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短篇小说)
就像撞进一个梦境,如幻如影。一切都起于那不经意地一瞥。
牡丹说海斯街新开了一家意大利餐馆,吃过的同事说不错,午餐就约在那里吧。对他来说,中午来杯咖啡,一个三明治,读几页书来得更合意。既然牡丹发了话,不好扫她的兴头。牡丹对生活中的一切都充满新鲜感,开车四十英里去圣荷西吃正宗上海小笼汤包,北上圣塔路莎减价Outlet买个名牌包,不但兴致勃勃还乐此不疲。相比之下,自己真的老了,心态的问题。
停车位难找,所以提前半小时出发,到海斯街才十一点三刻,太早坐进餐馆既无聊又招人白眼,还有,迟到永远是牡丹的风格。
海斯街近年改头换面,一家接一家雅皮商店开出来,服装店,沐浴用品店,画廊,水晶饰品店,美容兼修指甲铺子,律师办公室,更多的是酒吧和餐馆,烤肉店,墨西哥饭馆,奶酪店兼卖三明治,那家意大利餐馆就开在转角上。
还有二十分钟得消磨过去,唯一能做的是浏览橱窗,但看了也是白看,那一瓶瓶的沐浴液和超级市场卖的有什么两样?除了价钱翻个倍。水晶饰品?绝妙的招灰尘之物件。画廊里那些抽象派的画极有可能是猩猩的大作。美容院的女人一转头,乌黑的眼眶,绿中带紫的头发,还穿了个鼻环!吓煞人有份。
牡丹常说他不懂风情,他认了。女人嘴里所谓的‘风情’包括潮流在内,潮流和风情都是活泼泼的动态之词,都是要在后面拔脚追赶的。他既没这个心劲也没这个脚力,一过四十,人的需求就变了,数来数去就那几桩事;吃饭,穿衣,上班,冥想,睡觉,这个‘睡觉’是静态的,与床上运动无关。
牡丹不但吃饭穿衣的标准和他不同,对‘睡觉’的概念更是南辕北辙,谁叫她生就这么飞扬的个性呢?谁叫她比他小了十三岁呢?谁叫他们阴差阳错地订婚了呢?男人除了像头牛似的被牵了鼻子走,还有别的活法吗?
也不尽然如此,现在没有的不是说从来没有,只是人生的路越走越窄,窄得不容你转身,两边后面都有人拥着,你只能脚不着地向前而去。
有时很想停下来回望一下,十来年怎么就这样快地飘了过去?
还有那个似有似无的影子。。。。。。
眼前是个黑洞洞的店铺,仔细看进去,迎面是张沉香色的案桌,上置一座唐三彩,两张官帽椅列在旁边。这是家中国古董家具铺子,近来美国人突然对明清家具起了兴趣,城里有好几家古董铺应运而起,管它是真的还是仿的,糊弄住洋人的钱包就是。看来除了标新立异,复古也可算是潮流的一个分支。
抬腿走了进去,兜一圈就是,出来时间正好,去餐馆叫杯饮料,牡丹也就来了。
自己也想不到,近年来竟然留意起古旧物件来了,以前是对这些陈年隔宿之物见而生厌的。也许接触了太多的实用却冷硬的家什,如IKEA 的组装家具。又对那些手工制作而带有个人印记的器物亲近起来。但他明白,沧海之水,只取一瓢饮之。古物,古物,有如深渊,无尽无底,载舟覆舟,他只是随便看看而已。
门洞狭小,店堂却深广,不知那些笨重的宁式大床是怎么搬进去的?还有大红描金的柜子,足有七八个,雕工繁琐,漆色如新,铜挂锁澄亮,一眼看去就是仿制的假古董,不知谁会去上这个大头当。店堂摆放的满满的,用大理石做台面的方桌,条案,太师椅,红木洗脸架,镶螺细的屏风,坐佛,唐三彩陶俑,乡下妇人的梳妆盒,早古乡试时带饭的食盒,应有尽有。历史被浓缩了,真真假假混在一起。民俗和雅意并列,琳琅满目任人摘取。靠墙的一个檀木花架上,一株蝴蝶兰仰首挺立,几串艳紫色花骨朵垂挂下来。娇嫩与沉厚,年代悠远与转眼即纵,也算是相得宜彰。
阴影中一个年轻女子站起,他表示只是随意看看。那女子也就退回一屋子的寂静中去。他在晗首静默的佛像前停留一会,佛前的宣德炉香火凋零,泥胎不仅过江,更远度重洋来待价而沽。佛身如此,佛心如何?
那些箱笼衣柜,条桌圈椅,砖刻唐俑全都是曾相识,旧金山每家古董店的货品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古得相像,古得可疑,古得个性全无。他抬腕看表,已过正午,赴约去也。人在彼处他乡,东方之韵润我心,西方之味填我腹,心灵早已石化,皮囊却得顿顿照料。
就在他准备踏出店门之时,眼光撩到门背后靠墙之处一件物品,他一下子定住脚步。
那是一张旧案桌,四尺见长,二尺半见宽,款式普通朴实,木色褐中泛白,似有些年代,但也可视作疏于保养,光照过度之疵。桌面已经开裂塌陷,如要复原得花很大一笔工本费,这张桌子并不适于出售,怎么会陈列在店堂里?
似曾相识,疑惑中他走近几步,桌面斑斑点点,似有墨迹透过纸背而染。手指轻触桌面,一股战栗之感从指尖传来,说不清道不明。又弯身去细看,无奇,普通的黄杨木料,年代届于明清之间,从款式来看,应是书房中之物,并非宽大正经书桌,而是置放文案,写个便条之类的桌子,手指触到桌面右下角,似刻有铭文,凑近看去,蚕豆大的隶书体凛然入目‘三生石上因缘在,一腔心事托梅花’,不禁浑身起了一阵寒颤,人自是呆了。
他见过这张桌子吗?答案很快来了;没有。上海没有,旧金山更别提了。上海家里用的是红木八仙桌,这儿用的是木屑板上贴了木纹面料的轻便餐桌。那么文革前去老家安庆那一次呢?祠堂,拜祖,彼时是否见过这张桌子?有?还是没有?幼年的记忆不可复得了。
但这张桌子分明和他有关,高山断层,流水潺潺,源头却不可追寻。
他招手叫来那个女子,询问这张桌子的来由。那女子弯身细看了一阵,道:货品未标价,我也不甚明了,明日店主值店,先生请再移步光顾吧。
他只得蹩出店门,拐进隔壁的意大利饭店,赫然见到牡丹已经在座,满脸愠色,急抬腕,表针已是一点已过。
翌日复去海斯街,夜来难以成寐,先是想着中午与牡丹的龃龉,牡丹是个好女人,模样亮丽,冰雪聪明,人见都说他好福气。哪知再聪明的女人,小性儿一上来,一样蛮不讲理,纠缠不休。一顿午餐,弄得跟觑见女王迟到了似的,就能得出结论男人的心思不在了。不依不饶,寻根究底,他无论如何解释也没用,哪有人为了一张破桌子把和未婚妻的约会都忘了?莫不是那个售货女子作的祟?直到跟去店里,亲眼见到那个面目平淡,全无魅力的店员才勉强作罢。
但是牡丹还是不相信他为了一张破桌子如此神魂颠倒,他自己也难以解释,再好的桌子也只不过是件器物,而他一向认为人生在世,仅求经验,无求器物,器物只会以重量使你下坠。人世几十载,如白驹过隙,惟一二好去处,乐得轻身而往,何必受重物拖累呢?
那张桌子似曾相识,如牵如挂。搜遍脑海,当年文革将至,他八岁,父亲携他回安庆,客轮逆水而上,走走停停,竟耗去整二日。傍晚及抵祖厝,眼也睁不开了,只记得被父亲拽着,脚步飘摇地行过甬道狭巷,高墙危立,青石板路面滑不溜脚,薄暗中父亲扣响黑漆大门上的门环,如空谷坠石。门缝里出现老妇人面目模糊的脸,蓝色头巾下皮色如晦,沟壑成行。他进门时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差点跌倒。门里一方天井,青苔苍苍,几盆杜鹃,一缸游鱼。虽有兴趣细数浮萍之下的鱼,但实在旅途困顿,被送入房中,黑夜如墨,梦深如井。
清晨即醒,不见父亲身影,翻身爬起寻找。赤脚踏上青砖地面冰凉入骨,门轩沉重,‘叽呀’一声大响,竟未惊散一屋子的残梦。薄明乍暗,不辨路径,寻父心切,只顾向前摸去,跨过一道一道门槛,甬道依然漆黑一团,板壁后的房间窸朔有声,鬼祟诡谲,似有人在门后窥视,心中更是骇怕。鼓胆再前行,天井上透出一方光亮,抬头望去,檩柱错落间蛛网重重,似有鬼怪盘踞,急回首,置身于一大厅,中置一硕大的方桌,桌上列有老式座钟,花瓶,及昏蒙蒙的镜子。两旁各置一把太师椅。桌后板壁上悬挂两画幅,画中人正襟危坐,身着大花团锦补服,女的发髻紧抿,垂饰琳琅,男的铜盆官帽,顶戴鲜红。眼神似开似阖,似醒似冥。他紧盯着,如被蛇催眠的兔子般,定身不敢移动分毫。直到桌上的座钟一声铛响,他才回过魂来,‘哇’地一声哭将出来。
一阵手忙脚乱,从各个厢房里浮现出各色各样的面孔,说着听不懂的方言安慰他。父亲也出现了,带点气恼地责怪他不懂事。小小的人儿就生了逆反的心理,对这幢古宅和一切有关的人事起了十分的厌恶之情。愚钝又狡谲的乡下人,阴冷压抑的建筑格局,面目模糊的祖宗肖像,数不清的辈分,连带那满房满谷笨重的家具。
只不过没有时间来回想这一切,刚进中学,文化革命汹涌而来,乡间传来消息是祖厝被没收了,族人风流云散。依稀记得偶有乡下来人,总如惊弓之鸟,在天黑无人之时踮脚掩进门来,与父亲在厨房窃窃私语,母亲则捅开煤炉做些简单的吃食。他被赶进卧室,严嘱不许出来,半睡半醒间听得前门被小心地带上,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父母在隔壁压低了声音说话,语调既焦虑又惊慌。再后来,运动越演越烈,家被抄了,父母都被批斗隔离了。既然沉到水底,水面上风浪再大也就无关了,老宅的湮没更不必挂心,何况本来就没什么好感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下乡,回城,上学,出国,结婚,妻子亡故,再议婚嫁。人生总有意外,就像打开巧克力盒子,永远不知什么会呈现在你眼前。以前完整的,现在破碎了,以前沉于水下的,大潮冲刷过后又呈现出来。年龄变了,心境也变,心境变了,观感也变。
走进店门之前,他站定几秒,告诫自己不要冲动,那只是张老旧桌子,器物也。就算他想购为己有,也不必形于行色,白地让店主瞧出端睨,提高了价钱。要说有与无,一线之差,拥与赏,几是了无差别的。
店堂昏暗如晦,一瞬间,祖厝厅堂间的回忆如尘埃般浮起,也是满房满谷的八仙桌,太师椅,条案,老式雕花大床,一样地逼窄,一样地嘈挤,一样的蒙尘漫漫。
时空错乱。。。。。。
一人影从店堂后部飘然而至,回过神来定睛看去,来人长身玉立,板刷发型,戴副金丝边眼镜,神情疏朗,身穿中式暗花褂子,下着西裤,翻毛麂皮鞋。开口询问道:“有什么事我可为你服务吗?”
此人想必是店主无疑,于是直截了当:“我昨日看了一张桌子,有几个问题。店员不知道,说店主今日会来,阁下就是店主吧?”
那人略一晗首,并未作答,只是作了个手势,指向门后。
一定是昨日女店员告知有顾客对这张桌子感兴趣,所以店主的神情那么淡然笃定。他这样想道,再次告诉自己不要抱有志在必得的念头,一切随缘吧。
走近,手一搭上桌面,浑身如蚁爬涌,那股不可名状的震憟又一次袭来。手抚过去,线条流畅,木纹触手温润,有如老人肌肤,木茎更如突起之筋脉,似有嗒嗒跳动。更为诡异的是,他一靠近桌子,有俯身在上写字作画的冲动,多少年没碰宣纸毛笔了?
背后有道目光,转身,店主的眼光却藏在镜片后面,不甚明了。
突然有股厌烦,直想转身离去,为甚么?自己也不知道;猫捉老鼠?被狠狠敲一记的恐惧?不可知后面巨大的黑洞?一段突然复活的记忆?
耳中听到自己发问:“多少钱?”
店主淡然浅笑:“先生买来作甚?”
岂有此理,你报个价就是,管我买来作甚?用来读书写字,装饰,堆物招尘,投资保值,抵税,甚至劈来作柴火。付了钱就是我的事,没见如此做生意的。
店主见他面有不快之色,遂说:“没别的意思,这张桌子之横档已朽坏,从仓库挪到店里,正寻人抬去修理。只是现在好的榫工难寻,搁了些时日而已。”
听到如此说,气消了点,退后一步,重新端详桌子。
“朽坏之处在桌面下,凭肉眼是看不出的,虽能站立,但不能搁重物,也不能倚桌写字做事。这点必得让客人知道。”
“修理费需多少?”
店主答曰:“也许超过桌子本身价值,也许付了大价钱,还是不尽人意。一句话,好的榫工难寻。”
见他面露犹豫之色,店主道:“先生如还有兴趣,不妨小坐,待我略微介绍这桌子的来历。”说着向店后部做了个请的姿势。
他跟着店主来到店堂后部的一张明代书桌旁坐下,硬木的太师椅远没沙发舒服,但提醒你挺直腰背,端正坐姿,人是坐直了才能全神贯注的。
桌上一架手提电脑,半部线装书,几方砚石,一个签筒。
店主见他把玩着签筒,遂说:“乡间之物,现在倒也不好寻了,不是有筒无签,就是后来配上去的。青云榜上说;筒,签必得原配,签语才会准确。”
“还有这个缘故?”
“先生知道中国人的阴阳之说,求签也为同理,签为阳,筒为阴,原配的签筒阴阳和调,签语顺畅。民间风水界如此认为,相信与否是看各人的想法了。”
他脱口而出:“我不相信。”
店主只是笑笑,并不答腔。
他自己觉得唐突,遂改口道:“也许先生对这方面有研究,能否请你为我求一签,看看是否准确?”
“不。”店主断然拒绝:“你已说了不相信,再怎么求也不会准了。”
他颓然,今天怎么了?诸事不顺,为了一张莫名其妙的桌子,放下手头的工作,老远跑来。却被告知桌子难以修复。随口要求个签,也遭拒绝。看来正如牡丹说的,哪根神经绊住了。也许应该忘掉这挡事,就此起身离去。
店主却好整以暇地把一枚杯子放在他面前,从紫砂茶壶里倾出清亮的茶水:“先生请喝茶。”
他颔首称谢,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水淡而纯,店堂内飘着若有若无的沉香味道,两人对坐无言,一杯茶喝完,店主又为他酎上。
“其实,几天前我就知道先生会来。”店主突然说道。
他也笑笑不答,看店主怎样自圆其说。
“先生可是姓彭?”
他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
“府上可是安徽安庆?”
他一直对外说自己是上海人,没人知道他祖籍是安庆。连牡丹也不知道。
面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一张口就道出了他的姓氏籍贯,还说几天前就得知他会前来。要知道,牡丹是临时起意要去那家意大利餐馆吃饭的,没有那个意头他就不会走进这家铺子,全是偶然。难道说此人会读心?还是会五鬼搬运?
店主也看出他的疑惑,一笑说道:“先生不必存疑,在下稍懂五行卜卦,前几天无意中算了一卦,卦象说桌子的主人近日会来。所以我把桌子从仓库里取来,搁在店里以候先生。”
他镇定一下自己,开口道:“事出突然,还望阁下进一步解释。”
店主道:“说是无意中算卦,其实也不尽然,这张桌子在我仓库里一放十年,始终是我一块心病,曾为此多次占卦,不求出售,只愿物归原主。卦象始终呈‘坎’,也就是说时辰未到。前几日卦象突然变了,得一‘震’卦,我由此得知桌子主人近日会出现,果不然先生今日莅临。。。。。。”
“且慢。”他打断店主的话:“你这话并不合情理,第一,我昨日来时对这张桌子也是临时起意,并无一定购买的意思。如果我今日另有事缠身,不来了呢?你的卜卦不是不准了吗?第二,我只是询问一二,并没承诺购买,但阁下已口口声声称我为桌子主人。这又如何解释。第三,我的姓氏籍贯和这张桌子有必定的关系吗?为何姓彭的安徽人就得买这桌子?姓张的北京人就买不得呢?”
店主端起茶杯,向他示意请喝茶,自己啜了一口,慢条斯理道:“我知道先生不信卦象,不信者不予。我试着用别的方法解释,敢问先生是从事什么专业的?”
他心想;你的卜卦不是万能的吗?何必又问我的专业。嘴上很勉强地答道:“原子物理。”
店主沉吟了一下:“在下寡闻少学,这科学方面更是浅显,如有不尽之处,还望先生不吝指教。”
他没做声,只是稍微点头。
“请问先生,原子在运动中会不会消失?”
他摇头:“不会,只是改变了形式。”
“那么人的身体,人的行为,人的意识,信息,感应在运动中,或死亡之后会不会消失呢?”
“人死了,一切都不存在了。正谓‘人死如灯灭’。”
“为什么?难道人的存在脱离了原子世界的规律吗?”
“精神和物质是两回事。”
店主微笑了一下:“中国人更相信‘天人合一’,人是宇宙的一部份,他的意识,感应和信息也如最基本的原子,不会消失,只是改变了形式。常人看起来是无迹可寻,卜卦应该说是在无迹可寻中寻找出某种蛛丝马迹的一种方法。”
他疲倦地叹了口气,说这些陈词滥调有什么用?于是抬腕看了看手表。
“先生稍安勿躁,在下马上就要讲到正题。人和物看起来无关,但其实不然,有一种互相浸融的关系,特别是相处久了,自然带有人的某些信息。如画家须用熟悉顺手的笔砚才能得心应手,如作家在某个环境中才能顺利写作,这环境就是‘物’,沙特写出‘存在与虚无’的咖啡馆,至今还有人去凭吊,希望能感受沙特写作时的气氛。。。。。。”
“但是,你就是坐在那咖啡桌一辈子,也不可能写出另一部‘存在与虚无’来的。”
“咖啡桌处在公众场所,难免混杂了别人的气息。”
“那这张桌子又有什么不同?”他语带讥讽地问道。
“你祖父的祖父在这张桌子上画了十万朵梅花。”
他感到一阵晕眩,梅花?他一直忌讳提到这个字,事情已经过去七八年了,他还是不能面对。面前这个人说什么?谁在这张桌子上画梅花?而且画了十万朵梅花?
梅是他亡妻的名字。
人在一起时就以为这么天长地久地过下去了,死亡是一个遥远,抽象的名词。但就是有一天它突然挤进你的生活,梅那么一个活泼泼的女子,三十六岁上得了乳癌,眼看着像窗台上的花似的蔫了下去,然后是走到尽头,那真是个POINT NO RETURN。生活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心也如此。
直到碰见牡丹,才从恍惚中回到现实世界上来,人却常会走神,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切说不定哪天就突然消失了。梅是个淡静的女人,牡丹却张扬拔扈,也亏得她强烈的个性,像一座锚似的定住了他千疮百孔的心境。
牡丹也并不是百分之百地罩得住,在满眼阳光中他会突然盯住一处阴影,一个身姿像梅的女子飘然而过。或者在下雨的黄昏没来由地一阵伤心,接下来情绪低落好几天。和牡丹的订婚也没有重新鼓舞起他的乐观心情;人生,不就是一个补缺么?缺什么补什么,没老婆可以给你补个老婆,但抽空后的心怎么补?
一股奇异的香味漫起,睁眼看去,店堂里光线迷朦,店主正在佛前跪拜,然后缓缓站起,转过身来。三支印度线香冒起袅袅青烟,佛相在朦胧中似笑还敛,那朵紫色的蝴蝶兰从这个角度看去正被佛手轻轻掂起。一切静然无声,从橱窗向外看去,海斯街上的车流无声地滑行。时空变得怪异,像一卷无意中倒着播放的老电影,淅沥沥地展开。他如中幻术,神魂游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记忆却灵动如一条蛇在地底潜行,很多事情人物似明似暗,模糊混沌,又明确地向他传递着一种信息,如一环一环的家族链节穿越时空而来,每一环链节都镂刻着那个时代的印记,难解又暧昧,但牵涉着他最原世的根源。他恍然觉得置身在一条船上,在大江上顺流而下,背景是烽火连天的两岸,江水穿越古镇,古镇黑瓦白墙,小巷蜿蜒,半树杏花在天井中飘零凋落,黄昏时一个年轻的女子带上黑漆大门,一声钝响在小巷中久久回荡。然后是深宅大院的一间厢房里,他身着一袭长袍,蓬首跣足,神不守舍地在青砖地面上踱步,走到窗前,凭栏推窗,外面一片霏雨濛濛,远处空巷寂然。他听得自己长叹一声,转回身来,房中一张条案,上展尺四白宣,提笔却难以落下,眼睛只盯着桌角一行律书,‘三生石上因缘在,一腔心事托梅花’。
都说红颜薄命,但花瓣飘零,瓣瓣落于心田。生命真的会轮回吗?否则怎么解释因缘两字?当年的安庆祖厝之行,记忆原已淡薄,在一瞬间重显清晰。看来他虽然萍迹天涯,却也逃不过因缘的牵涉。
店主的脸又重新清晰起来,只见他捧出一个木盒,搁在桌面上,并不打开。只是起身为他酎上茶水。复又坐下:“也许先生愿听我简述一下整件事的缘由吧?”
他疲倦地点头,心想灰尘起处,不知什么陈年旧账会翻了出来。
“贵祖彭玉麟,字雪琴,嘉庆年间生人,原籍湖南衡阳,生于安徽安庆,自幼好读书,无奈正值兵荒马乱,遂投笔从戎,多谋善筹,渐次擢升,官至湘军统领,水师提督,与太平军作战,争湘潭,夺汉阳,攻田镇,掠湖口,围安庆,镇芜湖,遂九州而下天京。屡建奇功,挽大局于狂澜,官至太子少保,实放安徽,广东巡抚。未几辞官回乡。史上人称曾,左,胡,彭为同治中兴四大名臣。先生对这些家史一定很清楚吧。”
他只得胡乱点头,文革,出国,造成整整两代人的断层,除了听父亲隐晦地提起过只言片语,祖上是做高官的。他童年去过安庆一次,经历却并不愉快。但一点却难以否认,他姓彭,他的根源在长江江畔的那座古城里。
一阵静默,良久他才开口,语气中已全无刚落座时的挑刺劲儿,变得谦恭:“实不相瞒,阁下所述家史,我仅略知一二,从祖父起,我家已在上海居住近百年之久,安庆老宅,只是幼年去过一次,印象已是淡薄。经阁下点拨,甚为惭愧,将来有机会回去,必重访故里,再续家谱。”
店主晗首:“彭先生有志当然好,只是人在世上如飘萍,哪里都要去得。他乡故乡,京畿皖沪,中国美国,必得要扎下根来才能正常生活。至于祖先遗事,存留与否都是天命,总有一天都融进合起来的历史大幕去的。”
听得店主如此说,他心里宽松不少,遂问:“阁下肯定这张桌子是我祖上的遗物吗?据阁下说来,我祖上是位领兵打仗之人,何以又沾丹青,画了十万梅花呢?”
店主站起身,打开桌上那个匣子,示意他过来细看,又拿出一副薄纱手套戴上,才小心翼翼地取出匣中之物。为一精心装裱的册页,打开第一页,是一封粘裱的毛笔信,绿纹花笺,墨色新鲜,笔迹刚劲,看落款,是国藩两字。再寡闻也知此为清代名臣曾国藩之手书。
曰:弟军五百里内豪及声援 进退两难也 皖北之贼虽多 吾坚守庭郡安庆代 为三城进兵调江达川为根 由桐城进兵 或当可挽救旌德 贼退后初三日陷太平 初六日至黟县 去祁门仅六十里 不知王黔峰唐桂生能速由徽援祁 否祁若不保 则皖南全局立坏 此又三连外之天患也 此等处自召天意主持 吾日内寸心如焚 牙疼如割 实乏生趣 虽城守尚属认真 弟可放心 即问近好 国藩手章 十一月初九日
全文并无标点,有些字又生僻,读来很是吃力。及读毕,仍不甚解其意,遂问店主:“难道此信是曾文正公写给我祖上的?”
店主微微摇头:“此信是曾国藩写给他九弟曾国荃的,正值安庆之围,九死一存,一旦被太平军擒获,必无生理,难得曾文正写此信语气如此从容平静。你祖上也是那个风雨飘摇年代之英杰。”
两人再无话,一页一页地翻看下去,其中有曾国藩写给左宗棠的,写给胡林翼的,多是论述时局,其余也不乏诗词赠往。直到最后一封,店主示意他细看。
信已残缺,只剩最后两页,曰:意将托此而遁也 世局未平 同心日乏 譬犹演剧脚色零落 空余几个婆娑台上自歌自舞 不独现世即演唱 亦失舆耳慨何既
旧赠之画子楚为之嗜狂 时手持视之如失故人 乞兄仍以新作数轴寄我 稍酬系怀 乞多画牡丹少画梅 宗棠再叩 五月十三直隶连锁行营
及看到最后一句,人已是呆了。耳中听得店主在一边喁喁而述:“彭公不唯独文才武略,更兼俊雅风流,有邻女梅姑,自小青梅竹马,至情至性,及笄之年,论及婚嫁,谓非雪琴不嫁,不计家贫,愿长奉帚扫。唯彭公戎马倥偬,军务缠身,此事延宕多年,梅姑忧郁而终。彭公扼腕痛惜,诗曰:无补时艰深愧我 一腔心事托梅花。余生再未涉染红尘,葆全素心,澹泊自守,疏郁结于画梅,计有十万之巨。朋辈恐他郁结愈深,托词慰解,劝彭公‘多画牡丹少画梅’。。。。。。”
他猛地转过身来:“你是谁?何以知悉我家渊故,为何又告知我这一切。。。。。。?”
店主扶了扶金丝边眼镜,施施然道:“真是对不起,忘了介绍一下自己,敝姓左,说起来我们还是世交,只是多年无缘相会。今日据实告之,一为喜见物归原主,二为生意着眼,敝店逼窄,货物总得推销出去。。。。。。”
一月后,互联网上有条事求人启事:寻找技艺精良之榫工,熟悉明式家具,报酬从优。联系人——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