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先生在《文学回忆录》中说: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木心进而解释道:
“1950年,我二十三岁,正式投到福楼拜门下……那年,我退还了杭州教师的聘书(当时还是聘书制),上莫干山。这是在听福楼拜的话呀,他说:“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书桌上贴着字条,是福楼拜说的话:“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用福楼拜这句话,意思是:我甘愿为艺术占有,没有异议。回顾这些往事,是说,艺术家一定要承当一些牺牲。你们承当过多少?你们还愿意承当多少?清不清楚还要牺牲点什么?
宗教很明白:你要进教门,就得牺牲。吃素,不结婚,不说绮语....
福楼拜不结婚。他对情人说:你爱我,我的构成只有几项观念。你爱那些观念吗?
艺术家的牺牲,完全自愿。”
木心一生,堪称传奇——从乌镇到上海,从上海到纽约,再从纽约重回故乡。84年,始终孑然一身,惟有文学与艺术相伴。被称为文学的鲁滨逊。
我们大多数人当然是没有这个勇气的,为艺术牺牲?谈何容易?没有那个条件,也没有那种决绝,艺术对于我们普通人只能是生命的点缀,占据生活的一小部分,是我们人生义务和职责外的美丽梦想。挪威作家卡尔·奥韦·克瑙斯高从2007年开始,“每天日出前起床,以便在孩子们醒来之前写作,最终完成了3600页的六卷本小说《我的奋斗》”。一个有家庭生活,有社会职责的男人,一个渴望孤独的空间,渴望自我实现的男人,一个好父亲,好丈夫能给予艺术的时间只有黎明前这么几个小时,但是他依旧苦行僧一样地完成了自己的篇章。不写作的人大约是不能理解这样的一种固执,如果说“艺术只是一个梦,不过比权势的梦、财富的梦、情欲的梦,更美一些,更持久一些...”为什么有人要如此执着于一个梦呢?
“克瑙斯高在《卫报》的访谈中承认,他四十岁时已经拥有一位美丽的妻子和三个可爱的孩子,并深深爱着他们。然而他并没有感到真正的快乐,因为他的愿望一直都是写出真正的文学作品——这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渴望。类似的想法并不罕见,但恐怕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说出这令人不快的真相:家庭价值固然值得珍视,但它无法替代个人追求和自我实现。当二者发生冲突、取舍不可避免时,我们会如何选择?”
克瑙斯高在对孤独的渴求和对创造的焦虑之中开始了他的奋斗,他忍耐,他坚持,他坦率,他偏执。我们何尝又不是如此呢?生活并不尽善尽美,我们忍受着琐碎平庸日复一日的劳作,我们渴望某些高于生活的东西去赋予我们存在的意义,我们渴望实现自己的梦想,为平凡的人生镀上了属于自己的釉彩。最重要的艺术能让我们感到自己不再只是生活的匆匆过客,我们思考,我们记录,我们创造,我们雕刻,我们在无情岁月中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即便一切终将消逝:太阳,将会冷却,地球会冰冻,人类将消亡,但是有些梦做了比不做好,哪怕生活最终会将我们挤压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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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文:《一个能满足一切窥探欲并抚平一切狂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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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奥韦·克瑙斯高。记住这个名字,因为接下来你将进入他的人生。你不用读到最后就能看到他为自己准备的墓志铭:此地安眠着一个人,他万事能忍。最后被挤压得粉碎。
这本书(《我的奋斗1:父亲的葬礼》)在最大程度上满足了窥探欲:天性敏感的挪威少年,在冷淡疏离的父亲和存在感极弱的母亲身边长大,和同龄人一样上课,游荡,踢足球,建乐队,恋爱,写作,毕业,间隔年,重回校园,结婚,生子。他有天分却非天才,有性格却非异类。他的生活寻常又不寻常。
卡尔·奥韦·克瑙斯高从不吝惜他的坦诚,他的笔如流水般触及生活中曾经发生的一切,不管这些事有多么伤感、尴尬或者令人难堪。
“我把烟屁股扔在地上,喝下最后一点已经完全凉了的咖啡。我看见的是生命。我思索的是死亡。”翻开书,“死亡”这个字眼出现的频率之高令人惊异。在克瑙斯高看来,死亡分为两类,“ 一类与隐秘、沉重、土地、污秽和黑暗有关,而另一类与开放、轻盈、天空、洁净和明亮相联系。”第一部名叫“父亲的葬礼”,在直面死亡的过程中,克瑙斯高的坦率甚至到了令人不安的地步。“现在我看到的是没有生命的躯体。这曾经是我父亲的那个人和他躺着的这张桌子之间不再有任何区别。”
和父亲的关系深刻地影响了卡尔·奥韦·克瑙斯高。他在四十岁时仍以儿子的身份自处,直到父亲死去,他自己也成为父亲。克瑙斯高幼年时曾因为跌倒而哭闹不止,结果父亲把他举起来掼到澡盆里,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在头上冲下来,直到他停止哭泣。他的妈妈在这件事后下了最后通牒:再有这样的一次,她就离开他。克瑙斯高深深地担忧自己继承了父亲的特质,当哥哥英韦有了孩子时,他如此写道:“对我而言,英韦就是块试金石。如果他没问题,那我将没有问题。”然而这种恐惧没有成真,克瑙斯高成了一位北欧式的好丈夫、好父亲。他和现任妻子琳达(也是一位作家)有四个孩子:不到两岁的安妮,8岁的约翰,10岁的海蒂,11岁的万妮娅。奋斗就在尿布、家务、一日三餐之间展开:“这是一场战争,不是那种史诗般的英雄战争,却是那种你无法与之对抗的战争,因为无论我在家里付出了多少劳动,所有的房间里还是杂乱不堪、邋遢肮脏,我用我醒着的每一分钟照管着的孩子,却比我见过的其他孩子更加执拗。”克瑙斯高既是父亲也是有野心的作家,他在混乱吵闹的环境中陷入两难,发现自己离心目中理想的样子越来越远。而这一切都始料未及,因为他原本以为,要想做一位好父亲,有“爱”就够了。
他的处境和另一位作家形成了有趣的对比。艾丽丝·门罗二十多岁时便育有两女,长期在养育孩子和完成家务的夹缝中写作。然而门罗不止一次在访谈中提到她的观点, 在她看来,带孩子或者做家务并不是写作的障碍,麻烦的恰恰是写作本身。克瑙斯高显然无法赞同这种观点。从身份认同感来说,在儿子、父亲、丈夫、兄弟这些身份之外,他首先是位作家:“我始终有很强烈的希望独处的需求,我需要巨大的孤独的空间,当我得不到这些,就像过去的五年里一样,就会失望沮丧,有时候几乎是恐慌,或者发怒。”
克瑙斯高在《卫报》的访谈中承认,他四十岁时已经拥有一位美丽的妻子和三个可爱的孩子,并深深爱着他们。然而他并没有感到真正的快乐,因为他的愿望一直都是写出真正的文学作品——这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渴望。类似的想法并不罕见,但恐怕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说出这令人不快的真相:家庭价值固然值得珍视,但它无法替代个人追求和自我实现。当二者发生冲突、取舍不可避免时,我们会如何选择?克瑙斯高在对孤独的渴求和对创造的焦虑之中开始了他的“奋斗”。那是在2007年,他每天日出前起床,以便在孩子们醒来之前写作,最终完成了3600页的六卷本小说《我的奋斗》。
“今天是2008年2月27日……作者我,卡尔·奥韦·克瑙斯高出生于1968年12月,在写作的此时此刻三十九岁。这是在马尔默的一所公寓里,我们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半。”他的文字就像挪威近年流行的“慢电视 ”,事无巨细地记录一切:2013年2月,挪威广播公司用12小时直播了一堆柴火从点燃到熄灭的全过程,期间还有讲解和配乐。另外一档更慢的节目则直播了一艘邮轮沿挪威海岸线的5天航程。人们没有道理对这类东西感兴趣,却像着了魔一般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卡尔·奥韦·克瑙斯高不滥情,不评判,只是叙述。可在这冷静锐利的叙述中,在满眼的琐碎和细节中,生活的原貌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这是对宏大叙事最彻底的拒绝。评论家把他比作普鲁斯特和波拉尼奥,但克瑙斯高就是克瑙斯高。他的小说有种近乎残酷的真实,而他本人的言辞也异乎寻常地坦率。他在斯德哥尔摩生活期间曾毫不留情地写道:“瑞典人的生活充满了秩序,他们鄙视那些反其道而行之的人。喔,我多讨厌这个糟糕的小国家。”他自己恰恰就是那个反其道而行之的人:他在文学道路上摒弃了一切桎梏,创作出一部无法纳入任何现有类别的小说。他在生活之潮中逆流而上,不加掩饰地呈现自己的本来面目。这种坦率为他引来了不少争议,挪威媒体甚至称他为“一个谁都不在乎的无情恶魔”。
在和《巴黎评论》詹姆斯·伍德的一场对谈中,克瑙斯高坦然地谈及男性气质和性别偏见,哪怕这是个极容易引来炮火的话题。当詹姆斯·伍德拒绝回应他犀利的反问时,他说:“但这就是关键。这些东西你是不会说的。我们被告知这是错的、那是错的、你不该这么想。但这个区别让我很感兴趣——你应做之事和你真正所做之事的区别。当然,那很容易被当做挑衅……”克瑙斯高一贯如此。在小说中也一样,他知道自己在表达什么,也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但他不会为此有所保留。“我袒露了自己的灵魂,”他如此描述《我的奋斗》的写作过程。这是最坦诚的自白,最令人着迷的故事——而且故事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