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羽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夜过后了。远远的,她就看到一盏熟悉的橘黄色门灯在深深的夜色里晕开暖心的光芒。那幢温暖的房子里,羽飞亲爱的宝贝们一定在熟睡。一想起安安和飞飞两个小家伙,羽飞的脸上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浮起甜蜜的笑容。羽飞把车倒进车库,关上车库的门,沿着楼梯走进起居室,看到她的丈夫,克里斯多夫,还坐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在灯下阅读文章。克里斯多夫见羽飞进来,走过来,拥住她的肩,在她唇上轻轻地吻了吻。
‘路上还好吗?快去睡吧。‘丈夫的话语永远是那么充满关爱。
羽飞把头往克里斯多夫的肩头靠了靠,说,‘今天和迪勃通了几次电话,多亏了他,才见到了斯特曼教授。‘
克里斯多夫扶着已经快要站不住的羽飞,怜爱地说,‘明天再说吧。我们现在去睡了。‘
羽飞强忍睡意,打开电脑,给斯特曼教授写了一封电子邮件,感谢他对自己的热情接待。然后,她靠着丈夫的肩,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起来在洒满阳光的露台上和家人共进早餐时,羽飞似乎觉得前两天的过往恍然如梦。看着安安和飞飞红扑扑的小脸,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小鸟一样的童音,望着丈夫舒展地坐在椅子上享受清早一杯热咖啡和丰盛的早餐,羽飞感谢生活给予她的厚待。她温柔地看着丈夫,说,‘亲爱的,今天晚上我能和你讲讲我这两天的心事吗?‘ 丈夫轻轻地捏捏羽飞的手,说,‘当然,随时随地。‘
当天晚上,在孩子们上床后,羽飞和丈夫披着外套,相拥坐在露天上。他们面前的木制桌子上,放着一瓶打开的红酒,和两个酒杯。露台上的天竺葵长得郁郁葱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丈夫给羽飞的杯子里斟上酒,问她,‘你是不是要和我说说迪勃? ‘
羽飞点点头,‘本来以为我已经把他忘了,可是我昨天一路上不停地想起我们的过去。我那时觉得自己是不可能和他一起生活的。可是现在,我在我的职业生涯里越来越看到他对我的影响。‘
‘你和我刚刚遇见的那个羽飞没有什么区别,虽然从事的领域不一样了。那时的你是一个快要博士毕业的年轻女孩,现在你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还有一份自己追求的事业。可是我觉得这两个人的本质是一样的。‘ 克里斯多夫真诚地望着自己的妻子。
羽飞心里暖暖的,感动于丈夫对于她内心的这份理解。她感激地握着丈夫的手,接着说,
‘我和迪勃分分合合得最厉害的时候是我在德国做博士的三年多。我搬到德国前,和迪勃有过激情的一夜。然后,我没有告别就一个人开着装着所有家当的车,到德国来了。我知道他一定会找我的,短则几天,长则几周。我这样做,其实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思念他,或者是想表明一种并不是那么在乎他的态度。‘
‘我可以想象你曾经是一个那样的姑娘。‘ 克里斯多夫轻轻地笑了。
‘可是,在我得出自己是不是还思念迪勃的结论之前,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羽飞毫无提防地发现泪水瞬间充满了眼眶。即使那么多年过去,失去一个生命的伤痛,不仅没有减少,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在她心中越来越沉重。
克里斯多夫用手指轻轻拭了拭羽飞的泪,然后擦干在自己的衣服上。
‘我依然记得自己那时候的惊慌,仿佛是世界末日。那时我二十四岁,是一个学生,一分钟也没有想过做母亲,而且是一个未婚的母亲。我以前受的教育,让我觉得,我成了那样一个不负责任的坏女孩。如果我的父母知道的话,一定会为我伤心死的。我还有其他种种问题,比如身份,比如学业。现在回头看,我那时候真的是太幼稚和不懂事了。如果可以重新选择的话,我一定会选择生下孩子的。‘ 羽飞停了下来,看着丈夫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告诉克里斯多夫,在他们相遇以前,她的身体里曾经孕育过一个生命。
克里斯多夫摘下眼镜,拭了拭自己眼角,搂紧了羽飞。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迪勃。我自己联系了医院,付了钱,坚决地把孩子做掉了。可是失去身体一部分的痛,远远地超过了我的想象。从那一小块血块离开我的身体的那一刻起,我心的一部分被掏空了。等迪勃找到我做博士的实验室,在楼门口等我的时候,正是我一生中最最憔悴的时刻。
迪勃当然不知道我们没有见面的几周发生了什么。他知道我没有准备好回到他身边。他说我们可以学习重新了解彼此。他的激情一如既往,可是我拒绝他碰我一个手指头。甚至他想亲吻我也不行,我一见到他脑中就想起那个小生命。我真是那么绝望。现在的我回头想想,其实可能是荷尔蒙变化的关系。
迪勃陪我过了一个周末,他觉得我就是不适应新环境所以有点紧张。他走的时候告诉我,他下周末的时候再来。我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他这开车单程就是六个小时。‘
‘从一个男人的角度看,迪勃对你可是认真的。‘丈夫怜爱地望着羽飞。
‘我想也是的。在以后的几个礼拜中,迪勃每周五下班就开车到我那里,然后周日晚上再开回巴黎。我也努力重新接受他。可是那个失去的孩子,让我睡在迪勃边上的时候几乎夜夜从梦中惊醒。终于,迪勃问出了我无法亲近他的原因。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伤心。他质问我为什么杀了他的孩子。我说,我无法想象和他一起生活,也没有能力独自抚养一个孩子。沉默了一天后,他说他得回家了。我又一次看着他的大车绝尘而去。我想,他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几周后的周末,迪勃的车又一次出现在我的楼下。这一次,他是来向我求婚的,标准的仪式,钻石戒指加上玫瑰花。我没有理由拒绝他,所以虽然意外,我还是平静地接受了。其实我们都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激动,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是为了补救什么。我们约定一起努力重新接受彼此。如果有了孩子,一定共同抚养。我想我那时候是有一点感动的,感动于他在这样拥有一切的年纪,在这样不明朗的情况下对于这份感情的认真。‘
‘啊,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好像是戴着一枚钻石戒指的。 ‘ 克里斯多夫想了想说。
‘是啊,那时候我告诉你我是有男朋友的。但是从第一次遇见你,我就知道我们会在一起。‘ 羽飞握紧了丈夫的手,接着说,
‘我和迪勃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一直是充满困惑的。我想我们彼此之间的感情是真实的,但那肯定不是相濡以沫的爱恋。我信任他,也慢慢地接受他是我的未婚夫这个事实。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其实我们两个的问题的根本原因是我无法欣赏他。他的生活理念和我的相去太远。而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觉得生活在他的影子里。他的显而易见的优越感和无处不在的强势常常让我无所适从。
作为一个上进的年轻人,迪勃是一个无可挑剔的楷模。他每周风雨无阻,带着工作长途开车来我这里过周末。对于我租住的小屋子毫无怨言。而且,最让人吃惊的是,他只用了三个月就开始能够说德语,交到了朋友,并在不远的农场认养了一匹马。他和我所有的同事,包括我的老板,都相处得那么好,至少是表面上。只要时间上安排得过来,他会参加系里所有的活动,并且总是在谈话的中心。我博士第一年结束时,我们系里已经在他那里下了订单将两台电子显微镜升级。他有时候在礼拜中间也会出现在我们系里,开始和我的教授讨论合作项目。当别人都觉得我是如此幸运,能够遇到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未婚夫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自己在我们的关系中被完全忽略了。任何地方只要迪勃一出现,我的努力,我的成果,甚至我的存在,统统都是配角。当然,我现在回头看,不能否认是因为年轻时的自己的心气颇高,不愿给任何人做配角。
在迪勃的生活中我就不用说完全是一个符号了。我作为未婚妻参加过几次他们公司的活动。每个人都想和我寒暄,但是没有人关心我究竟是谁,只是觉得我年轻,幸运, 有迪勃这样的未婚夫。有一次迪勃公司的副总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在迪勃的光芒下生活,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撑住的。
我也尝试和迪勃认真地谈起我的感觉。他总是说,是我多心了。可事实上,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呼吸了。我们那时候想,也许要个孩子会缓和彼此的关系,使彼此在这段恋情中的相对位置更明确更平衡。不知道是因为太紧张了,还是因为第一个孩子的流产,我一直没有成功地再怀孕。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会再有孩子了。这让我在我们的关系中情绪非常不稳定。我努力地照着想象中一个未婚妻的样子和我的未婚夫相处,可是我们初初相遇时的激情却从来没有再回来过。有好几次,我们试图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可是然后又会重新回到原来的状态。我习惯了每周见到他,却不知道是不是爱他。
相反,我的博士论文做得非常顺利。我非常喜欢我的题目,又有幸遇到好的教授,所以开始写博士论文前就顺利发表了几篇我至今都引以自豪的文章。随着博士毕业的临近,我和迪勃开始一起计划我们的未来。当然,矛盾又来了。我想在学术界发展,打算去一个别的国家做一轮博士后。迪勃觉得那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他说,他等了我这些年就是希望我博士毕业后能够辅助他的事业。他的目标是四十岁以前成为他们公司的副总。那一年,我三十岁不到,迪勃三十岁出头。‘
羽飞甩了甩头,似乎想摆脱那种压抑的生活状态。然后她看着丈夫,语调轻松了一点,
‘这种来来回回让人烦恼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我去你的实验室做短期的交流。我从第一眼见到你起,就觉得我们应该生活在一起。你是我唯一遇到过的能读我的心的人。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在迪勃和你之间挣扎了几个星期后,做出了选择。那是迪勃最后一次离开我。再以后,我总是回避任何可能知道他的消息的场合。也许,我至少该去网上查一下迪勃有没有成为他们公司的副总。不管怎么样,我想,自己是一个绝情的女子。‘
克里斯多夫拥紧了羽飞,在她的耳边说,‘谢谢你来到我的生活里!‘
夜深了,羽飞和克里斯多夫相拥着回到了他们温暖的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