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低
菁喆顾不上伤心,周六又去了老人院。她不悦的心情,在老人们的一句句感谢声中消散了。
为什么每每与老人们在一起时,总让自己心情快乐呢?既然这里需要自己,既然自己喜欢这里的老人,既然这里是个快乐的场所,为什么不在这里待得更久些呢?为什么还要回到冷冰冰的实验室,对着一大堆数据发愁,为什么不马上改变这个现状?
令菁喆欣慰的是,老年病学专业的硕导已经同意她转专业。只是她还在纠结,要不要先说服母亲?但今天,她突然淡定了,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母亲已经把自己扶上马送一程了,不能再牵着马,让自己骑在马背上前行。对,要学栗秋的务实,学茹欣媛的干脆利落,没什么可纠结的。不就是放弃博士学位吗?不就是让母亲失望吗?不就是重新学习一门生存技能吗?只要自己喜欢,就算将来当护工又怎样呢?何况自己会努力一级级往上做。
菁喆终于壮胆给博导写了邮件,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谈。导师约菁喆周二上午在学校办公室见面。
“你想结束实验室的工作?你想做什么?可我现在正需要你的实验数据。”导师听了菁喆的陈述,面无表情。
“抱歉教授,我不喜欢每天拿小白鼠做实验,我想跟人交流。”菁喆感性地说。
“你的想法太令我惊异,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读一个老年病学的硕士学位,学制两年。我希望您能支持我的改变,这样有助于我找到工作。我在网上搜索过,美国已有2万家养老院,约200万老人入住,大量的养老机构都需要老年病学的专业人员,请导师理解我的选择,我继续读博,心理压力太大。”菁喆希望看到导师的笑脸。
“我知道你对我有点失望,我没有承诺给你工作签证,不是没有希望,而是这是件很麻烦的事。你突然360度急转弯,让我没有心理准备。而且你重新选择的专业跟学术太不沾边,难道你不再做学术了?你的论文很有独特见地呀!”导师还是想留住菁喆,继续为他打工。
“谢谢您,我从心底不喜欢生物专业,我想趁着年轻,做我认为有意义的事。”菁喆坦言。
“老人院的工作是很有意义。但是它会让你陷入琐碎的事物中,会有没完没了的麻烦。”导师还想拉菁喆回心转意。
“我不怕麻烦。现在全球有3亿老人,中国就占了2亿,我想,学习这个专业会让我有自信,将来我回到中国,可以为老人们做许多事。或许这才是我感兴趣的事业。”
“噢,你让我对你充满敬意,但你能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转到这个领域吗?”
“我爷爷很爱我,我也爱他,但他生病后,我却没能陪伴在他身边,为了弥补内心的遗憾,我想去照顾别的老人。”
“好的,我明白了。你很善良,既然这是你的心愿,我尽力成全你。”
菁喆与导师的谈话起了作用,接下来转专业的手续办得也很顺利。菁喆的心情也因此锃光发亮。过去的不愉快,也都一并丢到脑后。
俗话说:人走高,水走低。菁喆偏偏喜欢像水一样往低处流,她认为现在这种选择才让她放松,才让她的生命真实,为老人服务让她感觉到生命的真正活力。她就是这么一种人,这么一种心态,可是过去,母亲总是揪着她的头发,让她的脚离开地面,她明白自己并不是真的那么想往高处走,就算一不小心走高了,也是虚高。
冬
·虽生存艰难 却灵魂体面·
要么把美国想象成仇敌
要么把美国当成肩膀
这是多么可笑的智商
其实这里是天堂 也是地狱
你不必对这里太向往
也不必对这里恨得手脚发痒
这里就是人类迁徙过程中形成的一个集居地
你还可以去其他地方
但无论人类涌向哪里
必然有的在天堂 有的在地狱
新室友
新室友宛芸来自台湾,年届30岁,远看也就25岁。茹欣媛说因为她身材娇小玲珑的缘故,浓缩得像未开苞的花蕾。栗秋见到她,说她和栗秋两人的皮肤有一拼,宛芸的细白像牛奶,天生细腻;栗秋的白皙像瓷碗,中间多了些打磨的功夫。而菁喆与宛芸银铃般的细润声音没有可比性,一个铿锵有力,一个娇滴滴;一个是从胸腔发声,一个是从声带挤送出来。茹欣媛还说,宛芸弯眉红唇像古画上的美女;栗秋则点评宛芸一双燕子眼,包含无尽的善意;菁喆则羡慕宛芸左腮的酒窝,笑起来真甜。
对于3位大陆女子的好评,宛芸只是微笑,最多说谢谢,其他就没什么可说了。茹欣媛试图从女性主义立场,或从家长里短的角度引发话题,然而聊天的氛围,总因着宛芸的静默和客气而冷场,茹欣媛也说不清这种不亲近,是因着缺少共同语言,还是宛芸的戒备心理在作祟?总之,她们很难聊天,更别说亲密沟通。
于是,茹欣媛便就此扬手作罢,一心做她的房东就好。但私底下,茹欣媛对栗秋说:“大陆人和台湾人有60年没在一起生活了,相互认生。但奇怪的是,为什么我到美国才十多年,就能与白人们打成一片,难不成与外国人的沟通要比本国人之间的沟通还容易?”
栗秋说茹欣媛缺少沟通的耐心:“我看没那么悬吧?交流这事,主要还是因人而异。性格和信仰什么的也挺重要。我在康州的远亲今年90岁了,人家在香港、台湾都生活过,到美国来也30多年了,但见到我,仍然亲切,不存在沟通难的问题。”
茹欣媛还说:“这宛芸最好别说话,一开口那个嗲呀,柔呀,哎呀妈,受不了受不了,但凡一个男人听了就得弄化了!”
无论是夸赞还是微词,宛芸都不多言多语。她在初冬搬进33号公寓,现在3个月过去,菁喆跟她的关系还像陌路人。当公寓里只剩下菁喆和宛芸时,菁喆也的确不知道该如何与宛芸交流和相处。菁喆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女子,现在又遇到一个喜欢安静的,房间里氛围骤然与以往不同了。两个同龄女子见面只是笑笑,你不问,我也不主动说;你做饭时,我在房间;你在卫生间时,我在厨房。彼此谦和有余,礼貌为先,这样也倒相安无事。昔日拥挤的公寓,如今显得清静空旷。菁喆也分不清自己喜欢哪种环境,跟栗秋和茹欣媛在一起时热闹,亲切,凑在一起什么都说,像一家人;跟宛芸始终有距离感,但这种情形,却给自己留出很大的隐私空间,让自己更自在些。虽然菁喆与宛芸相处愉悦,没事时还好,但心里别扭想找人倾诉时,宛芸显然不是好的交流对象。因此,菁喆也纳闷,这小小的台湾女子,难道就没有心事吗?难道就不想跟人交流吗?难道她准备跟任何人都客客气气一辈子吗?
其实宛芸既没有那么神秘,也没有那么冷漠,她只是正在全力以赴做一件事。
宛芸来自台湾宜兰县罗东市,去年在台北医学院读完博士二年级,以交换生的身份,来到麻州大学波士顿分校学习半年的物理理疗。宛芸半年后是要回台北的,因为她男友在台北文化养生老人村工作,宛芸已经向养生老人村的理疗部提交了工作申请,如果顺利的话,半年后她将与男友结婚,然后双双服务于老人村。
这几个月,宛芸每天上课回来,洗漱一番后,总是静静地待在屋里,少与他人闲聊,她在用心做一件事:每天都要手抄10页《地藏经》,为远在宜兰县的奶奶祈求菩萨保佑。
宛芸是奶奶唯一的孙女,也是奶奶最疼爱的。但3个月前奶奶摔断股骨头,一直卧床在家。那时宛芸赴美留学的机票都买好了,她真想留下来陪伴奶奶,但奶奶执意不肯影响孙女的前程,于是宛芸含泪远离。
宛芸到美国后,一直牵挂卧床不起的奶奶。宛芸的爸爸说,既然她那么爱奶奶,就为奶奶抄写3本《地藏经》,祈福奶奶增寿吧。奶奶的奶奶信佛,奶奶的爸爸信佛,奶奶自己信佛,也影响到宛芸的爸爸信佛,现在,爸爸又用这种方式,影响到宛芸信佛。爸爸劝宛芸,有个信仰总是好的,不然,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孤魂野鬼,灵魂没有靠泊的去处。爸爸还说,宛芸奶奶这一生经历了抗战、内战,经历了战火中的恋爱和失恋,经历了在台湾白手起家、艰苦度日、中年患癌症、晚年丧夫等一系列劫难,活到90岁了,白发竟然又变回青丝,皆因为信佛的缘故。所以,作为奶奶最亲近的孙女,能为她手抄《地藏经》,她的生命就会再次出现奇迹。
听了爸爸的劝导,宛芸每日必虔诚地手抄经书,她的心越来越安静,仿佛世俗的一切杂音都被切断,人的心境也变得清澈透明。
奶奶的身子骨果然硬朗了许多,脸色也渐渐红润。听到奶奶的状况良好,宛芸的心情也随之灿烂。
这天早晨,宛芸和菁喆同时出现在厨房里。她主动问候菁喆:“早晨好!”
菁喆愣了一下,忙回应:“你好。”
“你是不是把自己弄丢了?”宛芸突然问。
“啊?”菁喆有点懵。
“我是说,你凌晨时做梦了吧?说梦话声音很大,一直在重复,‘我把自己弄丢了,我把自己弄丢了’。”宛芸凌晨5点起床抄《地藏经》时,听到菁喆在梦里大喊大叫。
“呀,吵到你了吧?真不好意思。我每晚都做梦,最近总是梦到我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回不来了。急得我要死,也不知为何总做这种梦。”菁喆不好意思地说。
“你们中国不是有很多庙吗?你去庙里问问老和尚,也许可以帮你解答困惑。”宛芸善意地建议。
“谢谢你的建议,可是我现在在美国。但你为什么说‘你们中国’,难道你不是中国人吗?”菁喆好奇地问。
“我是台湾人。我拿台湾护照。”宛芸回答。
“可你的父母是中国人呀!”菁喆强调。
“我妈妈是台湾人,但我爷爷、奶奶和爸爸都出生在中国。”宛芸透露了自己的家底。
“那你还是中国人呀!顶多说我们生活在大陆,你们生活在台湾。”菁喆想把这个事说清楚。
宛芸浅浅一笑,说:“好吧。那我不说你们中国了,我说你们大陆,可以吗?”
“可以。我们是大陆,你们是台湾,咱们是一家人,是历史原因造成你们生活在海岛,我们生活在大陆。”菁喆郑重其事地说。她能看出来,宛芸也没什么敌意,这只是她的一种习惯说法而已。“你去过大陆吗?”菁喆问。
“还没有。我爸爸本来想带我去的,但这些年我一直在读书,时间不够用。还好,这些年很多大陆人到台湾旅游,时常能见到他们。”宛芸说。
“你怎么看大陆人?”菁喆问。
“台湾人觉得你们大陆人干什么事都着急。总是匆匆忙忙地要去什么地方。”宛芸道。
“我听说台北与北京差不多,在这些地方生活的人,都是匆匆忙忙,包括波士顿这儿的人,不也是急急忙忙地为了生存拼搏吗?”菁喆毫无来由地为大陆人争辩。
“您别误解,我没有说大陆人不好的意思。‘你可知此身不能久在,何苦急急赶路’?”宛芸突然若有所思地对菁喆说出一句深奥的话。
“你刚才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吗?”菁喆问。
宛芸微微一笑,说:“我这是信口胡诌,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原来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最近这几个月才悟出来的,但原话不是这样说的。”
“噢,还有出处呢?能说给我听听吗?”菁喆讨教。
“我奶奶总念叨,‘你可知此身不能久在,何苦急急忙忙干些歹事?我却晓前生皆已注定,只得清清白白做个好人。’以前我不知何意,最近读了一些佛经类的书才知道,其实这也不是她说的话,而是重庆缙云山温泉寺精舍门前的一副对联。我也不知道她年轻时是否去过重庆,为什么会对这句对联念念不忘。但我看到你们大陆人那么着急地往前赶,把自己弄得很累,我就受了点启发,把它改动一下,算是作为对自己的一个提醒,挂在嘴边。”宛芸详细解释了这句话的来由。
菁喆感兴趣地问:“你奶奶吃素吗?”
“是的。她是虔诚的佛教徒,吃素几十年了。但身体还挺好的,现在每天还写日记,晒太阳。只是前几个月摔了一跤。”宛芸心疼地说。
“哇,这样呀!我爷爷也90岁了,本来他身体也挺好的,但半年前也摔了一跤,大腿骨摔断了。”菁喆也心疼地皱着眉头。
宛芸提醒道:“这个年龄的老人就怕摔跤。你叮嘱家人,给你爷爷做些理疗吧,那会有助于他的康复。我男友定期替我去看望奶奶,帮她做理疗,她恢复得可好呢!”
菁喆黯然神伤地说:“我们家没有做理疗的条件,爷爷最痛苦时,他的身边都没有人伺候。只可惜我待在这里回不去,简直像坐监牢,我真内疚呀!”
抗战女兵
5月初,栗秋决定带着菁喆去康州温莎镇老人村庄,看望她姥爷的堂兄的嫂子,也就是冷杉老人。因为再过一个月,栗秋的访学项目将结束,这期间,她不仅要珍惜与菲利普相处的时光,还要迎接儿子的到来。寒假时,儿子连续感冒发烧咳嗽,出不了门,未能到波士顿与栗秋一聚。现在,只能等到儿子6月初期末考试一结束,赶紧飞过来,然后,母子俩再一同回北京。因此,栗秋来看望冷杉老人,也算是给老人道个别。
栗秋邀请菁喆一同到老人村庄,一是菁喆已改了专业,对老人村庄的自治模式感兴趣,另外,以后冷杉老人想叙叙乡情什么的,可以找菁喆说说。虽然冷杉老人儿孙满堂,但大多在世界各地生活,不在身边。所以,栗秋想了个两全其美的策略,干脆介绍菁喆给冷杉老人认识,相互也有个照应。
这天早晨9点,栗秋和菁喆乘坐从波士顿直达康州哈特福德的大巴,两小时后,她们来温莎镇西侧的老人村庄。栗秋在电话里已征得冷杉老人同意,带着好友一起来她家里包饺子。老人很高兴。
菁喆还是第一次来到这种真正的美国中产阶级聚集的老人村庄。40多户联排独栋房有序地环绕成一个圆形,这个圆的外围是一圈高约20米左右的各个品种的枫树,既挡风,又美观,还有安全感。枫树已经翠绿,透着这一年最初的生机。许多住户门前挂着漂亮的花环。还有些住户门前的台子上,摆着花草,门前停着一两辆车,偶有小孩子进进出出。栗秋说:“美国人其实很看重亲情,周末时,儿女们会带着孩子来看望老人,也很孝敬呢!”
冷杉老太太家住在村庄的中部,栗秋远远就看见了她门前的那对撒尿的小顽童装饰,一顶随风摇摆却飘不走的风筝,以及两盆绿莹莹的兰花草。“哇,老太太很热爱生活吧,门前又是花草又是顽童的!”菁喆叹道。
“因为她心里有大爱。”栗秋含蓄地说。
跟冷杉老人约定的时间是上午11点30分,她们提前了15分钟到,栗秋提议:“咱绕着村庄散散步吧?”
菁喆点头,两人围着被绿树环绕的村庄走了一圈,春风拂面,格外清爽舒适。
“人老了还有爱情吗?”菁喆问。
“从生理上说,荷尔蒙没了,异性跟同性没什么区别了,就不会发生化学反应,相互之间的吸引力也应该减弱。你说,当生理特征又回归到孩提时那种无性化时期,男女不分,还能产生爱情吗?你不觉得,许多老男人走路说话都像老太太,而老太太们,说话声音越来越粗,听上去像老头?”栗秋很专业地说。
“是有这种现象。但我爷爷还是挺男人的,改不了。你的意思是,只要能维持荷尔蒙基数,即便是老人见了异性也还能产生爱情对吗?”菁喆又扯到了她的爷爷,不知为何,最近总是爷爷长爷爷短地挂在嘴上。
“就算有,也激不起大波澜。但不排除一些非同寻常的老人,他们一生都保持着激情,心理始终年轻而鲜活,像诗人歌德,80岁了,还恋上一个16岁少女。杨振宁80岁了,不也娶了一个20多岁的女学生吗?”栗秋想举例时,张口就来,好像每天都有大量的信息录入她的大脑数据库似的。
“他们应该是真爱。”菁喆肯定地说。
“纠正一下,男人与女人之间因为需要而走到一起,因为不需要就分开,与爱情无关。爱情都是童话故事里瞎扯的。丹麦爱情故事大王安徒生,一生穷困潦倒,就因为他没见过爱情,渴望爱情,所以一辈子都写爱情故事,你说,从未接触过女人身体的男人,却自称情圣,这不是童话是什么?”栗秋理性分析道。
“我追求的爱情就是个童话。”菁喆充满向往地说。
“现实生活中没有爱情。”栗秋毫无表情地说。
“你骨子里很悲观。”菁喆斜眼看着栗秋。
栗秋反驳说:“不,我恰恰是乐观的,只不过不再把童话和现实混为一谈。爱情是什么?有个女作家说了,那是一个枉费心机的企图。爱情其实对健康是有害的。虽然爱情是美好的,但它不会永恒,只是你自己不愿承认这个事实罢了。你可以指责在网站上遇到的那些男人不道德,但道德又是什么?是为了谁的需要才出现的?你不也打着爱情的幌子,去交友网站找一个符合你条件的美国男人结婚吗?现在的爱情都变了味儿,已不是你从童话故事里读到的爱情了,人们在交友网站上,只需打个招呼,就可以说一见钟情,然后开始一夜情,就算见不了面,不也可以裸聊吗?”
菁喆叹气:“生命本身真的如此不堪一击?爱情真的不能永恒?”
“爱情这东西是一种灵性,也带着一丝神性,它一闪即逝,谁都不能永远握住它,如果它那么容易就被世人握住,那它也就俗气了。有幸的人,握住它的时间长些;而大多数人的爱情,犹如手中捧起的沙子,从捧起的那一刻,就在流失,直至掌心什么也不剩。所以,就像一个女作家说过的,爱情很多时候是双刃剑,两败俱伤。”栗秋谈到爱情总有话说。
冷杉老太太的房子坐北朝南,地处老人村庄里地势较高的位置。10年前,这个村庄刚开发时,冷杉夫妇卖掉宽大的老房子,搬到这个联排独栋房里,他们刻意选择了这种小户型房,这样夫妇俩相互照应起来方便,而且能节省不少钱。但去年冬天老伴走后,老太太决定搬到老人院去安度晚年。那里有很多与她年龄相仿的老人,也会得到护理人员的很好照顾。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给孩子们添麻烦,在美国,孩子没有赡养老人的义务,每个月只需探视一两次,或每周视频一次就可以了。所以,现在,冷杉老人家门前的草地里,正竖着一块“此房出售”的牌子。
老太太正坐在朝南的阳光房里慢悠悠地喝着红茶暖胃,宽大的书桌台上,铺着一张宣纸,上面是老人不知何时写的几首诗词。冷杉老人还是少年时,就在母亲的指导下,学写隶书,主要练习的是曹全碑体。母亲总说,隶书比较接近女孩子的性格,比较柔和,还有古朴的气息,在书写上,以静、慢、轻柔为主线。到美国后,冷杉也练过柳体和楷体,但每每有在宣纸上创作的冲动时,下笔还是以隶书为主。
虽然门虚掩着,栗秋还是礼貌地按响门铃。栗秋悄声说:“她在等响,就凭这个细节,老太太一点都不糊涂。”
见到冷杉老人,菁喆愣住了。老太太的穿戴得体而精致,一派中国元素。室温调到微暖,冷杉老人穿着丝绸面料的刺绣上装,牡丹图案,分别用了酒红和明黄色点缀,精致的盘扣,也是丝绸面料,裤角做了暗红的滚边处理。她身上散发着贤淑婉约,宁静致远,含蓄内敛,柔中有刚的民族特性。老人1米65左右的身高;白皙的面孔,清瘦中有润色;虽然眼角皱纹颇多,但白齿红唇是整个面部的亮点;一头银发挽成结固定在脑后,额前的刘海自然地内卷着花样儿,金丝框眼镜架在笔直的鼻梁上。猛然一看,她也就70岁上下,菁喆暗自嘀咕,是老人本身就长得年轻呢?还是她长期在国外生活保养得好?或是她化妆后显得年轻?如果拿她跟自己的姥姥和奶奶比,简直像两辈人!真不可思议。
冷杉老人家客厅的正墙上,挂着一幅隶书体的刺绣,是一组词:“那些年华,恍然如梦。亦如流水,一去不返。不泣别离,不诉终殇。”一张雕龙大椅,椅子后面摆着雕龙屏风。客厅的左侧墙上挂着一幅中国仿古画,赵左的水墨长卷《溪山高隐图》。右侧墙上挂着张大千仿明清古画《石涛山水》。书架上不仅有线装古书,还有玛瑙、翡翠、白玉、宝石、瓷器、骨料、象牙和金属制成的鼻烟壶。菁喆眼界大开,顺手拿起其中一个放到鼻下想吸闻,栗秋赶紧制止:“别动,这是古董,只看就行了。”菁喆便慌忙把东西放回原位。
老太太都看在眼里,却笑眯眯地抿着红茶,听翻录的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老歌《惜别》和《天涯歌女》。当栗秋和着曲子唱起《天涯歌女》时,冷杉老人也声情并茂地唱起来,她是那样悠然随性,使原本还很紧张的菁喆顿时松弛下来,看到这个年纪的老人唱歌,菁喆特别高兴,因为她的爷爷也从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总是想唱就唱,尽管声音是颤抖的。
栗秋聊了一会儿,就到厨房罩上围裙,开始弄饺子馅。来之前,她已从中国城买来现成的饺子皮。老人喜欢吃芹菜馅的,饺子也是她的老伴生前最爱吃的。
“奶奶,这是您年轻时的照片吗?好清纯哟!”菁喆顾不上喝茶,早被墙上的十几幅黑白老照片吸引,不禁赞道。
“70年前,我在护士学校学习时留下的。一晃一生过去了。”老太太淡淡地回答。
“您先生年轻时真帅,尤其穿着军装的样子。”菁喆由衷赞美。
“那当然。抗战那年,我们医疗队的6个护士都暗恋他,私底下都说他比美国电影里的男影星还帅。有的女护士向他表白,有的女护士托人从中介绍,还有的给他送吃的送手织的围巾,但他都拒绝了。谁知他喜欢的竟是我,而我那时虽然也喜欢他,但我想,如果他不来找我,我永远都不会开口的。因为那时我一心想去修道院当修女。抗战一胜利,我们的医疗队解散了,我回到家乡,谁知,他也来到我家乡附近工作,我们又遇到了,然后相爱,结婚,一口气养育了一大群孩子。”冷杉老人捧着热茶,浅浅地呷了一口,身子板仍然很直。
“我爷爷也参加过抗战呢!他说,他的许多兄弟都战死在湖南了,他经常做梦能梦到他们。”提到抗战,菁喆也自豪地赞扬自己的爷爷。
“你爷爷也是湖南人?”冷杉老人问。
“不,他祖籍是辽宁丹东。听他说,他14岁时,就跟着他的爸爸和叔叔参加了东北抗日联军打日本人,但不知为何他们几万人从东北坐闷罐车到了俄罗斯,从那里来到新疆,又在新疆打仗。后来抗战爆发了,他又跟着他叔叔跑到河南,在那里报名参军,之后还在黄埔军校学习过两年,毕业后去了湖南,反正他所在的部队在衡阳跟日本人拼过命,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爷爷总说他命大。”关于爷爷的经历,菁喆只能说些零乱的片段。
“噢,他可能参加了衡阳保卫战,那场战役,我们的勇士拼得很壮烈。那时候,我们都不愿意当亡国奴,响应十万青年十万兵的号召,就想上战场打日本鬼子。”冷杉老人听到菁喆的爷爷参加过东北抗联,眼前一亮,随之便有泪花盈在眼眶,她下意识地哼唱起,“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大豆和高粱,九一八,九一八……”她唱着唱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但是她还在唱,直到把这首歌完整地唱完。
菁喆小时候也常听爷爷唱这首歌,很熟悉。此刻,听到冷杉老人一字不差地把这首70年前的老歌唱完,菁喆感动得想拥抱老人,可是终究只是递给老人一张纸巾,就又坐回椅子上。她太羞于表达感情,过于内向。
菁喆暗想,原来爷爷那个时代的有文化有志气的青年,都会唱这首歌,都报名参军上战场打日本侵略者,保卫自己的国家。但如今,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有学历有志愿的人,只要有条件,都忙着考托福考雅思,想尽办法离开自己的国家,去海外求得发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是我们这代人有问题,还是这个国家出了问题?是年轻人的悲哀,还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悲哀?换位思考,如果把冷杉老人那一代人和自己这一代人调换一下,他们也像我们今天这样纷纷移民海外吗?而我们也会像他们那样到战场上与日本人拼刺刀吗?这几个月,菁喆的脑子装进来的东西越来越多。
“可是,奶奶,既然您那么爱国,为什么又移到美国来生活呢?”菁喆不解地问。
“说来话长。有些事也不便再提。”冷杉老人简洁地回答。
栗秋忙喊菁喆到厨房帮包饺子。菁喆到卫生间洗过手,然后进厨房给栗秋打下手。栗秋悄声对她说:“有你这么追着问的吗?我从来不敢多问她什么,这里是美国,人家都有隐私意识。我告诉你吧,新中国成立后,有过三次移民潮,一次是新中国成立时,许多资本家,国民党什么的,因为对共产党有疑虑,纷纷跑到台湾、香港和美国;第二次是“文革”期间许多人受不了,跑出国了;第三次是改革开放后,许多人投亲靠友,为了骨肉团聚,移民到欧美等一些发达国家。”
菁喆也悄声追问:“噢,那老太太应该是新中国成立初跑过来的那批吧。那如果你要是跟菲利普结婚了,也移民了,那你算第几批?”
“可以算第三批。不对,从性质上分,与第三批又不相同,那批人知识含量低,手里也没什么钱,主要来赚美国人的钱。但这些年的移民,主要是当官的卷着钱来的,经商的当投资移民来的,还有留学的留下来不走了。我怎么也算个高知群体的吧。细分的话,我应该算第四批。”栗秋分析说。
冷杉老人也系上围裙进了厨房,她拿起一棵小葱,慢慢地切起来,一边切一边说:“这百年来,中国有两次大的向外移民潮,一次是清朝,另一次就是蒋介石失去政权后。其实还有一次中国内部的移民潮,你们不知道。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山东沦为战场,难民大批涌向东北。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为增加后方的劳力,连蒙带骗地让华北老百姓移到东北,光1942年就有120万人移民到了东北。我们这一代人,都恨透了日本人。可是你们这一代人,已经淡忘这段悲惨屈辱的历史了,唉,不提也罢!”
菁喆又是张大了嘴巴,这老太太真了不起,耳不聋眼不花的,头脑真清晰,表达得太流畅了。菁喆对冷杉老人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顿饭,三个人吃得简单而隆重。芹菜鸡蛋粉丝馅素饺子,一小碟花生米,一小碟清煮毛豆。三人还浅饮了些墨西哥人喜欢喝的“玛格丽塔”鸡尾酒。饭毕,冷杉老人送给菁喆一件礼物,就是菁喆进门时拿到手里吸闻的那个鼻烟壶。
“你真有眼力,你看中的可是清代乾隆年间制作的金胎掐丝珐琅仙鹤纹鼻烟壶,我看你吸闻的姿势,知道你懂这个玩意,所以就送给你吧。”冷杉老人平静地说。
菁喆连忙推辞:“别,别,我只是看看而已。这东西太贵重了。”
冷杉老人淡淡地说:“我这个年龄了,能送出一件,就轻松一点。什么贵重不贵重的,东西到了喜欢的人手中,我就开心。”
听了此言,菁喆感激地说:“那我可收下了。我爷爷有一个嘉庆末年研制的内画鼻烟壶,是骨角材料制成的,壶上图案是个蝈蝈。他说,还有一个白菜图案的,他送给了他最好的朋友。我爷爷说他的鼻烟壶是他的爷爷传给他的,他爷爷那个年代,东北地区的蒙古族人、汉人和朝鲜人,都流行吸闻鼻烟壶。”
“你说的没错。那个年代,鼻烟壶是中国的一种斗富的工艺品。其实,它起源于美洲的印第安,被从欧洲来的旅行家发现并带回欧洲,流行一时。到明末时,传入中国的东北地区。清朝康熙年间,朝廷招揽了一批通晓玻璃烟壶制作和画珐琅的西方人,在紫禁城内专门制作鼻烟壶,这使得这种鼻烟壶艺术在乾隆前期达到极盛,于是,玩赏和收藏鼻烟壶也渐成风气。估计你爷爷的爷爷就是在那个时代接触到这种玩意的。”冷杉老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条条是道,思路清晰,但也累了,菁喆赶紧往茶壶里添了些许热水,然后再倒入她的茶杯。做这些事时,菁喆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冷杉老人,而是自己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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