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家餐馆,都有个后门。
后门肯定不是堂皇的,但却是很感性的;它肯定不是特别干净的,但却是有人情味的;它是我们员工进出的通道,抽烟聊天窃窃私语的好去处。它紧邻着杂乱喧嚣的厨房,又贴着人迹罕至的垃圾房。斑驳的墙面,伤痕累累的地砖,随手丢弃的烟头,昏暗的灯光。。。
后门是个既有些许防范却又懂通私情的地方,有着无与伦比的宽容和气度。
我们的更衣室就在后门附近,非常宽敞的一间,一侧全都是柜子,另一侧则被老板用来堆放干净的桌布。餐馆的桌布都是送去外面浆洗的,送回来的时候全部打包成一个个正方形装在袋子里,然后整齐地码在一边。
我们午休的时候,都会跑来这里,男生们最喜欢爬到桌布堆成的大平台上躺着睡觉。或者堆砌成一个堡垒的形状,躲在里面不让老板轻易发现。冬天来了,我们就拆几片桌布出来当毯子盖在腿上,温暖又舒服。
相对于前面工作时候的紧张和忙碌,这个小世界是这样一个温馨,惬意,自由,放松的所在。三五个人聚在一起聊天是这里最常见的场景,带着烟火人气的动感,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更重要的是,Derek就是在这里给我现场表演了一次没脱光的脱衣舞。
Derek是我们餐馆的熟二代。
他的父母是我们的熟客,他第一次来吃饭的时候还在牙牙学语。跟着父母亲来多了,他也成了我们的熟客。等他上到11年级的时候,他爸带他过来应征bus boy(小工)的工作。主要职责就是帮我们倒垃圾,把洗干净的刀叉一把把用专门的布抹干。
Derek是我们餐馆为数不多的白人小男孩,西班牙裔,很白净的方脸,浅栗色头发。异族面孔大多都很立体,反正我觉得小伙子长得挺帅的。性格就是比较典型的加拿大孩子,阳光自然,说话非常有礼貌,手脚还很勤快。
这边的孩子们高中都开始谈恋爱,Derek也不例外。第一次拿了薪水后,他特意把女朋友带过来吃饭。很漂亮甜美的一个姑娘,头上梳了好多小辫子,用不同颜色的橡皮筋扎着,两个人都是一脸的稚气未脱。
Young love.
听阿Do说,Derek成绩非常好,以后想去西安大略大学学医科的。我相信这一点,因为他很爱看书。我抱着书本在桌布上学习的时候,他总是拿着本书,安安静静地坐在我旁边看。
我很喜欢跟他一起学习,因为可以把他当成活字典来用。多方便,胳膊捅一捅:“喂,这个什么字?怎么读?什么意思啊?”Derek会很耐心地教我,教完了对我笑笑,问我:“我是不是比金山词霸好用多了?”
小样,还知道金山词霸。
有新电影出来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听电台,里面有个影评的专家特别有才华,随随便便几句话,一针见血还非常有深度。听完了影评,自然而然就想看,看了电影还想看书,最后讨论感受。于是我跟着他,读完了好几本有点难度的书。
Derek看书贼慢,我不求甚解,看得飞快。我看完了,就爱跟人家讲。好像Desmond这种坚决不看书的人,听我讲一遍就心满意足了。
Derek就会冲我发火:“你讲故事之前,如果我在,你必须要说:Spoiler alert!”
“Alert your ass!”我说:“你一本书恨不得看一年,我等不了你!”
我承认,这件事是我的不厚道,不懂得照顾他这颗还不知道结局的心。
后来慢慢的,他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让我得到了教训。
比如,哈利波特里Dobby的死。
从那以后,我们相处得和谐很多。
Derek做小工没有多久,就被升上来做服务生。
他干得很努力很尽心,我问他:“这么拼干什么啊?”
“我想学医啊,”他说:“父母没有这么多钱供我上学,我要贷款,所以趁着还没有去,多挣一点是一点。”
我留意到他似乎变得更加安静,甚至沉默,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一个人默默地吸尘,或者收拾桌子,总之就是独处。
有一天,他低头吸尘的时候,我就跑去帮他搬开椅子和桌子,他就跟我闲聊几句要去上学的事。我随口说:“时间过得真快,你就要去上学了!我还记得那次你带女朋友来吃饭,看着都是孩子呢。喏,你们就坐这张桌子,我没记错吧?”
我话音刚落,Derek竟然眼睛一红,哭了。
“干嘛啊?”我吓了一跳。
“我们分手了!”Derek对我说:“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提出分手。”
“你没有问她吗?”我说:“分手没关系,但总要知道原因,不然心里放不下。”
“你不要告诉别人好吗?”Derek盯着我看。
我点点头。
“她向警察申请了restraining order,”他低声说:“我不能靠近她,不能少于50米。”
“为什么?”我非常意外。至于么,分手而已。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Derek说:“一定是误会,但是没有机会向她解释。”
我安慰了他几句,实话说,像他这么优秀的孩子不多见,我不相信他能干出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来。
“分手见人品,”我对他说:“她配不上你。”
这件事情,憋在他的心头很久。在家人和朋友面前,他都没有说。跟我这个与他生活圈子没多少交集的同事,他反倒能放得开一些。我们分析了几次,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她轻信了别人说的话,把Derek当成危险分子。
好歹我也是学心理学的,书本里的字眼现学现用,偶尔也能瞎猫撞到死老鼠,蒙对一些他的感受和体会。说道说道,Derek心里多少感觉舒服很多。
等他要搬去安省的伦敦之前,我很好奇地问他:“那你以后去哪里挣学费啊?”
“你肯定猜不到,”他笑眯眯地说:“我爸是做摄影的,他有朋友介绍我去那边一家俱乐部跳脱衣舞。”
我一口咖啡全部喷出来,吓得他跳出去老远。
“你爸让你去跳脱衣舞?没搞错吧?”
“是很正经地跳脱衣舞而已。”Derek不高兴地说:“我身材不错的。”
“还有很正经地跳脱衣舞?”我孤陋寡闻,后来想想也有可能,便说:“我们中国古代也有,就是卖艺不卖身,青楼里的小清倌。”
“对对对,”Derek很高兴:“卖艺不卖身。”
西方发达国家,到底还是文明。
我们仍然在卖身不卖艺的国情下挣扎,人家都已经过上卖艺不卖身的生活了。
“来,”我拿出20块,说:“给大爷跳一段!”
同事之间,也需要人文关怀一下的嘛!
我叫来小艾迪,一起眼巴巴看着Derek。
他还是很放得开的,真就给我们跳了一小段,脱了衬衣穿着他的小背心。
啧啧啧,还别说,脱衣有肉,身材很不错。
我跟小艾迪就一边拍手一边给他唱《你要的爱》:
你要的爱 不只是依赖
要像个大男孩
风吹又日晒
生活自由自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