲突被抓,贺兰兄弟又突然针对裴萱密议。难道说,贺兰兄弟要对裴萱动手吗?
李辰随即在脑海里否定掉了这个疑问。如果说贺兰兄弟对裴萱不断染指军权有所不满。但他们是何等样人,又怎会不知裴萱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于自己的授意。用极端的手段对付裴萱,那就是直接和自己翻脸了。以自己对贺兰兄弟的了解,当不至于如此。
此外贺兰兄弟武艺高强,素以英雄自诩,因此就算心中再是不满,也断不会向裴萱这样一个弱女子痛下杀手。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李辰才会让裴萱与闻兵事,逐渐染指军权,因为贺兰兄弟对一个女子和自己争权反应不会那么激烈。
那么他们此番到底是意欲何为呢?
李辰反复思忖,他本能地感觉这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始终理不出头绪。突然之间,他脑海中一个光亮突然一闪,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只见他猛地抬起头,面带冷意地问刘大郎道,
“那乙弗怀恩和裴长史有何瓜葛?乙弗怀恩又为何要替她出头?”
刘大郎犹豫了一下道,
“乙弗怀恩到金城的第二日,曾去裴长史府上投帖求见,不过为裴长史所拒。出事之后,努尔丹也曾到裴长史府邸请见,亦为所拒。那努尔丹曾放言,‘乙弗菩提为大人方才如此,大人若不相救,乙弗菩提便要死了…’。然此中详情,职下实是不知。”
李辰心中突然腾起一阵怒火,他厉声道,
“你这个保安都督当得却好!问你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平日究竟在做些什么?”
刘大郎一时汗流浃背,当下免冠跪地顿首,
“职下昏聩无能,有负深望。请大都督治罪!”
李辰见他这般模样,立刻惊觉自己失态了。他摇摇头,今天自己是怎么啦,一大清早就这么大的火气。李辰叹一口气,离座将刘大郎扶起,
“今日是我一时心急冲动,适才言语不当,你切莫在意。”
刘大郎连称不敢。李辰平静一下心绪,对刘大郎道,
“保安总局当前的要务,当是警惕东虏的异动。同时要内紧外松,清查潜入兰州的敌探。至于其他的事情,特别是我们内部的事情,不必花那么多精力人手。”
刘大郎高声应诺。
正在此时,却听见有侍卫在门外通禀,
“启禀大都督,贺兰须弥都督请见!”李辰闻报微微一笑,不必开口去问,人家自己上门来了。
刘大郎乘机告辞,李辰再勉励他几句,将他送至门口。
刘大郎礼辞之后,李辰对侍卫道,
“请贺兰须弥都督内堂觐见。”
……
贺兰盛踏上骠骑大将军府前的石阶,心情已如止水般平静。
今日此来,无非尽人事而已。大都督为自家恩主,又待下挚诚亲厚。这样的好主公是值得为他效死的。今日哪怕就是惹起他雷霆之怒,自己也要将实情相告。望他痛下决心,决绝而断。
贺兰盛步入后堂,一眼便看到了上座的那人。就见他一身绛纱官袍,剑眉冷面,短髭星眸,双眼一望似乎若幽深的潭水般深不见底。他虽神形随意,却气度如山,自有一番挥斥千军的威势。
贺兰盛从容躬身一礼,
“职下贺兰盛参见大都督!”
却听李辰在上温和地道,
“须弥不必多礼!快些请起入座。”
贺兰盛称谢起身。待他入座之后,李辰问道,
“今日未期而至,不知须弥所为何来?”
贺兰盛在下边一揖手,
“职下今日前来,乃是将前日讲武堂中有人在课堂之上滋事生非,动手伤人,藐视上官一事,禀告大都督,并请示裁下。”
话说贺兰盛来到都指挥衙门,三兄弟一番密议之后,最后还是决定按照正常的程序,由贺兰盛来向李辰如实禀告,并请示如何处置乙弗怀恩。更重要的是提醒李辰,裴长史可能怀有二心,与乙弗怀恩有了私情。
贺兰兄弟都觉得作为部属,对这种有可能会危及李辰颜面和威信的事情绝不能置若罔闻,特别是事请还是发生在自己的治下。所以将实情上告,才是作为部属忠诚的体现。
同时,贺兰兄弟认为裴小娘子现在所有的一切包括官职都是李辰给与的,就算李辰不能娶她为妻,华部也早已将裴小娘子当作了主母一般。如果裴小娘子移情别恋,则是对李辰的背叛,是对华部的背叛,是绝不能容忍的。
当然,如何处置裴小娘子只有李辰才能决定。贺兰兄弟不会也不可能自己调动军队行事。他们想表明的是,如果李辰想动手,贺兰兄弟和华部军将坚定地站在自己主帅一边。裴小娘子在兰州虽有些实力,但那只是在文官里。在强大的武力面前不堪一击。就算李辰顾念旧情,再放裴小娘子一马,今后也决不会再像如今这般宠信她。任何打击跋扈的独座娘子的举措,是贺兰兄弟喜闻乐见的。
贺兰盛将那天发生在课堂上的事对李辰详细叙述了一遍。李辰只是神色凝重地仔细聆听着。最后,贺兰盛道,
“…此等四人目无法纪,滋事课堂,惊扰上官,罪无可逭。职下已将孟和、姬正、努尔丹三人申斥一番,并责军法二十,命其赔偿损坏的公物。只是这祸首乙弗怀恩…”
贺兰盛说到这里,抬眼瞥了一下李辰的脸色。见李辰神色如常,他又接着道,
“这乙弗怀恩拒不认错,并语出狂悖,故职下欲以重处。只因这乙弗怀恩乃是大都督亲荐之人,如何处置,还请大都督示下。”
李辰淡淡地道,
“既入讲武堂,不论来历如何,皆受堂规军纪约束。你既是讲武堂祭酒,学员若违法纪,如何惩处为你之职权,又何须禀我?你依律而决即可。”
贺兰盛慢慢地道,
“大都督的话职下自然是明白的 。只是这乙弗怀恩在问话时言语荒诞不羁,辱及裴长史…”
李辰一时色动,
“他说什么?”
贺兰盛略一沉吟,继续道,
“他说对裴长史一见钟情,今生非彼莫娶。”
李辰只觉心里一缩,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自己最心爱的玩具被人抢走了一样。他顿时怒不可遏,脱口而出道,
“无耻!”
贺兰盛点头道,
“职下也是这般斥责他。却不道此人冥顽不化,只言即使粉身碎骨,此情不改!”
李辰怒极反笑,
“如此荒淫胆大,亏我当初还曾看好于他,却不知是如此狂悖之徒。”
贺兰盛道,
“职下已将此人关押起来,并严令任何人不得与之讲话。故此等荒谬绝伦之言语当无外泄。只是…”
贺兰盛停了一下,但他随后下定决心一般接着又道,
“昨日裴长史遣属员持手本来见职下,却是为乙弗怀恩说情。裴长史因何如此作为,职下不可而知,惟恐其中有变,人有二心。然此事事关重大,我兄弟商议之后,不敢怠慢。宁信其有,难信其无。故职下今日特来向大都督禀报。”
“什么?葳蕤她为这个乙弗怀恩说情?”
李辰脑中顿时一片混乱,心猛地突突跳了起来,似乎浑身出了一层虚汗。
葳蕤为什么不告诉我有人在她的课堂上打架?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个乙弗怀恩偷偷去登门拜访过她?为什么她要去给乙弗怀恩说情?难道他们之间真的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李辰一时心乱如麻。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心里告诉自己说,不会的,葳蕤不是这种人。再说了,乙弗怀恩才到金城几天?他们又怎么可能会有什么,这也太快了,完全不可能,这都是杞人忧天!
但没等他放松下来,李辰突又回想起当日乙弗怀恩初到金城时的情景。是裴萱亲自将乙弗怀恩引进来觐见的。当乙弗怀恩叙述废后之死的惨况,裴萱动情地潸然泪下。还有,每次裴萱的话,乙弗怀恩都当作圣旨一般,比任何人的话都管用…。李辰这时似乎才想起当时裴萱和乙弗怀恩之间的互动,竟是那般和谐默契。
李辰的心又乱了起来。
贺兰盛见李辰在上面半响无语,面色变幻不定,还道他难下决心,当下道,
“请大都督放心,我华部军全体将士唯大都督马首是瞻。只要大都督一声令下,翦除丑类,澄清宇廓,易如反掌!”
李辰猛地将手扶上了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