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往事之奇葩夫妇

我一直喜欢看回忆童年的电影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儿童电影,比如《城南旧事》,我看过很多遍,一直觉得是中国电影中最好的之一,结论就是成人的世界会把一个孩子彻底弄糊涂:他为什么这样,她为什么那样?还有侯孝贤的《童年往事》,那种淡淡的故事,一家三代 ……

小时候比邻而居的其中一户是大家庭,有八个孩子,还有一户邻居有九个孩子。有九个孩子的邻居,是一对老夫妻,他们和最小的孩子一家居住在小院子里。他们家在1980年拥有一部日立牌黑白电视机。可以想像,厄运从此降临,每天晚上都要开门迎客,还要准备好椅子凳子。他们家里有一对太师椅,原本就是为二老准备的,但现在经常被不懂事的邻家小孩无理强占(我怀疑自己也曾是其中之一),即使小孩被赶走了,邻家老人也会占,占就占吧,可有的老人坐不了多久就开始打盹。其实当时有居委会的公共电视可看,是24英寸的。我模糊记得,有一天人们蜂拥而去看审判四人帮,记得江青说了什么,他们就一起大笑那时我六岁。但是比较熟悉的邻居还是喜欢去这对老夫妇的家里,现在想来,他们真是太厚道了太有修养了,除了生病的时候以外,不曾拒绝一个人,更没有负气把电视机给卖了。

隔壁邻居有一对夫妇,他们在所有的邻居里是最有特色的,因为他们没有孩子,是个很前卫的丁克家庭。我至今不知道那男的石叔叔--是干什么的,唯一记得的是,他总去山上挖树根,很土的名字叫做“圪蔸 ”,回家来东锯锯,西磨磨,然后上油漆,等油漆干了,他会把成品花架子拿出去卖,大名曰“根雕”。这些事情会花掉他很多时间。我怀疑,他可能是这座城市里最早的自由职业艺术家。他的老婆,肖阿姨,在一个国营蔬菜店里卖菜 ,菜店离家很远,要坐很久的公共汽车,她就经常在家里泡病假,完全不是一个积极上进意气风发的社会主义售货员同志。

清瘦的石叔叔不仅玩“圪蔸”还拉二胡。可能因为没有孩子而我又经常在他家乱窜,有一次在他家里玩的时候,他叫我唱歌,说他要拉二胡给我伴奏。我那时虽然六岁,但已经上了二年纪,不过一直懵懵懂懂,就听话地站在房间里,大大方方地引吭高歌,唱的是学校里教的摇篮曲:“知了你别叫,宝宝睡午觉……”幼稚得一塌糊涂。多年以后,所有的课都忘记了,但我总能回想起这个平淡无奇的下午和这个下午的二胡声。

我们一家的到来,自然也给周围带来了一些新鲜感。胖胖的肖阿姨向邻居宣传:“哎,那两个川娃娃说话好听得很!”她的性格和她丈夫的沉默寡言迥然不同,非常开朗外向,而又带点狡黠。比如,她会说,来,给我捶背,一百坨一分钱!我们这些小孩竟然也边捶边数,十分欢快。虽然一分钱在1980年也能买小零食,但多年以后才回味过来,她剥削我们的用心是相当险恶的。

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她告诉我和我姐姐,她曾经有一个旧情人,后来去了日本长崎,还给她写信来。的确,我是在她这里第一次看见了好看的航空信封。“日本”...“长崎”...多么遥远而陌生的名字,我简直觉得她和外星人有了联系。她还说,有一天她睡午觉,梦见了这个“日本长崎”的男人,他们在这个美好的梦里纠结是该握手还是该拥抱,而她正在试图说明握手更符合我们中国的礼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你石叔叔回来了”,她咬牙切齿地说,“把我吵醒了......”故事就这么还没开始便如此匆匆结束。我至今还记得她因无痕春梦被骤然打断的沮丧,而且可以想像,更气人的是,她又不能为此发火。

我始终不明白,这样完全不五讲四美三热爱的,非常不健康的成人级故事,为什么她敢于公然向小学生传播。

可能她太寂寞了,总之,好象什么也阻止不了她。

有一次,我们两家人说起,要不要去观看夏天的本地音乐节?肖阿姨不屑地说,石叔叔不会去的,因为他“只看中央乐团的”。噢,本地文艺根本不入他的法眼,我幼小的心灵里对石叔叔的景仰又增强了。记忆中,“中央乐团”似乎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不论是白送温暖还是走穴那石叔叔这么多年怎么熬过来的呢? 大概只能自己继续挖树根拉二胡了,但他的艺术品位毕竟是坚贞不屈的。

他们夫妻的感情还是不错的,但是也经常吵架。吵架的时候把碗,碟,杯子都摔碎了。等到缓过劲来,和好如初了,他们又会手挽手出门,去买新的碗,碟和杯子。难道他们就不知道只砸筷子?谁知道呢。后来我想,摔碗和砸筷子,那音响效果和表达情感的力度是天渊之别嘛,碗砸碎了大不了再买,但连发脾气都造假就太没劲了。

过了几年,我们搬家了,和他们也断了联系。听说后来他们还是有了一个女儿,单名取个“艺”字。

又过了几年,听说肖阿姨不知道因为搞诈骗还是什么的,进去过几年。出来以后有一次在街上偶遇我妈,她依旧开朗外向,还说要来我家。我妈当然几个哈哈就把她打发走了。

我始终觉得,他们在当时所有的邻居里是最有个性的一对,用今天的话来说,简直就是奇葩。但就是这对奇葩,才给我的童年留下了很多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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