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思想的四次剧变
第一次剧变:《黄帝内经》,从观察到思辩
1.商代医学
《黄帝内经》之前的医学,总体特征是经验加巫术,基调是观察,少有思辩。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医学始于甲骨文。距今大约3300年左右,迄今发现近20万片甲骨,单字4000多,据说破译了一半。
从破译的甲骨卜辞来看,商代的医学虽然还没有形成体系,但是已经有了可贵的原始观察。这种观察首先体现在体表部位,是对人体结构最朴素的认识。如:“首”,象侧面头形;“耳”、“目”、“鼻”、“口”、“手”、“足”、“趾”、“眉”等,皆如其形;“舌”,如舌从口中伸出;“齿”,象牙从口中露出;“项”、“肱”、“身”、“臀”、“膝”、“腋”等,皆在相应形象后加指示符;有骨架和脊柱骨的象形;“血”,象在祭祀时将血盛于器皿之中;“尿”,人前加水点;“屎” ,人后下数点;“泪”,象目下垂泪。“心” 有特殊意义,形态如倒垂之莲花,难得还有心腔结构,这是已发现甲骨文中唯一的脏器名称,其他脏腑和经络穴位之类还没有发现,表明商人的好奇心已经开始深入人体内部,至少剖开了心脏。还有不少反映生育功能的字,如“孕” ,象腹内有胎儿;有左为床形,右为孕妇,表示孕妇待产;“冥”,用手撑开双腿接生;“乳” 状如母乳儿,栩栩如生,简直是一种观察记录。这种由表及里,由结构及功能的客观观察和记录,正是“医”作为“学”的开端。
商人对疾病的认识非常朴素,主要按部位命名。有40种左右,如“疒(疾)目”,“疒首”、“疒耳”、“疒自(鼻)”、“疒口”、“疒齿”、“疒舌”、“疒手”、“疒肘”、“疒胫”、“疒止(趾)”、“疒足”、“疒身”、“疒腹”、“疒项”、“疒臀”、“疒膝”、“疒骨”、“疒心”、“疾子(小儿病)”、“疾育(产科病)”、“疒软”(软弱乏力之疾)、“疒旋”(眩晕之疾)等。这些病名与后世中医辨证完全不一样,不含有病因意义,更没有思辩因素,只是客观描述。对疾病的记载也很写实,没有病因病理的臆想分析。如“疒首”:“甲辰卜,出贞:王疒首,亡。”说商王武丁患有头痛病;“疒目”:“贞:王其疒目。”武丁还有眼病。商王武丁既有头痛,又有眼病,很可能和曹操一样,得的是青光眼。因为对病因病理的无知,又没有建立起风寒暑湿燥火的万能解释体系,商人面对疾病不免疑神疑鬼。“疒耳”:“贞:疾耳,佳有?”耳朵有病,是否鬼祟加害?“疒齿”:“贞有疒齿不佳父乙”意为患齿疾,是否为父乙降祸。“疒舌”:“甲辰卜、古贞:疒舌,佳(有)”得舌病,是否为祸害。“贞,妇好佳出,疒?”妇好鼻子长出肉,是疾病吗?这被认为是世界上首次见载的鼻息肉病例记载。在一片疑神疑鬼中,偶尔会有大胆神奇的想象,如“龋”,形如牙齿长虫,这不可能是实际观察的结果,而是理性想象的结果。中国医学史家认为这比埃及、印度、希腊等文明古国的龋齿记载要早1000年左右,实际上人家早就有此认识。理性思维结合观察是医学进步的不二法则, 字看起来像花盆里长出一朵小花,以观察为基,长出的理性之花,它曾经在古老的甲骨文里绽放过。
放在世界的范围看,商代医学远谈不上先进。早在5000年前,美索不达米亚文化的创始者苏马连人对人体的认识已经深入内脏,并建立了以肝和血液为中心的系统的医学理论。4300年前的巴比伦人不仅有先进的外科手术,更出现了惊人的病例观察记录,如肺结核:“病人常常咳嗽,痰稠,有时带血,呼吸如吹笛,皮肤发凉,两脚发热,大量出汗,心乱。病极重时常有腹泻......”这种观察入微的病历记录被希波克拉底所继承和发扬,是西医得以不断进步的根本所在。中国传统医学在甲骨文以后一直到明清,都缺乏足以媲美的基于周密客观观察的病案记录。古埃及的医学更先进,不仅有原始的解剖学,也已经建立了以心脏为血液中枢,呼吸为生命中枢的理论体系;并且认识到寄生物(包括寄生虫、昆虫和看不见的虫)是疾病之源,中国要到明朝的吴有性才隐隐约约猜到这一点;在诊断学上,除了脉诊、望诊和触诊,已经有了听诊;在史密斯(Smith)纸草文(距今约5000年)中,按检查、诊断、预后、治法的规范格式记录了50种外科疾病,其中对各种疾病预后的推算显示了高级的病理观念;已经认识到脑是精神官能之所在,联想到中医直到今天还坚持“心主神明”,令人浩叹。古印度解剖学与中医相当,比较幼稚。但古诗歌集《梨俱吠陀》距今约6000年,已经记载了千种以上的药草(4000年后中国最早的药物著作《神农本草经》才有365种药物),有完整的医学理论体系,以三元素体液病理学说为核心。《妙闻集》距今约3000年,和甲骨文差不多时代,其外科成就已经非常惊艳,记载了101种手术器械,有大量高难度的手术,如白内障摘除,小肠修补,结石切除,尤以鼻成形术著名,几乎达到现代外科水平,令人惊叹。
2.马王堆医书
商代之后,春秋战国时代的医学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进步,可以从14部马王堆简帛医书中一窥大概。这种进步主要体现在观察上,观察突破了体表,出现了解剖学。其中《足臂十一脉灸经》和《阴阳十一脉灸经》实际上是中医关于血管系统的解剖学。以最古老的《足臂十一脉灸经》为例,它观察到位于四肢和头面深部的11条较大的血管(尽管未分动静脉):足泰阳温、足少阳温、足阳明温、足少阴温、足泰阴温、足帣阴温、臂泰阴温、臂少阴温、臂泰阳温、臂少阳温、臂阳明温(其中泰通太、温通脉、帣通厥)等,并精细描述了每一条血管的起止经过路线。这些血管位于肌肉深部,为肉眼所不见,只有通过解剖,层层分剖皮肤、脂肪、肌肉、筋膜等结构,才能观察得到。如臂少阴脉,“循筋下廉,出臑内下廉,出腋,走胁”,翻译成现代解剖学术语就是,在臂部屈侧肌肉的小指侧缘开始循行,到达肱部内侧的小指侧缘,再向上到腋下,抵止于侧胸部。这是何等清晰的解剖学!以现代解剖学的精确观察,前臂实有8条主要深部血管分支:内侧之尺动脉与相伴的2条尺静脉,外侧之桡动脉与相伴的2条绕静脉,前后2条骨间动脉。《足臂十一脉灸经》观察出了其中5条,实为不易。中医最初的血管解剖学非常了不起!与其他民族传统医学比毫不逊色!
3.《黄帝内经》剧变
中医若沿着甲骨文医学已显露雏形的原始观察和理性萌芽、马王堆医书进一步发展的解剖观察和临症实践的方向前进,未必就不能产生可以和古希腊古罗马媲美的古代医学来。可惜的是,《黄帝内经》出现了,中医发展的巨轮戛然而止,从此转向,朝着深渊狂奔不息,无人能阻挡。
《黄帝内经》实属天才之作!它把之前大量零散如碎片的医学观察材料串联起来,构建出一个庞大完美华丽闭环的理论体系。它的天才构想如此超卓,它的错误才如此致命!错在哪里?何以致命?
我们从经络系统看。《黄帝内经》之前只有“脉”,而无“经”和“络”。“脉”只有11条,11是个很不完美的数字,11条脉缺乏对称之美,11条脉血液流向乱七八糟,11条脉互不相连,11条脉与脏腑不相干,11条脉虽有阴阳之名而无阴阳之奥义、11条脉没有配套穴位......所有这一切,《黄帝内经》均予以完美弥补:首先,补一条手厥阴心包经,11变成12,完美!每一条经脉配一个脏腑,完美!经脉之间全以支脉相连,完美!气血6条向心6条远心,绝对对称,完美!每一条经脉上缀着珍珠一般闪闪发光的穴位,完美!十二经脉至此阴阳、左右、上下、五脏、六腑一一对称的无比妥帖!再扩而广之,奇经八脉、络脉、经别、皮部......一起构成立体网络。这一网络远不仅限血管系统,更与五脏六腑,阴阳五行,宇宙万物全都一一对应。
甲骨和马王堆里的原始医学仿佛零散砖头,一夜之间变成华丽的宫殿。就这么成了。
关键是,这是怎么成的?
是因为实际观察吗?由大量而深入的解剖观察,甚至发明前无古人的生理学实验,而导致这井喷式的系列美丽发现?非也!我们看不到任何观察的记录,我们在后来两千年中也没有在观察中重现那些美丽的结构。这一切,是天才脑袋构想出来的!
这就是致命的错误!
我们把《黄帝内经》放在时代大背景中,可以看出其必然。春秋战国之际,百国动荡,七雄争长,诸子百家,奇花竞放,是中国学术思想大黄金时代。在那样一个机遇与挑战并存的具有无限可能性的时代里,诸子百家里居然没有医家的位子,可见,医家在当时还远远上不了台面,顶多是个屌丝;《黄帝内经》不大可能在秦以前面世。至秦汉,大一统帝国成立,但危机仍然四伏,捏合的版图随时会再度崩裂,这时,思想的大一统成为时代的必然选择。秦始皇焚书坑儒,欲以强力的法家思想统一天下,结果秦帝国秒崩。至董仲舒,罢黜百家,吸收道法阴阳之精华,独尊儒术,获得巨大成功。董仲舒的成功在于他构建了一个大一统的宇宙体系,这一宇宙图式以阴阳五行为经纬,把儒家伦常政治纲领“润物细无声”地敷布于天地万物,天与人合二为一。这一体系是一个无所不包的真正的“天网”,没有人能够破网而出!这正是帝国君主最喜欢的东西!君主的专制权力与社会的统治秩序,天与人,必须统一!《黄帝内经》顺应了这一时代精神。
董仲舒名著《春秋繁露》中关于“天人感应”一大段描述:“唯人独能偶天地。人有三百六十节,偶天之数也;形体骨肉,偶地之厚也;上有耳目聪明,日月之象也;体有空窍理脉,川谷之象也;心有哀乐喜怒,神气之类也;观人之体,一何高物之甚,而类于天也。……是故人之身首(上林下分)员,象天容也;发,象星辰也;耳目戾戾,象日月也;鼻口呼吸,象风气也;胸中达知,象神明也;腹胞实虚,象百物也;百物者最近地,故要以下,地也;天地之象,以要为带,颈以上者,精神尊严,明天类之状也;颈而下者,丰厚卑辱,土壤之比也;足布而方,地形之象也;……天地之符,阴阳之副,常设于身,身犹天也,数与之相参,故命与之相连也。天以岁终之数,成人之身,故小节三百六十六,副日数也;大节十二分,副月数也;内有五脏,副五行数也;外有四肢,副四时数也;乍视乍瞑,副昼夜也;乍刚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乍乐,副阴阳也;心有计虑,副度数也;行有伦理,副天地也。此皆暗肤著身,与人俱生,比而偶之弇合,于其可数也,副数,不可数者,副类,皆当同而副天一也。”
这一大段我们何等熟悉!董仲舒当然不是医学家,更不可能做过解剖等人体研究,他完全是对着儒家和阴阳家的经典,凭着神奇的想象硬生生敷衍出这一宇宙人体全息图景。《黄帝内经》几乎完全照抄这一大段天人感应的论述。
如《灵枢·邪客》抄得最为忠实:“天圆地方,人头圆足方以应之。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地有九州,人有七窍。天有风雨,人有喜怒。天有雷电,人有声音。天有四时,人有四肢。天有五音,人有五脏。天有六律,人有六府。天有冬夏,人有寒热。天有十日,人有手十指。辰有十二,人有足十指,茎垂以应之。女子不足二节,以抱人形。天有阴阳,人有夫妻。岁有三百六十五日,人有三百六十五节。地有高山,人有肩膝。地有深谷,人有腋腘。地有十二经水,人有十二经脉。地有泉脉,人有卫气。地有草蓂,人有毫毛。天有昼夜,人有卧起。天有列星,人有牙齿。地有小山,人有小节。地有山石,人有高骨。地有林木,人有募筋。地有聚邑,人有腘肉。岁有十二月,人有十二节。地有四时不生草,人有无子。此人与天相应也。”
但是,对人体,靠这种思辩推理是不可能得到正确认识的!关于人体的骨骼,是三百六十或三百六十五节,根本不需要迎合“天之数”。解剖一具尸体,一块块的笨笨地数,远胜于神经兮兮的哲学推理。既不是360,也不是365,而是206!哲学的思辨貌似巧妙无比,貌似无懈可击,貌似自洽天合,可是,事实就是事实,206不因为哲学的“美妙”就会变成365。然而,大势已成。儒家一统天下,内经也一统中医理论,千秋万代,永不变色!两千年无数医家,闭着眼睛一齐喊,人体骨骼就是365块。儿科之祖钱乙大师拍着脑袋论证儿童时期就是365块,法医之祖宋慈理应最富有观察精神,也闭着眼睛说,嗯,就是365块。连中医解剖学最高成就的具有改错精神的王清任大师,也没能发现这个错误。这一错误一直持续到西方解剖学传入都没有得到明确的纠正,中医不好意思说中医的骨头不是西医的骨头,大家装着没有这回事,不提就是了。
以思辩代替观察的医学就是如此荒谬,荒谬的不仅仅是骨骼而已,而是整个的理论体系;也不是理论体系而已,而是构建这个理论体系的方法,不是基于观察,而是基于思辩。这,才是荒谬的根本。
《黄帝内经》之后,中医对人体基本不做任何观察。皇甫谧一介书虫,没有任何临床实践和人体观察,他写出的《针灸甲乙经》竟然可以成为延续至今的经典。医学著作汗牛充栋,都不过是因因相袭循环注释而已。没有医学家对解剖感兴趣,更没有发展出生理学实验的思想。王莽时代曾有过医官和屠夫合作解剖犯人的事,也没有留下任何医学发现,对《黄帝内经》的理论大厦没有产生一丁点的影响。一直至清王清任,才指出这一荒谬绝顶的事实。王清任说:“尝阅古人脏腑论,及所绘之图,立言处处自相矛盾......著书不明赃腑,岂不是痴人说梦;治病不明赃腑,何异于盲子夜行!......连视十日,大约看全不下三十余人,始知医书中所绘脏腑形图,与人之脏腑全不相合,即件数多寡,亦不相符。”并直接剑指《黄帝内经》,“细思黄帝虑生民疾苦,平素以灵枢之言下问歧伯、鬼臾区,故名《素问》。二公如知之的确,可对君言,知之不确,须待参考,何得不知妄对,遗祸后世?......其言彷佛似真,其实脏腑未见,以无凭之谈,作欺人之事,利己不过虚名,损人却属实祸。窃财犹谓之盗,偷名岂不为贼!千百年后岂无知者!”这种批评前无古人,无比痛烈!内经之后,医家的学习和研究一味以经诠经,以阴阳五行作推理玄想,不解剖,不实验,不观察,三千年的中医实质就是在“不明脏腑”的状态中蒙混过来的。其始作俑者,《黄帝内经》也!
中医思想剧变2:金元明清 尊经崇古
基础医学的高度决定临床医学的高度。尽管如此,中医临证医学(相当于临床医学)还是有一定发展。这是因为二者具有不同的特质,临症时固然要受理论的指导,观察却为必不可少。理论是一种成见,观察却恒有新鲜材料。而成见越深,对观察的干扰就越大。
《内经》而后,临证医学的第一个代表就是《伤寒》《金匮》(统称《伤寒论》)。《伤寒》论热病,分为六经,不脱《内经》藩篱,对后世起了很坏的影响。其所谓热病,包含了今日上呼吸道感染、肺炎、真伤寒、副伤寒、痢疾、肠胃炎、败血症等诸多感染性疾病,而其于疾病临床表现拘泥于寒热、脉证,简略粗疏,观察不广、不细,认病界线不清,失之幼稚。对病因和病理则完全沿袭《内经》传统,思辨而已。如“太阳病”,以“太阳”为病名已然可笑;更可笑的是,后世一直到今天,没有哪个中医说得清楚太阳、阳明、少阳、太阴、厥阴、少阴等所谓“六经”究竟是什么意思,是经络、脏腑、经络脏腑还是阶段、症候群,还是别的什么鬼,大大小小有二十几种说法。其实,所有的说法都是荒谬的,因为一开始就错了,原因在于,“太阳”之为病,是基于思辨而不是观察的结果,它本身就没有清晰的内涵和外延。也就是说,你怎么说都可以。到了今天,我们知道了伤寒杆菌鼻病毒这样的东西,还再坚持什么太阳风寒之类的鬼话,就不仅是可笑而已。具有发热、恶寒、头痛、项强、脉浮等症状脉象的叫“太阳病”,太阳病又分为经证和腑证二类。经证邪在肌表,张仲景认为外感热病是从皮肤肌肉一步步由外而内侵袭人体的,这也是想当然的思辨;他完全没有认识到呼吸道、消化道的常见侵入传变途径。太阳经证分为三型:中风(发热、汗出、恶风、脉缓)、伤寒(发热、无汗、恶寒、脉紧、体痛)、温病(发热、口渴、不恶寒),三者区别非常细微,仅仅根据有汗无汗,脉浮的基础上是缓、紧还是数等。这些区别实质上是无意义的,有汗无汗并不反应疾病病因或病理的实质;而脉象浮本身就是不靠谱的主观感觉,浮上再辨缓紧数,自欺欺人而已。至于表邪不解而内传于膀胱引起腑证,一样的拍脑袋想当然,没有任何观察或实验的证据。尽管如此,《伤寒论》论病原,描证候,列方药,尤其将汤与证结合观察,不失临症医学的研究规范,比《黄帝内经》之天马行空漫无边际,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伤寒论》而后,晋葛洪《肘后备急方》是中医临床医学的杰出代表,陈方之(与余云岫同时代的流行病学家,留日博士)许之为“医圣”“旧医学第一人”“古代医书的模范”。《肘后备急方》作为古代中医的急救手册,主要是收集各种民间偏方验方,杂含有大量荒谬成分和巫术,它的杰出在哪里呢?我的理解,其杰出在于摆脱了玄学思辨,更加注重实际观察。在《肘后方》里,几乎看不到《内经》的影子,它是写实的医学。比如:“沙虱毒”,其观察为“山水间多有沙虱,甚细略不可见,人入水浴,及以水澡浴。此虫在水中,着人身,及阴天雨行草中,亦着人。便钻入皮里。初得之皮上正赤,如小豆黍米粟粒,以手摩赤上,痛如刺。三日之后,令百节强,疼痛寒热,赤上发疮。此虫渐入至骨,则杀人。”这是恙虫病的最早观察记录,丝毫没有阴阳风寒暑热之类的臆想。
隋唐继承汉晋风格,巢元方《诸病源候论》为难得之经典。《诸病源候论》专论疾病病因、病理和临床症状,不及方药。其基本精神是实际观察,思辨臆想成分较少,包罗宏富而时有精彩之论。全书共记载了1720种证候,于症状学而言,应该囊括了当时的疾病表现,许多与今日疾病描述相合。如“消渴”之合于糖尿病:“夫消渴者,渴不止,小便多是也......其病变多发痈疽......有病口甘者......此肥美之所发,此人必数食甘美而多肥,令人内热。”如“疥候”之于疥疮:“并皆有虫,人往往以针头挑得,状如水内虫。此悉由皮肤受风邪热气所致也。”看到了虫,虽然也离不开“风邪热气”,看到虫和看不到虫,是不一样的。如“漆疮候”:“漆有毒,人有禀性畏漆,但见漆,便中其毒。喜面痒,然后胸、臂、皆悉瘙痒,面为起肿,绕眼微赤......亦有性自耐者,终日烧煮,竟不为害也。”相当于过敏性疾病,难得观察到了不同人对漆的不同反应。其他诸如癞病(麻风)、脑卒中、泌尿系结石等等,均有相当精确的观察。中医至《诸病源候论》,临证医学达到顶峰。
唐以后至宋,风气渐变。宋儒理学,无极太极,河图洛书,阴阳气运,五行生克等等玄学大盛,知识分子“好为虚空幽眇之辞,以附会事实”,歪风邪气,弥漫神州,杏林固不能免。宋代尚有《太平圣惠方》《圣济总录》之遗响,至金元四家开始彻底复古尊经,实际观察研究的精神终于逐渐灭绝。
金元四大家生活年代在12至14世纪。当此之时,西方正处于中世纪后期,医学世俗化不断向经院主义冲击,人文主义逐步复苏,人体解剖已经进入大学,文艺复兴正处“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一大批大师正在赶来的路上。这种思想变化的特征就是“复古”,它复的是古希腊的“古”,不是古希腊的经典,而是古希腊的精神——敏锐的观察,理性的推理,自由而丰富的批判精神。
金元四大家自刘完素开始,也是“复古”,复的却是古代的经典,把千变万化的疾病之病因病理全以《内经》之模糊无稽概念解释之。病名不再重要,病因的探索亦不复重要,任你什么病,只需要辨阴阳虚实寒热就可以了。刘完素对《素问》攻读35年,从字缝里提炼出“火热论”,认为“风、寒、暑、湿、燥、火”六气都可以化生为火邪,“火”嘛,当然就用“寒”来镇压,这就是著名的“寒凉派”。
张从正跟着刘完素,亦从《内经》中寻求真理,他把临床各种疾病按病因简单分为风、暑、湿、火、燥、寒六大门类。这种不动脑筋的做法后世中医完美继承下来了,成了定式。比如,不管出现什么非典、甲流、中东呼吸综合症、埃博拉......中医基本就是两个字对付了,“温病”。他对经典中的“补”还是“泻”,“攻邪”还是“扶正”感到困惑不已;仿佛华山派弟子面对“气”和“剑”。最后他认为“攻邪”更重要,这就是所谓“攻下派”;创汗下吐三法,吃遍天下,仿佛傻姑的火叉三招。
可是,《黄帝内经》并不是刘完素和张从正的秘籍,李杲也很崇拜这本巨典。《素问》有《灵兰秘典论》一章,李杲把自己的一部得意之作取名为《兰室秘藏》,要把《素问》藏于灵兰之室,大有金屋藏娇之精神。李杲看到《内经》中一句“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如获至宝,创立“脾胃论”,核心观点是“脾胃内伤,百病由生。”把脾补好了,百病不生,脾属土,“补土派”就这样产生了。李杲躬逢汴京大鼠疫,每日里几千人死亡,他的“补土”理论没有产生任何实际效用,最终肝胆俱裂的逃离了汴京城。
《素问》好像《九阴真经》,得其只言片语,即可创门立派,横行天下。朱丹溪也不甘后人,建立了“滋阴派”,其理论是“相火妄动”乃百病原因。这火不同于“寒凉”“攻邪”两派的外火,是一种“内火”。一部《内经》养活多少人啊。朱丹溪代表作《格致余论》序中说,“
中医至金元四家,才开始门派林立,看似繁荣昌盛,究其实质,是尊经崇古的恶果。尊经崇古,却又食古不化,摘取内经伤寒中只言片语,动辄创立解释百病的理论,把丰富多变的临床实际往僵化无稽的理论上硬套,离疾病的本质愈来愈远;而面红耳赤,咄咄喋喋,争论至今不休。一入《内经》套内,必陷阴阳五行六气窠臼而不能自拔,封杀一切新研究新理论的可能性。故有识者谓“四子实乃旧医学的罪人”“医学之坏,自河间始,与易水论药,同为吾中华医学界之罪魁也。”“(金元四子)皆崇空论而无实验之过,汉晋唐宋无是也。”
明清医学受金元四家影响,虽有医案和专病研究等起色,其尊经崇古的根本没有变化,或更有甚之,大量的聪明才智被浪费在对古旧医书的无谓注释上。明代温补派代表人物被极誉为“仲景以后,千古一人”,《景岳全书》的作者张景岳这样推崇《内经》:“大哉!至哉!垂不朽之仁慈,开生民之寿域,其为德也,与天地同,与日月并,岂直规规治疾方术已哉!”“经之有难经,句句皆理,字字皆法。亦岂知难经出自内经而仅得其什一,难经而然,内经可知矣。”
徐大椿,被极誉为“中医史上千百年独见之医学评论大家”。他评《伤寒论》说“仲景《伤寒论》中诸方,字字金科玉律,不可增减一字。”这种腐儒见识,也堪称大家?还“千百年独见”,徒增笑料耳。
黄元御,历史上的真“黄药师”,曾被乾隆御赐“妙悟岐黄”。他除了黄帝、岐伯、扁鹊、张机“四圣”外,谁(包括张景岳)都不放在眼里,著医书十余种,全是注释素问灵枢伤寒金匮的。《医方解》中狂言“医自岐伯立言,仲景立法,百世之师也,后此惟思邈真人祖述仲景《金匮》之法,作《千金》之方,不失古圣之源。其余方书数百种,言则荒唐而讹谬,法则怪妄而差池。上自东汉以来,下自昭代(本朝)以还,著作如林,竟无一线微通者。”把晋唐以来务实有成之医家一并抹杀。又攻击刘河间、朱丹溪曰“二悍作俑,群凶助虐,莫此为甚!”其实,他自己是等而下之的。
陈修园是遵经崇古派的代表人物,他说:“夫医家之于内经,犹儒家之于四书也。日月江河,万古不废”。他的话到今天还是中医粉的认可的“真理”。
清温病四家在医学史上有较高评价。叶桂温热、薛雪湿热、吴瑭三焦辨证、王士雄集大成,纷纷攘攘,把仲景以来外感热病的“伤寒”一下子变成“温病”。但是,“温邪”究竟何物?自古六淫(风寒暑湿燥火)偏胜为外感病因;加入“温”,一下子变成七淫了。这是一种创新吗?非也。《内经》有云:“冬伤于寒,春必病温”“凡病伤寒而成温者,先夏至日为温病。”温病大家们并没有什么发明,只不过拿着放大镜放大了《内经》中的几个字而已。
真正有一点创新的是明吴有性和清王清任。吴有性认为瘟疫是由于天地间六气之外的“别有一种戾气”,是千古未发之论。王清任则发现《黄帝内经》中的脏腑解剖全是错的。可惜的是,尊经崇古已成定局。“戾气”到今天还活在教科书里,变不成微生物;脏腑虽然早成“异形”,戴着的经典面具却也不肯摘下。
金元明清尊经崇古的同时,西方医学却已天翻地覆,古老经典的至尊地位被永远永远的颠覆了。中西医由此分道扬镳,愈离愈远。“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人家已经跑的看不见了,你还在这里喋喋不休于《内经》,一叹!
中医思想剧变3:恽鉄樵的脏腑虚拟化
中医思想至《黄帝内经》的玄学化和金元以降的尊经崇古的两次剧变,基本奠定了格局,就是玄学和崇古。更直白的说,是极度害怕变革心态下的维稳,只要稳就好了。阴阳五行,五运六气,必须万岁万岁万万岁。然而,外来医学的冲击一浪更比一浪高,至明清达于极点,稳态终于不可能继续,遂引发第三次思想剧变。
尽管如此,“技”层面的影响不动中医之根本,尽可以拿来;“道”,即理论的影响则不然。
南朝陶弘景《肘后百一方》:“佛经云,人用四大成身,一大辄有一百一病。”唐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经说:地水火风,和合成人。”唐王焘《外台秘要》:“身者,四大所成也。地水火风,阴阳气候,以成人身八尺之体,骨肉肌肤,块然而处,是地大也;血淚膏涕,津润之处,是水大也:生气温暖,是火大也;举动行来,屈伸挽仰,喘息视暝,是风大也。四种假合,以成人身。”这些佛医学的理论和“五行(金木水火土)”学说有很多矛盾处,但古代中医拿来直接用,并不觉得有何问题。
清初王宏翰《医学原始》中采纳了古西医的“三魂说”(草木之生魂,禽兽之觉魂,人类之灵魂),更试图把四元素四体液说和中医五行五脏学说相结合:气、火、土、水对应肺、心、脾、肝肾。把肝肾并为一个以对应水,正如中医于四季中别出一个长夏以对应土,都是生硬的为了对应而对应,是拍脑袋的产物。王宏翰的“四行四液五脏相属论”矛盾百出,最后仍然不得不回到阴阳五行。
无论“四大”还是“四行”,与“五行”都是兄弟,貌离神合,没人当他一回事,影响非常微弱。三千年历史上,真正试图中西医根本理论“结合”的仅王宏翰一人而已。
直到以维萨里解剖学为代表的现代科学医学传入中国后,才掀起了惊涛骇浪。科学医学的实质与传统医学的根本是对立的,一个实证,一个玄想。“实证”注定是“玄想”的敌人,前者必欲灭后者而后快。
以维萨里为代表的现代解剖学早在明末就传入中国了。最早有二书,《人身说概》和《人身图说》,只影响少数医家。如清温病四大家之集大成者王士雄,一家四代均受《说概》和《图说》的影响,甚而因此怀疑中医脏腑学说。如王士雄之父王大昌说:“人身经络脏腑,虽灵枢素问言之凿凿,然上古圣人...不过以天纵英明,推测其理而已...若非泰西之书入于中国,则脏腑真形,虽饮上池水者,亦未曾洞见也。”这样对黄帝岐伯扁鹊的暗讽极为罕见,只有王清任的直接痛诋可堪匹敌:“尝阅古人脏腑论,及所绘之图,立言处处自相矛盾...自恨著书不明赃腑,岂不是痴人说梦;治病不明赃腑,何异于盲子夜行!...其言彷佛似真,其实脏腑未见,以无凭之谈,作欺人之事,利己不过虚名,损人却属实祸。窃财犹谓之盗,偷名岂不为贼!千百年后岂无知者!”
自然,相反的反应更多。嘉庆道光年间的大学者俞正燮读了《说概》和《图说》后大不以为然,认为是中西人体的脏腑长得不一样之故。他认为,中国人肝在左边,洋人肝在右边;中国人两个睾丸,洋人四个睾丸等等。一直到晚晴,叶德辉还认为:“西人之论胞胎也,谓儿在母腹其足向天,其头向地……中国则自生民以来,男女向背端坐腹中……是知华夷之辩,即有先天人禽之分。”这些可笑之论并非因为愚昧,相反是太“聪明”了,聪明到完全凭想象就可以产生各种理论,不需要任何实际的观察和实验;胎儿是不是头向下,问问接生婆有那么难吗?中医的问题正在这里,所有的理论都不需要观察和实证。
然而到了晚清,西医已经发生了脱胎换骨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但理论完全与自然科学融为一体,实际医疗成就(尤其在传染病领域)也前无古人;中医瞠乎其后。尤在鸦片战争、甲午战争之后,洋务、维新、革命风起云涌,如俞正燮和叶德辉般的愚蠢解释固然无济于事,继续漠视也已不可能。一大批中西医汇通、中西医折衷学派应运而生,如唐容川、罗定昌、朱沛文、陈定泰、唐宗海、张锡纯等等。他们高唱“中华儒者精于穷理”“西洋智士长于格物”“各有是非、不能偏主”等等论调,这是中国知识分子最擅长的“中庸”之道。
中医界整体,从恽鉄樵以后,虚上加虚,把几乎一切人体结构都虚拟化了。五脏是虚拟的,六腑何尝不是,不然“胆主决断”何以立足?经络是虚拟的,气血又何尝不是,不然周天如何循环?六淫是虚拟的,痰饮何尝不是,不然怎样“痰蒙心窍”?
为什么现代中医不惜背叛祖宗,也要跟着恽鉄樵,钟爱去解剖化的脏腑乃至一切人体结构?无他,逃避科学检验耳!恽鉄樵以后,中医不单于病因病理是玄学,即人体自身结构也是玄学的。现代科学再发达,也无法检验玄学。
中医思想剧变4:中医政治化
恽铁樵把脏腑虚拟化(说好听点是功能化),本不过是苦心孤诣、逞口舌之快的感情用事,并不能真的挽救中医。
面对废医行动派的一波波实弹强攻,恽铁樵式的虚拟化狡辩,国粹主义的爱国情怀都无济于事。中医面临生死存亡,需要寻求真正稳如泰山的支持力量;这类似于女人对安全感的需要。这种力量便是政治。
尚昆同志:
因为,中医已与政治天人合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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