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盘歌,有天由郑义成笑着交给梦醒。
梦醒警惕地问:“你是不是偷听过了?是不是很难听?我怎么觉得你的笑不怀好意?”
郑义成收敛了笑容,说:“这年头做人难啊,居然连笑都违法。你的歌很好听,志醒帮你修了修,声音非常好——不信你自己听听。”
梦醒接过盘,放入笔记本电脑的光驱,一会儿听见一个柔和的女声从电脑里泻出来。梦醒做梦一样问:“这是我唱的吗?真的是我唱的吗?”
郑义成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包装包装变成歌星。不过,你只能做个录音棚歌星,现场演唱会可能够呛。”
梦醒送他个大白眼:“谢了,我不想做歌星。”
郑义成皱着眉头问:“你用电脑听歌?”说着环顾四周,“你居然连个像样的音响都没有?告诉我,你除了工作,还有什么乐趣?”
梦醒说:“有工作做就是莫大的乐趣,还要什么乐趣?”
这年头,三样东西不能丢,儿子,父母兄弟,工作。
梦醒的房间,家具和家电是原来的,书桌上电脑传真估计也是公家的,除了生活必需品,基本没有什么摆设,陈列柜几乎是空的,只摆着几只相架,相架里是南山各种时期的照片。
郑义成站在陈列柜前端详南山的照片,说:“我见过一个女的喜欢收集香水,陈列柜里是各种牌子各种形状的香水瓶——”
梦醒皱眉:“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不象女人?我不象女人难道你象女人?!”
郑义成连忙举起手来:“你别这么气势汹汹地声讨我好不好?我的意思是说,你除了工作应该有点什么乐趣和爱好。”
梦醒忽然想起什么,说一声“对了,我老忘记这件事”就转身进房,开抽屉拿出一张美国银行的支票放入信封,出来递给郑义成,说:“我开了好几天,一直想着找个机会给你,老忘老忘,今天还给你——跨国收支票,可能会慢点,大约要个把月才能兑现。”
郑义成接过来打开来看看,笑着问:“如果我不收,你会不会睡不着觉?”
梦醒说:“会。”
郑义成仔细看一眼,小心翼翼地放入皮包:“签名练得不错,很漂亮,很有做明星的潜力。”
梦醒说:“你这笔钱帮了我大忙。”
郑义成跟她分别坐进两只沙发,问她:“在那边念书苦不苦?”
“苦,怎么不苦?” 梦醒说,“那两年真是咬着牙坚持下来的,考试的时候通宵复习,在地铁里会睡着坐过站。做了很多卡片揣在口袋里,在服装店打工的空歇拿出来瞄几眼,还怕老板同事看见不高兴。上讲台做演示,紧张得肠子抽筋腿抽筋,恨不能谁来劫持了学校,大家遣散回家,每人都不用考试就给个A。”
郑义成说:“让你回来你不回来,自讨苦吃——身体是不是这么搞坏的?”
梦醒说:“还好啦,本地学生也都那样,边念书边打工,到考试的时候才突击看书。”
郑义成说:“人家多大,你多大?你以为你十八岁!人家是母语,你不是母语,能比吗?”
“可是我确实学到很多有用的东西!”梦醒笑着站起来,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来,把自己以前在学校里的作业调出来给他看,有设计图,有演讲用的幻灯制作,接着说,“以前做服装出口哪里懂这些?样衣出了问题,打版师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我自己看着样衣做得不对,还能告诉打版师哪里出了问题,该怎么修改。”
这些东西她从来没给张允鑫看过,因为看了也白看,他不会说句好话。
郑义成伸头看她翻着讲着,表扬说:“噢,这么能干!这些衣服都是用电脑画的?这些报告纲要都是你做的?这些东西我都不会用——”
梦醒惊异地叫:“老哥,真的假的?那么WORD 文档,EXCEL文档你会用吧?电邮好像你会用。”
郑义成挠挠脸颊,尴尬地说:“WORD会用,拼音打字也会,打得很慢。电邮可以用,但是EXCEL,什么是EXCEL?”
梦醒昏倒:“真是大老板啊,用惯了秘书的老板都是这样吗?”
郑义成更加尴尬:“梦梦,你这样嘲笑你哥很不厚道!”
梦醒妈妈跟女儿通电话的时候总是催她早点去看病。梦醒总是说最近一段时间忙,抽不出空来,等抽出时间一定去看医生。她已经联络上海的一家合资医院,把自己在美国的专科医生的资料都给这边的医生,让他们把自己的病历转过来。
她说:“妈,真的开始治疗,我要自我隔离一周,不能上班,不能出门。中国这种情况,到处都是人,我怎么弄?总要先把工作安排好,把驾照转过来,练好开车才能开始治疗。”
梦醒有美国驾照,基本上是本本族,在美国开得都不多,在中国这种路况开车,那是自寻死路。
其实梦醒潜意识里,还是希望自己回国以后心情放松,睡眠转好后能够自然治愈。一旦她决定手术或者核药物治疗,都会留下后遗症,要终生服药,她这一辈子就是一个病人,一个半残疾,还享受不到残疾人的待遇。
但是似乎,她的身体跟她的愿望不是那么合作。每天晚上睡下,她的心跳都会放缓,早上起床前,测测也接近常值,可是一旦起床,血液开始正常循环,她的心跳就会加快,即使服用药物也比普通人跳得快。
梦醒妈妈提醒女儿:“我听说这个病也很危险,你要当心。有个人半夜里睡觉忽然心脏停跳,家里人都不知道,早上起来——”
梦醒连忙说:“妈,我知道,我会当心的。”
梦醒妈妈叹口气:“要是实在累,把工作辞了回来养病,养好病再找个工作也一样。咱们家现在不差你一口饭。”
辞职?万万不可。现在的年代,宁可失恋,宁可失婚,不可失业。
志醒在H市帮梦醒找个教练,只要梦醒回家,每天抽一个钟头跟着教练练习开车,熟悉在中国的路况。教练车副座也有刹车,梦醒练得很放松,很安心。
乱穿马路的行人还是时不时把梦醒吓得浑身打哆嗦,有一天抱怨一下,郑义成说:“其实你要是不喜欢,可以不要开车,反正工作有司机接送,不工作的时间打车即可,实在打不到车,我跟志醒随叫随到。”
梦醒苦笑,她可不想在治病的时候祸害任何人——自己的亲人不想害,素不相识的出租车司机更不想害。
有时候郑义成和志醒也一起回H市。他们抱着南山一起去苏家的新房子视察装修进度。只要郑义成在,南山就粘着这位“大舅”,亲舅舅和亲妈都靠后。梦醒纳闷地问妈妈:“南山为什么喜欢义成哥?”
梦醒妈妈说:“小孩儿最简单,有得吃有得玩就开心。义成每次来都带他去吃东西,带他去玩,干什么都很耐心。志醒耐心没有义成好,南山当然喜欢义成!”
原来如此。郑义成抱着南山,说话温声细语,南山指东,他打到东,南山要西,他就给西,简直是百依百顺。倒是志醒有时候会说:“去去,舅舅忙着呢!东西掉了,你自己不会拣起来?!”
小朋友又不傻,当然粘着自己指挥得动又愿意为自己做牛做马的人。
男孩子好动,更喜欢在户外跑来跑去。梦醒尽量争取每周能回家一次,每次回去,也尽量带着南山去楼下街心花园玩。她坐在花园的椅子里,看着儿子在阳光下跑跑跳跳,心中感叹自己妈妈为了这个外孙不知道付出多少精力。开始的时候南山硬拉着她一起玩,她也跟他玩一会儿,发现跟小朋友玩比高强度的工作还累,只得蹲下身跟他讲道理:“南山宝贝,妈妈生病了,不能这样跟在你后面跑跑跳跳,你跟小朋友玩,没有小朋友就自己玩,妈妈看着你玩好不好?”
南山似懂非懂:“妈妈生病很难受吗?”
梦醒实话实说:“是的,很难受。但是妈妈坐着看南山玩就很开心。”
南山找小朋友一起玩,不一会儿抢人家的玩具把人家打得哭起来,梦醒只得苦笑着去拉开南山,要他向被打的小朋友道歉。南山拒绝道歉,梦醒向小朋友家长道了歉,连拖带拽地把他拉回家,关在梦醒爸爸的书房,告诉他:“你在里面好好想想什么地方做错了,想通了我再放你出来。”
南山踢门,哭,梦醒搬把圈椅坐在书房门外看书,谁说情都没用。
过了一会儿南山停止哭泣,在门内讨好地说:“妈妈好,妈妈爱南山。”
梦醒妈妈听了立刻崩溃:“你放他出来吧,他都服软了,你放他出来吧。”
梦醒在门外问儿子:“你知道自己做错了吗?”
南山在门内说:“妈妈好,妈妈爱南山。”
梦醒咬着牙说:“不认错就在里面待着。”她听了儿子那些话,也差点心软得流泪。
梦醒妈妈不满地说:“什么事儿!好不容易回来,跟个孩子较什么劲儿!”
梦醒说:“都是你们惯的!将来惯成他爸爸那样,你们哭都来不及!”
过了二十分钟,南山认错,被放出来,梦醒心平气和跟他讲道理,他也能听进去。
跟志醒郑义成一起回上海的路上,志醒跟郑义成说起这件事,笑着说:“我姐心真硬。南山在书房里哭得撕心裂肺,后来又讨好得可怜巴巴,我听着都受不了,她居然一点也不为所动。”
郑义成看看坐在身边的梦醒,欲言又止。
梦醒说:“不行,老人带孩子就会惯着宠着,早晚有一天要把孩子惯坏,我还是得早点找个保姆把孩子接到上海去一起住。”
志醒嗤地一声笑:“你每天几点下班?说出差就出差,说出国就出国,孩子跟着保姆你真的放心?哪天出差回来,孩子给保姆卖了你哭都来不及。”
郑义成也说:“还是维持现状吧,你现在这种情况带孩子不那么现实。要不等再过一阵,想办法让你爸妈都到上海来跟你一起住还差不多。”
梦醒此时才体会到什么叫单身母亲的艰难,尤其是所谓的有“事业”在身的单身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