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团聚、夫妻在一起生活乃天经地义,但是三、四十年前,夫妻分居两地在中国大陆却相当普遍。这里说的并非夫妻因感情不和分居两地,而是指由于工作、户口等原因夫妻不得不分居两地。据1979年统计,全国夫妻两地分居的职工高达600多万。每逢春节前,挤满火车的人潮里,很大部分就是赶回家与配偶团聚者。短短的探亲假一过,火车上又挤满返回工作地点的人群。
1970年时,我所在的苏北某县试制合成橡胶,我被分配参与其事。因为合成橡胶生产工艺相当复杂,就向由前苏联帮助建设的兰州合成橡胶厂求援。对方很爽气,很快派了三位四十岁左右的师傅来指导,为期一年。我与兰州师傅熟悉后,才知道他们有个共同难题,就是夫妻两地分居。他们年轻时从江苏、安徽被招工去兰州,十几年来一直与留在家乡的老婆分居两地。两地分居之苦,一言难尽。首先是生活困难,夫妻难以相互照顾。其次是经济困难,工资本来就低,分居必然增加开支。最难言之苦,毋庸讳言就是性生活不正常,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涝起来涝得要死,旱起来旱得要命”。每年短短14天探亲假,这期间是高密度的性生活,人累得虚脱,在回兰州的火车上简直要瘫倒。但在接下来的三百多天里,他们却不得不承受高度的性饥渴,就像某位苏联专家的名字,叫“亚历山大”,就是体内荷尔蒙的压力大得要爆炸。
兰州师傅两地分居十几年,一直无法将老婆调去,成为老大难问题。这次我们去求援,他们领导之所以如此爽气,其实就是提供机会:希望他们既完成援助任务,又把两地分居解决了,岂非两全其美?我们当然更是乐观其成:解决了兰州师傅的两地分居,他们就能长期为我们工作了。然而此事办起来,却被政策卡住。当时六亿中国人被分成两类:农村户口与城市户口。两类户口之间隔着鸿沟,最主要的差别在于:农村居民吃粮食靠自己种,而城市居民由国家提供粮食;农村居民到了城市,连粮食都没得吃。兰州师傅是城市户口,调来不成问题;然而他们的老婆却是农村户口,要转为城市户口,比登天还难。我们虽然多方努力,却还是爱莫能助。无奈之下,我们只能让兰州师傅每隔两、三个月享受一次探亲假,援建期满后不得不让他们失望而归。
没想到几年后,我竟步了兰州师傅的后尘。为了圆自己的科学研究之梦,我于1978年考取文革后第一届研究生,告别妻子来到上海,住进集体宿舍,就此加入两地分居大军。毕业后,我独自在上海带着两个女儿,既当爹又当娘,还要努力工作,实在心力交瘁。妻子只能在每年短短的探亲假里来上海,我们尝尽了家庭分居的苦涩。按理说我妻子是城市户口,不存在兰州师傅那样的难题,然而另一道难题在等着我们。当时强调严格控制大中城市人口,因此由小城市调到大城市很难,调到北京、天津、上海这三个特大城市,更是难上加难。我所在的研究所,上级下达允许调进上海的名额,每年只有区区两、三个,而分居者却有三、四十人之众,乃名符其实的粥少僧多,胡子等白都未必等得到。
眼见得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有些人就另辟蹊径,让洋人来解决两地分居难题。他们先申请出国当访问学者,首选当然是美国;一年半载后,就向所在的大学提出让配偶孩子来美国。老美视家庭团聚为天经地义,根本不管什么城市户口还是农村户口,很快就办成了。两地分居的夫妻,在中国团聚不了,反倒在美国团聚了,被戏称为“曲线救家”。
正当我们不知道还要熬多久家庭才能团聚,严重的两地分居问题引起了胡耀邦的关注。胡耀邦体察民情、关心群众疾苦且通达人性。早在文革期间的1975年他主持中科院工作时,就想方设法解决科技人员的夫妻分居问题。1979年胡耀邦晋身中共最高领导层后,在全国人事局长会议上讲到夫妻两地分居,他动情地吟诵宋朝李之仪的词句:“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胡耀邦以此表达关心群众疾苦的真情实感,要求各级领导设身处地,体恤分居夫妻的痛苦。在胡耀邦亲自推动下,全国中级知识分子的两地分居问题终于在1985年得到解决,惠及所有夫妻分居的讲师、工程师、主治医师和助理研究员。我的家庭分离了八年,也终于团聚。正因为有此切身体验,我们在过去30年里一直铭记与感恩胡耀邦的这一德政。
三十年后的今天,两地分居再一次成为中国大陆的普遍现象。大量农民到沿海城市务工,为经济发展立下汗马功劳。但是农民工的两地分居也引发了一系列社会问题,如婚外情、性病多发、色情业“繁荣娼盛”、子女缺乏教育等。如果说30年前两地分居者数以百万计,如今两地分居者则以千万计。如何人性化地解决新时期的两地分居问题,正考验着执政者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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