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一抹霞光-地中海荚蒾

关于霞光的记忆,最温暖的一个片段:

五岁那年的暮春,我第一次到福建山区与下放的外公一家生活。外婆每天清晨五点多钟起床为全家人升火做饭,我也跟着早起,一个人爬到院前的小土坡上采摘带着珠露的木槿花。乡下人用木槿花瓣裹着地瓜粉做煎饼,鲜嫩可口,我喜欢这道菜,外婆三天两头做给我吃。

吃完早饭后,两个知青舅舅到队里出工,胖胖的长相酷似弥勒佛的外公穿着一件破着洞的白汗衫,黑色肥短裤,头上一顶破草帽,手里挎着大竹篮,也往土坡上去 了。翻过土坡,就是绵延数十里的长满翠竹的山丘。外公不是去林子里采草药,就是到隔壁村为人看病。外公每次上山时,我和外婆站在大院里目送他远去。他即将 翻过小土坡,估摸着要走出我们的视线时,总是习惯性地回头冲我们挥手微笑。每当这时,天边的一缕朝霞恰恰映射到他的帽檐,他笑盈盈的脸庞显得格外生动。整 个寂静的小村庄似乎突然苏醒了,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这个画面从此定格在我的脑海中,伴我走遍大半个人生旅程。

几个月前,热心的老同学从沙县档案馆里调出了文革期间上山下乡人员安置花名册,外公的表格里有一行钢笔小字:本人还会看病。

我看到这行字,泪如雨下。因为我知道,这是他主动要求加上去的。他在世的时候,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会看病,到哪儿都要自我宣传一下。从十二岁帮助祖父打理 家族生意开始,他就跟随名医,苦读医书,发誓要治好母亲的偏头痛。成家后,又钻研药书,治疗太太的不孕症。他到处为人免费看病,还贴钱为穷人买药,将行医 当作慈善事业来做。二十四岁那年,外公因为治好太太多年的不孕症,名扬乡里,上门求医的人纷至沓来。他对患者说:“我看病不收钱,等我哪天落魄了,你们再 给我钱不迟。”

妈妈说他是“乌鸦嘴”,不幸言中,外公解放后终于沦落成穷人,开私人中医诊所谋生。虽然穷得只剩下“背心短裤”(这是算命先生在解放前对含着金匙出生的外 公的下半生的掐算,果真中了),但他济世的心从未改变过,给五保户免费看病贴钱买药,定期回老家为乡亲义诊,几十年来从未间断过行善。

他下放时,见到农村缺医少药,非常揪心,于是经常上山采草药制成药丸分给乡亲。在他的熏陶下,我的两个舅舅也学会了制药丸,邻居老黄家的儿子遥遥也开始辨识些草药,上山疯玩时会抓一把草药回来给外公晾晒。

学工程的爸爸跟着妈妈一起翻草药书,从最初的一窍不通,到熟记诸多偏僻的草药名。

我嘛,两三岁起就开始翻草药书,看图识草药,长大后忘了不少,但喜欢花花草草的习惯却保留下来了,是典型的”叶公“。

我绝对相信,一个人的原生家庭对他(她)的影响是巨大的。

今早约了朋友在列治文喝午茶,突然发现了马路中央的安全岛上飘来一片红霞。深冬时节,地中海荚蒾( Viburnum tinus)        终于隆重地开了。它殷红色的米粒小花蕾密集地覆盖在绿油油的枝顶上,如一片红霞漂浮在墨绿色的树冠上。 小小的五瓣花朵是粉白色的,有股暗香,上百多花聚成直径约10厘米的花伞。去年花朵凋谢后留下的紫黑色的玲珑小浆果还在,配着云霞般的花朵,为萧条的冬天 带来明媚的色彩。

喔,冬天里的地中海荚蒾,不经意钻进心里的一抹霞光,忽然释放了过去所有美好的记忆。我想起了五岁那年笼罩在乡村天空的那抹朝霞,以及破草帽下外公灿烂的笑脸。

我回到家,将那张写着”本人还会看病“的下乡人员安置名单复印件从电脑里打印出来,放进我的私人档案。这份珍贵的资料,连同那抹霞光记忆,将作为传家宝,留给我的两个小儿。

hua_3竹 发表评论于
英国现在正是地中海莢蓮Viburnum tinus盛开的时节,到处都看见,很有春回大地的感觉。
南小鹿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横塘雨眠' 的评论 : 1979年外公全家平反回城,他又接着开诊所,做善事,1997年过世。他临终前的情形我写在了《天主教徒的葬礼》,发在博客里。我从他身上看到了天主教精神。他是旧中国的扎克伯格,我们家族的骄傲。
横塘雨眠 发表评论于
谢谢分享,很感动!不知你外公他老人家后来境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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